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语》Fray

17、平台之上，鸿沟之下

　　沈砚池拉着陆叙白冲出书房，一路小跑回自己那间“被轰炸过的仓库”。他手忙脚乱地扒掉那身招摇的恐龙睡衣，胡乱套上T恤和牛仔裤，头发也草草抓了两下，对着镜子确认脸上没有冷汗残留的狼狈痕迹，这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跳脱。
　　“走走走！老陆！我爸请吃饭，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沈砚池拍着陆叙白的肩膀，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夸张兴奋，但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褪去的紧张，“林姨的手艺，加上我爸在家，今天的菜肯定超豪华！就当是压惊宴了！”
　　餐厅比陆叙白想象中还要大。一张长条形的黑胡桃木餐桌光可鉴人，能轻松容纳十几人。此刻，只在一端摆放着三副精致的骨瓷餐具。沈延锋已经坐在主位，换上了一身质地柔软但剪裁依旧一丝不苟的深色家居服，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正专注地看着。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他半边身影镀上一层金色，更显得沉静而威严。
　　林姨正将最后一道菜——清蒸东星斑——摆上桌。白嫩的鱼肉上点缀着翠绿的葱丝和鲜红的辣椒圈，香气四溢。桌上早已摆满了各色佳肴：水晶虾仁晶莹剔透，鲍汁扣鹅掌色泽诱人，清炒时蔬碧绿鲜嫩，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佛跳墙，浓郁醇厚的香味弥漫了整个空间。
　　这绝不是“便饭”。每一道菜都像艺术品，无声地诉说着沈家的财力与地位。
　　“爸。” 沈砚池拉着陆叙白在沈延锋对面坐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叔叔。” 陆叙白也低声打了招呼。
　　沈延锋放下报纸，目光扫过两人，微微颔首：“坐吧。” 他拿起筷子，动作优雅而从容，“林姨的手艺，尝尝。”
　　沈砚池如蒙大赦，立刻拿起筷子，目标明确地夹向那只油光发亮的鹅掌，试图用食物堵住自己可能因紧张而失言的嘴。陆叙白则更加谨慎，只就近夹了一小筷面前的时蔬。
　　餐桌上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咀嚼声。气氛安静得近乎凝滞，与满桌珍馐的丰盛形成鲜明对比。沈砚池埋头苦吃，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陆叙白小口吃着，眼观鼻，鼻观心，姿态端正得如同参加一场礼仪考试。
　　沈延锋吃得不多，动作慢条斯理。他放下筷子，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落在陆叙白身上。那审视的目光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放松分毫。
　　“陆同学，”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轻易打破了餐桌的寂静，“在景明中学，感觉如何？学习压力大吗？” 问题看似平常，像是在关心晚辈的学习生活。
　　陆叙白放下筷子，迎上他的目光：“学校环境很好，老师也很负责。压力有一些，但能适应。” 回答依旧简洁、客观。
　　“嗯。高中是关键时期，打好基础很重要。” 沈延锋点了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像平静湖面下突然涌动的暗流，“对以后，有什么想法吗？比如，想考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
　　来了！沈砚池心里咯噔一下，啃鹅掌的动作都顿住了。这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是赤裸裸的“未来规划”审查！考察的是眼界、野心和与沈砚池未来圈子的匹配度！
　　陆叙白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蜷起。这个问题触及了他不愿多想、却又无法回避的现实。他沉默了一瞬，没有回避，声音清晰却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平静：“大学…会选性价比高的。专业…倾向于实用性强、就业前景好的。” 他没有说出任何名校的名字，也没有提及任何光鲜亮丽的专业，只给出了一个在沈延锋听来可能过于“务实”甚至“短视”的答案。这就是他基于家庭条件最真实的考量。
　　沈延锋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只是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他端起手边的骨瓷茶杯，呷了一口清茶，仿佛在品味陆叙白话里的意味。
　　“实用性强…”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想法很实际。不过，”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年轻人，眼光不妨放长远些。平台和资源，往往决定了未来的高度和可能性。就像砚池，虽然现在成绩平平，但我和他母亲，已经在为他规划更广阔的国际平台。” 他这话既是说给陆叙白听，更像是在敲打自己那个只顾埋头啃鹅掌的儿子。
　　沈砚池只觉得嘴里的鹅掌瞬间变得味同嚼蜡，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委屈涌上来。又是规划！又是国际平台！从来没人问过他想不想！
　　“国际平台是好，” 陆叙白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韧劲，“但我觉得，无论在哪里，最终能走多远，还是取决于自己学到了什么，能做什么。” 他没有直接反驳沈延锋，却用一种近乎执拗的方式，强调了个人努力和能力的核心地位。这无疑是在沈延锋强调的“平台资源论”上，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沈延锋的目光骤然锐利了几分，紧紧锁住陆叙白。餐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林姨进来添茶水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突兀。
　　沈砚池的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猛地抬起头，也顾不上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含糊不清却异常坚定地插话道：“爸！老陆说得对！我们老师也总说‘打铁还需自身硬’！而且…而且老陆可厉害了！他教我的方法特管用！我这次月考物理及格了！真的！” 他急于证明陆叙白的价值，证明他们的“友谊”是有益的、是“正道”上的互助，甚至不惜搬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进步。
　　沈延锋的目光在儿子急切的脸和陆叙白平静的脸上来回扫视。沈砚池那份毫无保留的维护，以及陆叙白那份在巨大阶层差异和压力下依旧保持的、近乎固执的独立与清醒，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
