《恶鬼录》枕鹤听潮

13、第 13 章

　　“玉蝉”二字，如同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裴烬刚刚凝聚起一丝死寂的眼底！他身体猛地一颤！深陷的眼窝中，瞳孔骤然收缩如针！目光死死钉在谢沉璧掌心那枚粗劣的、染着深褐色血污的青白玉蝉上！
　　昏黄的灯光下，那简陋的雕工，浑浊的玉质，还有那几块如同丑陋伤疤般附着其上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瞬间化作最恶毒的诅咒，撕裂了他强行构筑的冰冷壁垒！
　　“呃…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低吼，不受控制地从裴烬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那枚玉蝉带来的恐怖画面隔绝在外。然而，比视觉更汹涌的，是席卷而来的、铺天盖地的冰冷与血腥！
　　**雪！**
　　刺骨的、带着刀锋般锐利的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抽打在脸上，瞬间麻木了知觉。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白得刺眼，白得绝望。
　　**破败的茅屋！**
　　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单薄的茅草被卷起，露出朽烂的梁木。寒风如同冰冷的毒蛇，无孔不入地钻进屋内。
　　**娘！**
　　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疲惫的脸，此刻只剩下骇人的惨白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里布满血丝，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她死死地抱着他，小小的身体被勒得生疼。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堵随时会被冲垮的堤坝，挡在那个狞笑着、腰挂狰狞木牌、如同铁塔般的男人面前。
　　**“滚开！别碰我的烬儿！”**
　　母亲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幼小的灵魂！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决绝！
　　**“哼，不知死活！”**
　　男人啐了一口，脸上横肉抖动，眼中是赤裸裸的贪婪与暴虐。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挥下！
　　**“娘——！！”**
　　幼小的裴烬发出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哭喊！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被那恐怖的力量狠狠扫飞出去！单薄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
　　**“噗！”**
　　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是殷红的血，如同妖异的花朵，从母亲散乱的黑发下蜿蜒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洁白的积雪！那么刺眼！那么烫！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烧！那红色，像熔岩，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印在他的生命里！
　　**那个男人！那个畜生！**
　　他狞笑着俯身，肮脏的、带着浓重汗臭和劣质烟草味的大手，伸向蜷缩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僵硬的他。就在那时！裴烬看到了！那畜生敞开的前襟里，脖颈下方，赫然烙印着一个图案——扭曲盘踞的蝎子！痛苦挣扎的童子侧影！和他此刻在谢沉璧锁骨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那是刻在骨髓里的诅咒！
　　**“娘——！！”**
　　他再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拼命想从地上爬起来，扑向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母亲的头猛地抬起！**
　　散乱的黑发黏在惨白淌血的额角，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她的目光死死锁住裴烬，嘴唇翕动，无声地、一遍遍地嘶喊着：快跑！快跑！
　　**就在那男人的大手即将碰到裴烬衣领的瞬间！**
　　母亲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整个身体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同归于尽的狠绝，猛地向上弹起，狠狠撞向那男人的腰腹！
　　**“贱人找死！”**
　　男人被撞得一个趔趄，勃然大怒，反手一巴掌带着雷霆之力，狠狠掴在母亲脸上！
　　**“噗！”**
　　母亲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如同血雾般喷涌而出！溅在洁白的雪地上，溅在男人狰狞的脸上！但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她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入怀中！掏出了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廉价的青白玉蝉！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绝望与保护！她竟将那枚玉蝉，猛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呃——！！”**
　　母亲喉咙里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痛苦闷哼！身体因剧烈的呛咳和窒息而疯狂抽搐、弓起！她的眼睛死死瞪着那惊愕的男人，又艰难地、无比眷恋地转向裴烬的方向！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催促！快走！活下去！
　　**那男人显然也没料到这垂死的女人竟有如此举动，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
　　**快跑！**
　　母亲的无声呐喊如同惊雷在裴烬脑中炸响！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从地上爬起，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只受惊的兔子，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身后茫茫的风雪之中！冰冷刺骨的雪灌进衣领，灌进嘴里，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耳边，是男人暴怒的咆哮，和母亲喉咙里发出的、越来越微弱、被玉蝉堵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伴随了他整整三十年！
