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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户篇·二 ...

  •   “走吧。”

      我话音刚落,两名侍从已如铁钳般扣住他的手臂。他下意识弓起脊背想要挣扎,却被第三个人从背后勒住了腰腹——那手法娴熟得像在捆一头待宰的牲畜。

      真是见鬼,没想到这家伙看着瘦骨伶仃,动作却出奇的灵活,三个身强力壮的侍从才勉强抓住他,我在心里暗自嘀咕。

      晌午时分回到宅邸,那灼热的阳光带着金属般的重量砸下来,连着门楣上的三重樱纹都要在这灼浪中熔为金浆。

      厨房飘来的香气已经弥漫至前庭——松茸蒸饭的鲜香裹着烤香鱼的焦脆,间或夹杂着味醂的甜醇。折腾了这半日,总算能抚慰我饥肠辘辘的肚子了。

      我倚在青竹帘后的软榻上,指尖刚捏起一块游郭特供的樱饼——那糯米皮还泛着樱叶浸润后的淡青色光泽,内馅的红豆沙甜香正随着热气袅袅升起。

      “小姐!”屏风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木屐声,侍女跌跪在帘外,“您带回来的那位...不肯沐浴,我们实在抓不住他。”

      唉,这宁静而美好的午膳时光。

      “阿枫,让厨房多准备一份鳗鱼饭。”我舔掉指尖的糖粉,“顺便送到浴房里。”

      阿枫瞪圆的眼睛活像两颗桂圆:“可,可那位...”

      “就在那里摆饭。”我斩钉截铁道。

      浴房里的狼藉比我预想中好太多了,只是洗澡水打翻了一地,三扇屏风斜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澡豆罐子滚落在墙角裂成两半,除此之外,无人受伤。

      罪魁祸首此刻正警惕地蜷缩在浴桶和墙壁的夹角处。

      “为什么不让她们替你沐浴?”我歪着头疑惑地看向他,“你不喜欢她们吗?”

      “还是说你想让我亲自帮你洗?”

      侍女们倒抽凉气的声音在浴房内格外清晰。阿枫捧着的澡豆盆差点打翻,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唇瓣颤抖的厉害,声音细若蚊呐,“小,小...姐你...”

      糟糕,玩笑好像开大了。

      缩在角落里的那位也是如遭雷击,那双眼睛睁得极大,浑浊的瞳孔剧烈收缩着。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露出几颗尖利的犬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虽然效果震撼了点,但至少他看上去愿意配合侍女们洗澡了。

      虱子从打结的黑发里簌簌落下,在热水中疯狂逃窜。那些伤痕更是触目惊心,腰侧有烫伤的疤痂叠着新淤青,肋骨处结着紫黑的痂,像是被人狠狠敲击过。

      热水蒸腾起他苍白的皮肤,洗下来的污垢在桶里晕开墨汁般的黑。

      我端着鳗鱼饭默默后撤了几步,这么好的饭,可别被糟蹋了。

      桶里的水换了三遭,总算透出一丝清亮来。我不错眼地盯着他,这一通忙活下来,也是有点人样了。

      浴桶里的人突然将身子往水里沉了沉,发红的耳尖在水面一闪而过。

      “...别看了。”

      他终于从牙缝里吝啬地挤出几个字。

      啊,害羞了。

      待侍女们收拾好残局悉数退下,我翻出药箱里的白布与伤药,从没伺候过人的手果然笨拙的很,药粉不小心撒的太多,缠布时又扯到他肋间的伤口。

      “抱歉...”我尴尬地摸摸鼻子,指尖沾上了几分药粉的苦香。

      他始终低垂着头,唯有被扯到伤处时,肩胛骨会骤然绷紧,像两片即将破茧的蝶翼轻轻颤动。

      等我终于系好那个歪歪扭扭的结,两人的额发都已湿透了。

      “说起来,”我剪断多余的的白布,“你叫什么名字?”

      欸?突然发现白布下还压着他的一绺头发,我连忙用指尖挑出来。他别过头,长久的沉默里,我的笑容逐渐凝固成一个僵硬的线条。

      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连名字都不配拥有吗?