　　“哦？及格了？” 沈延锋的语调微微上扬，似乎对儿子这个“巨大进步”感到一丝意外，目光重新落回陆叙白身上，带着更深沉的探究，“看来陆同学在帮助同学方面，确实很用心。”
　　“这次英语多少”
　　“对不起爸，英语没发挥好”
　　主桌传来“咚”的一声，沈延峰重重的把水杯放到桌子上，水花四溅
　　沈砚池声线颤抖，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多少”
　　“138”
　　“没上145就算了，140也上不去了？”声音极具压迫感
　　“我.....下次一定....好好考”
　　“我会让林姨把你所有的电子产品都锁起来，下次上不了145就别想拿回来，另外——”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手机震动声打破了压抑的气氛。沈延锋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蹙，随即站起身：“你们慢用，我接个电话。” 他拿着手机，步履沉稳地走向了旁边的客厅。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后，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抽离。
　　“呼……” 沈砚池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瘫软在椅背上，长长地、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后背又湿了一层。他拿起旁边的果汁猛灌了一大口，压压惊，这才看向陆叙白，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老陆……你是我亲哥！真的！我刚才差点吓尿了！你跟我爸说话，怎么……怎么跟高手过招似的？刀光剑影，暗流涌动啊！尤其是那句‘取决于自己学到了什么’……我的天！我差点以为我爸要掀桌子了！” 他夸张地拍着胸口。
　　陆叙白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下来，看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的精致菜肴，却已毫无食欲。刚才那番对话，比跑一千米还耗费心神。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经有些凉了的虾仁，慢慢吃着，没说话。
　　沈砚池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和好奇：“哎，老陆，你刚才说的‘性价比高的大学’……是真的吗？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上更好的啊！”
　　陆叙白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骨瓷碗里那半颗碧绿的豌豆上，声音很轻：“学费，生活费。家里还有弟弟。” 简单几个字，道尽了现实的沉重。
　　沈砚池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他想到了宿舍那晚泛黄的日记本。他看着陆叙白低垂的睫毛，再看看自己碗里那只啃了一半、价值不菲的鹅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和陆叙白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这座豪宅和这桌珍馐的距离，还有一道名为“现实”的巨大鸿沟。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客厅里隐约传来沈延锋讲电话的声音，低沉而果断，似乎在处理什么重要事务。
　　“那个……” 沈砚池挠了挠头，试图打破这份因现实而带来的沉重沉默，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我爸他……说话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他……他就是习惯了掌控一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自嘲，“在他眼里，我大概也就是个需要被‘规划’好的项目。”
　　陆叙白抬起头，看着沈砚池脸上那抹难得的、带着点落寞的自嘲，心中那点因阶层差异带来的刺痛感，似乎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他想起泳池边，沈砚池吐槽这房子“空得慌”、“不像家”时的神情。原来，被金钱包裹的孤独，也是一种深刻的烙印。
　　“嗯。” 陆叙白应了一声，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望向客厅的方向。沈延锋那句“纯粹点好”的警告，像一道无形的栅栏，清晰地圈定着界限。在这座巨大的、冰冷的豪宅里，在这位深不可测的父亲注视下，那份在608宿舍里悄然滋生的、带着暖意的靠近，似乎也被迫戴上了名为“纯粹友谊”的镣铐。
　　林姨悄然进来，轻声询问是否要热一下菜。沈砚池连忙摆手：“不用了林姨，我们都吃饱了！” 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充满无形压力的餐桌。
　　沈延锋很快结束了通话，回到餐厅。他似乎已处理完事务，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也消失了，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公司有点急事。” 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目光扫过两个少年面前几乎没怎么动的碗碟，又落在陆叙白身上，“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叔叔。很好吃，只是……不太饿。” 陆叙白礼貌地回答。
　　沈延锋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年轻人，按时吃饭很重要。” 他转向沈砚池，“下午我有事出去一趟。你们自己安排。记住，”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假期也别太松懈。”
　　“知道了，爸。” 沈砚池连忙应道，心里却乐开了花。老爸要出门？简直是天籁之音！
　　沈延锋最后看了一眼陆叙白，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审视、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探究？他没有再说什么，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转身离开了餐厅。
　　直到引擎的咆哮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沈砚池才彻底放松下来，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夸张地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
　　“警报彻底解除！” 他欢呼一声，随即又垮下脸，看着满桌佳肴，“唉，可惜了林姨的好手艺，被吓得都没吃出味儿来……老陆，要不……咱再整点？” 他眼巴巴地看着陆叙白，试图用美食驱散刚才的阴霾。
　　陆叙白看着沈砚池那副劫后余生、又恢复活力的样子，再想想沈延锋离开前那个复杂的眼神，心中那根名为“纯粹”的弦，却悄然绷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