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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晨春晚》(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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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推开屋门进来,拿起那盏油灯,将火苗靠近了烛芯。
“别点灯。”沙哑的童音从床幔里探出,奶娘手一收,撒了几滴灯油落地。
莺莺直挺挺躺在床上,半分不敢动弹,手脚都僵麻了,硬是睁着眼躺了一夜。
幔帘被人撩开,屋子里已有几分遮不尽的天光,此时就被带着一起漏进来。
瞧见她的样子,奶娘红了眼:“莺莺……”
“为什么呢?”莺莺声音涩到半路就彻底哑下去了,口里喷出的气息飘忽得像荒废的梳妆盒,拉开时消声略有些漆感。
她却全然入了耳里,弯身将油灯放在地上,在莺莺床边坐下,纱幔落了下来,将她们全都关进去。
眼睛早适应了黑暗,莺莺暗色的双目与奶娘对视,奶娘轻着嗓音唤她,捡起她的手拢住:“小姐,你晓得我今年多大吗?”
这是奶娘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自己,莺莺眨了下眼,算是回应。
于是她继续说话:“夫人十六岁嫁给老爷,生小姐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今年二十二了,我是作为小姐的奶娘才入府……小姐知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当奶娘吗?”
莺莺不知,她不记得刚见到奶娘时候的样子。
“要刚生产完,有奶水的。”奶娘自答,“如果孩儿正巧没了,那是更好的。”
从没有人想到这一点,莺莺也的确从未见过奶娘回家,更没见过奶娘的孩子。
“我便是碰巧成了这最好的选择,又因为被夫家赶出门,许家是我当时临到头了天降的救命稻草。小姐……小姐!”奶娘私底下总是喊她莺莺,她也当自己有两个娘亲,此时她的呼吸声中藏着哽咽,和急促的“小姐”两个字。
“两年前小姐的两位兄长就说学堂里换了洋人先生,朝里也养了洋人客卿,可这两年老爷在外忙的生意比从前有什么区别?两位少爷是不是学了什么新的玩意儿?你晓得吗?我晓得吗?夫人晓得吗?
“许家宅院里面的日子和百年前、千年前有什么区别?外人托老爷送给夫人的东西虽然是让老爷承恩,但我们也都见到了,它们对于我们都只是玩乐,你知晓少爷们在外面会不会见到其它?小姐,你闻闻那些香气,看看那些自以为精巧的装饰,它有什么好的?”
莺莺听着奶娘突如其来的话,有些失神,半晌,道:“我喜欢……喜欢……”
“喜欢什么?”
“晴天的声音。”
奶娘默了默,没说“今儿就是晴天”这样的话,昏暗中,她脸上的灰和黄以及铅白的粉都隐去了,莺莺突然发现,她真的挺年轻的。
空气静默的能听见水漏钟的“啪嗒”声,也只能听见这重复的“啪嗒”声。
她不想再讲话了,昨晚那个说是她小姑姑的女人自认为语重心长的和她说了一大板车的话,很多很多,多到她再也不想听人说话。
一晚上过去了,她不记得她确切说的每一句话,只记得她手里持着一盏油灯,声音扭曲成恶鬼,说:“听说你与常家少爷关系好?还要学他读书?
“他那种人家从官,又不会娶从商人家的小姐,小小年纪不要死皮赖脸痴心妄想。你也别尽读些诗词文章,认得账簿上的字就够了,知道吗?”
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今年她才五岁,她要知道什么?
于是她问:“死皮赖脸是什么意思?”