　　“啊——！！！”
　　裴烬的身体在土炕上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的痉挛瞬间席卷全身！他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粗糙的兽皮，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嘶吼！脸上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洇透了纱布，染红了半边脸颊！豆大的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混着血水，滴落在肮脏的兽皮上。
　　巨大的痛苦不仅仅来自伤口！更来自那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记忆！母亲塞入玉蝉时那绝望的眼神，喉咙被堵住时发出的嗬嗬声，雪地上那刺目的猩红…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他灵魂深处反复切割、搅动！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翻涌着极致的痛苦、暴戾、疯狂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死死地瞪着虚空，仿佛要将那记忆中的画面瞪碎！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灵魂被撕裂的痛楚。
　　谢沉璧被裴烬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癫狂的痛苦爆发惊得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她看着他在土炕上痛苦地翻滚、嘶吼，看着纱布被鲜血迅速染红，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风暴。她掌心的玉蝉，仿佛变得滚烫无比，灼烧着她的皮肤。
　　她能感受到，那不是伪装。那是灵魂深处最惨烈的伤疤被活生生揭开后的反应。那种痛苦，超越了□□的极限，直抵灵魂。
　　裴烬的嘶吼渐渐弱了下去，变成破碎的、如同呜咽般的喘息。身体因脱力而瘫软在兽皮上，只剩下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他眼神涣散，空洞地望着茅草屋顶，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声嘶吼被抽离。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不断洇出的鲜血，证明着他还活着。
　　良久，死寂的木屋里，只剩下裴烬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他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重新聚焦，最终，如同冰冷的铁钉，死死钉在谢沉璧脸上。那眼神里，所有的暴戾和疯狂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冰冷。
　　他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灵魂被碾碎的痛楚：
　　“…看…到了…”
　　“…全…部…”
　　“…她…把…它…塞…进…去…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他喘息着，眼神变得更加死寂，“…为了…让我…逃…”
　　谢沉璧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裴烬用这种被彻底摧毁般的语气说出母亲吞下玉蝉的惨状，那种冲击力依然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压抑。她能想象到那幅画面有多么惨烈，多么绝望。为了孩子能活命，一个母亲所能付出的最惨烈的代价…
　　她看着裴烬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看着他脸上不断渗出的鲜血。恨意依旧在胸腔里燃烧，但那冰冷的火焰旁，却悄然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和…一种扭曲的共鸣。那枚玉蝉，连接着两个被“鬼市”吞噬了至亲的破碎灵魂。
　　她沉默着，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从这巨大的痛苦中缓过一口气。
　　裴烬急促地喘息着，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他不再看谢沉璧，目光转向虚空，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的事情：
　　“…那…畜生…掰开…她的嘴…想…掏…出来…” 他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恨意，“…没…掏到…咳…玉蝉…卡…卡得太深…她…咬…得很死…”
　　“…血…混着…碎牙…流…出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她…眼睛…一直…看着我…跑…的…方向…”
　　裴烬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滴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无声地滑落鬓角。巨大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将他彻底淹没，他不再挣扎，只是如同死尸般躺在那里，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木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光影在裴烬惨烈而绝望的脸上明灭不定。
　　谢沉璧站在那里，掌心紧紧握着那枚染血的玉蝉，粗糙的棱角深深硌入皮肉。她看着土炕上那个如同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男人，那个沾满她谢家鲜血的刽子手，此刻却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被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彻底击垮。
　　恨意、悲悯、愤怒、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无数情绪在她心中疯狂交织、撕扯。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质问：
　　“第二个问题…”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裴烬紧闭的眼睑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钧的重量：
　　“…那个…把你…和你娘…卖给‘鬼市’人牙子的…”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