      “我没有..!”不等他说完,我迅速舀起一口饭塞进他嘴里,温热的鳗鱼饭混着酱汁强行填入口腔,他条件反射想吐出来,却被我捏住下巴往上一托,牙齿不小心磕到银勺,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吃饭,吃饭。”我忙不迭地将手中的碗按进他手心。

      苍天可鉴,我素来善解人意,那些贵族的社交大宴我尚且游刃有余,今天真是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轻咳一声,目光落在他缠满绷带的肩膀上,忽然间福至心灵——

      “阿枫她们白日里要做事,辛苦的很,正好你伤势未愈,需要静养,这夜里替我守夜的差事就交给你了。”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带你回府总要派上些用场嘛。”

      “这头一个月的月钱,便用你的伤药钱抵了,往后每月就按末等仆役的份例,予你两贯钱。”

      绷带下的身躯缓缓绷紧,他一寸一寸抬起视线,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

      “为什么?”

      为什么带我回来?为什么给我伤药?为什么...留我这样的人在身边?

      那双眼睛在质问我。

      可惜,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我只是将药瓶也塞到他手里,便转身离开了。

      一时间想不通的问题,那便之后再想,若是事事都要计较原因,酒井家的账本怕是堆到房梁都记不完。

      夏夜闷热,连檐角的风铃都懒得作响。我在被褥上翻来覆去,后背渗出的薄汗黏住了寝衣,人也愈发清醒。

      真是烦死了,一点都睡不着!

      我一把拉开障子门,门外的人被我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弹起身子。

      “给我打扇。”

      微凉的风徐徐吹来,这才觉得好受些,我侧身望着跪坐在门外的人,冷不丁开口说道,“你没有名字的话,我给你取一个吧。”

      “不然大家该怎么叫你呢,每天喊喂的话也太奇怪了。”
      .............

      “你说话呀,怎么不说话?”

      “名字...无所谓的。”

      很好,他杀死了这场聊天。我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嚯”地转身又躺下了。

      退一步越想越气,我若是不把这口气呼出去,恐怕今晚是彻底睡不着了。

      “兄长此次令佐藤一到近藤五五名武士随行在我身边,”我对着天花板宣布,“你便按顺序行六,叫小六吧。”

      “我要睡觉了,别让我在半夜热醒——小六。”

      一夜好梦。

      我在宅邸的日子闲散而惬意,有时倚在廊下执笔描摹庭院的景致,有时蜷在软榻上翻两页闲书。

      小六的伤势好得出奇得快,不出半月,那些青紫交错的瘀痕便消退得差不多了。

      这般闲适的日常里,他是唯一的波澜。

      起初阿枫她们甚至不敢直视小六的脸,直到一个蝉鸣刺耳的午后——

      “救命,救命啊!”阿枫尖叫着打翻了院中的水樽。

      一只足有铜钱大小的蜘蛛正顺着她的袖口急速攀爬。那黑褐相间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八条长腿灵活地交替前进,眼看就要钻进振袖的褶皱里。

      霎时间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挑飞了那八足小怪。

      “小六!你,你的手——!”阿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翻来覆去地检查,声音都变了调,“万一那蜘蛛有毒,你可怎么办!”

      他瞬间石化,下意识就想要抽回手,只是阿枫好歹也是一个成年女性,哪能这么轻易叫他给挣脱了。

      见他不说话,阿枫更是着急,情急之下竟直接将他拎起来夹在腋下,便要往药房冲。

      小六那瘦小的身板在她臂弯里晃荡,活像只被母猫叼住后颈的野猫崽子。

      “那钟蜘蛛没..没有毒!”

      他的声音闷在阿枫的布料里,带了几分慌乱无措。

      见他挣扎着想要落地,阿枫顺势将他放下,蹲下身与他平视,“你确定没有事吗?”

      “嗯..院子里爬的那些虫豸我都认识,刚刚那只是没有毒的,所以我才...”

      “好小六!”阿枫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你认得这些!可比那劳什子的艾草管用多了!这游郭的蛇虫鼠蚁实在毒辣,我们怎么熏都熏不走,又害怕它们伤到小姐,可把我们几人愁坏了。”

      阿枫不知道从何处找了根竹竿,一旦发现那些家伙,侍女们便此起彼伏地呼唤——

      “小六——”
      “小六,这有条小蛇!”
      “小六,快打死它!”

      小六就像个英勇的武士,竹竿起落间,那些恼人的家伙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远远地飞出院墙。

      阿枫她们这时候完全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她们拿出闲暇时做的糕点,仿佛投喂小六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蘸了蜜的三色团子,刚出锅的金锷烧,真不知道阿枫她们是在养猪还是养小孩,时隔一个月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有了一个5岁孩子红润的脸颊,软乎的手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江户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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