常见春没有教过她这个词。
许守贞突然笑得不行:“原来你们没读什么书啊?常少爷今年十二岁了吧……”
她的话让人听不懂,但就是古怪,听者浑身刺挠,许晨莺突然想到一个形容,叫“饱含着恶意的言语”。
忍不住的,她流露出了初听严承耀张口时,姚丹林的神色。
那种眼神让许守贞十分满意,像是获得了这辈子第一次的胜利。
屋门被带上,一切重新归于寂静后,水漏钟好像滴了一万次,她终于忍不住动了动手臂,拨开一点点床幔,床边的地上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莺莺撑着身子探出去捞它,脚不小心挪动,但因为绑的太紧太紧,痛感并没有因为动作加剧,还是一直持续胀痛时那样,她把那玩意碰倒,两根手指夹着拖过来,终于握进手里。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手电筒,每每抓握一次就会“哗啦”响一声,灯丝也会闪烁一下。
以她现在的手劲儿生产出来的光很微弱,从前她可以极快的不停重复抓握,让它发出持续的、更加明亮的光,没什么用,是外人送来好玩的。
许守贞最后和她说的话,是让她好好养着,后面她会来给她换药,教她怎么自己清理,可昨晚她见到了好多好多血,此时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整个脚都是湿乎乎的,空气里的气味也很腥,脑子虚浮,四肢无力,怕是还在出血。
水漏钟滴了两万次。
除了阿娘和奶娘轮番来给她喂饭,再没有人见到她,一开始她们会试图和她说几句话,后来就只剩下“小心”“张嘴”“还疼吗”之类的词了。
许晨莺一夜之间像是被摄了魂魄,自从和奶娘的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很多很多天一句话都不说了。
突然有一天,阿娘收了碗勺后立在那许久不走,几番欲言又止。
莺莺侧了脸去对着她。
汝意被女儿看得乱了准备,端着案子出去又迈进来:“莺莺,常……常见春问,能不能来瞧你。”很多日没见过了。
其实常见春当夜便得知了,要往许家内院跑时被许秉元拦住,这几日许秉元离京去巡分铺了,他才又来。
以前女儿常和她说,常见春固执、较真,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样子像是不太能同情,但时不时又多愁善感,至于如何多愁善感,主要展现出来的行为又回到固执和较真这两个词上。
她那时听着,实在无法想象这样是哪样,但他来找她时,她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他说自己不能理解许家在许晨莺身上延续折足裹脚这个习俗,得知时第一时间就想来阻拦,但他带上了姐姐来,还是打不过许秉元,姐弟俩被轰走了,这次听说许秉元一时半会儿不在府上,故而又来。
“他说在外面等我问过你,他能不能在门口坐一会。”
许晨莺眸色唰的沉下去,坐在床上发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声叫喊,然后接连着一串含糊不清的撕扯,混着类似于“走开”和“离远一点”之类的字眼。
不知是和阿娘说的,亦或是和门外的阿嬷或者常见春说的。
激烈的情绪展露过头,是一些看着不像她的愤怒,在这一瞬间泄洪。
她知道了哪怕自己一声不吭也藏不住,别人的关心在她眼里无差别扭曲成了羞辱。
于是她把那天咽下去的尖叫和挣扎一股脑倒给了亲近的人。
汝意想抱住她,被她指甲划了皮肤,最后只能退出去,同意她要求的自己呆着。
疯累了,许晨莺倒下去,脑袋歪在锦缎裁的床单上,一边喘着气,一边委屈的哭,把自己缩起来,织花的磨毛从她的眼角前延伸出去,连接上没放下的纱幔外,门底缝隙中侧进来的一片光,显得更远、更远。
耳畔模糊了水滴声,清晰的是呼吸声,还能听到极重的心跳声,仿佛不要命的砸在胸腔,震动一直延续到喉咙口。
绑好的纱幔让这个封闭的空间敞开,房间大得空旷。
心脏要给呕出来了。
许晨莺在这种极端的感觉中迷糊了过去,不知几时,胸口才平息。
恢复感官时,门外居然有嘟嘟囔囔的人声。
细听,居然是常见春在读文章,特别晦涩难懂的文章,但应该是中间,或是收尾部分,他的状态颇有已入佳境的样子,不知道读了多久。
她轻嗤一声,翻过身去好像不屑一顾,耳朵却一直竖着,细细捕捉。
最后一句铿锵落幕,常见春背靠上门板,给自己灌了口水,歇了几秒,竟接着说起了话:“这也将近傍晚了,我该回家吃饭了。”
这也跟她说?许晨莺抱着臂,眼睛看着内侧的雕花木围。
半晌,窸窸窣窣过静得没边儿,还真是走了。
也就这样嘛。许晨莺闭上眼,突然,常见春又“啪嗒啪嗒”跑回来,晃了几下门环,大了点声和许晨莺说话:
“我刚刚读的是你没来的这些天我学过的文章,你应该都听不懂吧?许晨莺,你只是半个月未曾读书习字,我便能读出两个时辰你之前没听过的东西,那你说,若是一个月如何?两个月如何?”
不如何。她默默反驳。
“你这两年日日对往后去学堂这件事信誓旦旦,你忘了了吗?”
忘了。
“可是你从来不学国文以外的东西,就算去了其实也不会得所有的先生欣赏。国文是国文,可萨尔老师会教外语,加里老师会教生产生活技能,还有算学、天文……这些你通通不会,你好奇过天上的星星吗?
“你见过放大镜、用过望远镜,可那些还远远不能够看清星星。
“你甚至没仔细看过那方手电里的零零碎碎,你的好学心还离正式的学堂很远很远,你只是喜欢文字、喜欢诗词,可上学不能只学你想学的那部分,许晨莺。
“许晨莺,许老爷说你以后不去学堂,不去的话,读书这件事在你心里说不定可以永远是一件想去做的事情,而你能自己坚持去做的,正好是你喜欢的字与文。”
常见春还在说,说许多许多,但没有哪句是特别白的陈述,特别断定的决策,很让人一时不知所云,但许晨莺好像有些听懂了,他的话她往往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就像现在。
“明日我再来,每日来借你屋外坐一会,你哪天听烦了,自己来赶我,谴别人我不听。”
每日来?
信了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