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青纱》寒云薄日色

4、心腹

　　建中十二年。

　　林潋青在上书房右后方的长廊上踱步估算着时间，这里是太子陆云湛从上书房回东宫的必经之地。

　　她进宫做伴读将要三个月了。其实以她如今能力，去参加童试和乡试皆能取得不错的成绩，所以她进宫不是为了学习的，而是要接近太子陆云湛，并在做伴读的这四年里，成为太子的心腹。

　　这正是林潋青与苏合谈判成功的关键：她要利用太子的资源与势力，把父亲的错案调查清楚；再利用太子心腹的身份，证据与情面双管齐下，就算无法让当今圣上翻案，让新皇翻案也顺理成章。

　　此前她还打听过，陆云湛对学识优异的人格外青睐，于是林潋青自进宫做伴读以来，学堂上高调发言、主动与他攀谈。可时至今日，她与陆云湛仅仅是最多聊几句话的关系，因而她必须借由一件事，让他真正接纳她。

　　于是林潋青伪装成一个不懂人情世故、胆小懦弱的人，又‘不小心’招惹了同为伴读的张世子。张世子心眼小又性格暴戾，仗着侯爵府的尊贵身份，年岁又比林潋青大，便伙同另外几个伴读排挤欺凌她。一开始他们还顾忌着林潋青祖父和外祖父的权势，发现她根本不敢反抗后，便肆无忌惮起来。

　　今日她故意弄湿衣襟说了句没带更换衣物，还说她课后要去右后方的书斋里看书。方才她瞄了书斋房门一眼，果不其然，虚掩的门上顶着一个铜盆，待她推开便会兜头淋下一盆水。

　　时间差不多了，林潋青推开房门，盆掉淋湿一气呵成。只是她为了看上去更‘惨’些，并未有任何躲闪的动作，铜盆掉下来直直撞到额头上，砸得她眼冒金星。

　　躲在暗处的几个始作俑者也跑出来嘲笑她，“哈哈哈，跟屁虫变落汤鸡咯~”又讽刺她不仅长得像‘娘娘腔’，名字也是‘娘娘腔’谐音字，随后扬长而去。

　　林潋青伸手摸了下额头，发现没有血迹后放下心来，接着开始边拧着衣服，边注意着来人。

　　然而今日不知怎的，等了好久陆云湛都没出现。虽是夏季，可湿衣贴在身上，稍微一点风吹来，都使她冷得发抖。且林潋青是女子，尽管十一岁的她还未发育，可湿身后线条毕露，她感觉很羞耻，也很害怕被人发现端倪。

　　忽然，林潋青背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去——

　　是七皇子陆自珩，他又黑又壮，上下扫了林潋青一眼，用他那把磨砂般的嗓子说道：“你父亲和祖父皆是猛将，怎么到你就长成个懦夫，连被欺负都不敢反抗，我真替你家长辈感到丢脸。书读得再好有何用，呆子一个。”

　　林潋青一下子被骂懵了。陆自珩很少去上书房，所以林潋青没跟他打过交道，没想到首次交集，是以一番莫名其妙的谩骂开始。

　　林潋青回过神来，给他鞠躬拱手行礼，“参见七皇子殿下。”

　　陆自珩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说什么，看到陆云湛往这边走来，就止住了话语径直走了。

　　“是不是七弟欺负你？”陆云湛走到林潋青面前站定，他看着一身狼狈的林潋青以及转头就走的陆自珩，嘴边的疑惑就自然问出来了。

　　林潋青听到太子问话又一鞠躬，“参见太子殿下，此事并非是七皇子殿下做的，是......”她迟疑着不敢说出口，神色带着惧怕。

　　陆云湛安抚道：“你尽管说不用怕，孤会为你做主的。”

　　林潋青似下定决心般抬头看着陆云湛，一股脑把来龙去脉都讲出来，讲到后面甚至肩膀微微发抖，泪光闪烁，“我自进宫当伴读以来，可能是我年纪比张世子他们小四五岁，他们都不愿意搭理我，我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孤身一人。唯有太子殿下您时不时关照我几句，所以我忍不住想亲近您。于是张世子他们说我是您的跟屁虫，我不欲与他们辩驳躲着他们，谁知他们变本加厉，时不时抓弄于我，方才还故意在书斋房门上放了一盆水，我一时不擦推开门被水淋湿了身。”

　　陆云湛比林潋青高一个头，他低头听着林潋青哭诉，看到她的瓜子脸因湿冷褪去血色变得苍白，被打湿的发贴在额际和脸颊，鼻尖泛红，眼泪蓄在眼眶里要掉不掉，他心里顿时泛过一阵疼惜。

　　又听她道：“我这点小事，实不该拿来叨扰殿下，殿下您平日帮我足够多了。以后我不跟着殿下就是了，张世子他们没有由头也不会来戏弄我了。不耽搁太子殿下要事，请恕我先退下了。”

　　陆云湛见她的泪自眼眶一颗颗滚落下来，后退鞠躬准备转身。到嘴边的话从‘你们给他找套衣衫换一下’，鬼使神差地变成‘你随我回东宫换身衣衫’。

　　陆云湛想，有一个跟屁虫，也没什么不好的。

　　*

　　大乾与夜郎的战事停歇近五个月，皇帝特许林越短暂归家。

　　林越回到长安后，第一时间进宫面见皇帝，随后直奔苏府，颍川侯府都不回。

　　林潋青早早得到消息，等在前殿会客厅。她听到有些动静后忍不住站起来往外张望，只见林越把带路的管家甩在后头，急急地往前快步走来。

　　他远远的就看清了林潋青的长相，眉眼跟他儿子一模一样。他走进会客厅，满怀激动地受过林潋青的跪拜礼，在她递过来玉佩时，林越摆了摆手，“不用看，你就是我们林家的血脉，是我林越的亲孙子！”

　　林潋青心情也很激动，林越是她本家的唯一一个亲人了。

　　林越双手摁住林潋青的肩膀，看着她，又似透过她看着谁，满怀悲愤道：“是我没用，我没护住你们，是我没用啊！”

　　林潋青引导着他坐下，轻声安慰着他。对于后辈的骤然离去，长辈第一时间皆是后悔自己没做好，她对于这种情形的安慰已经得心应手。

　　林越显然不擅长关心别人，他生硬的询问着林潋青的日常，林潋青耐心地一一回着。不多时，两人能想到的话题都聊完，顷刻间安静下来。

　　管家适时出现，邀请林越前往悟心斋。林潋青想一同跟着去，刚站起来却被管家告知，苏合让她在会客厅等候。

　　林潋青知晓苏合找林越聊什么事，兹事体大，林越作为林潋青的祖父，有必要了解这件事。

　　悟心斋，方圆六十丈，再无第三人。

　　等林越坐定，苏合略过寒暄，把林潋青的真实情况以及她的想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胡闹！”林越吼道，“她一个小娃娃胡闹，你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么也跟着她一起胡闹！”

　　苏合正色道：“正是因为你我老了，才需要她一个年轻人来做这件事。”

　　“她是我林家仅剩的一条血脉，还是个女娃娃，你怎么能把她推到如此险境！”

　　苏合声音也跟着大起来，“我同你一样疼爱她。所以我将尽我所能，护她在长安平安无恙，给她找好退路。你难道真的甘心吗？你儿子正值壮年，明明有大好前程，却以这种方式含冤而死。”

　　“可我儿子孙子都死了，我唯一活着的孙女不能再有危险。我要带她去蜀中郡，她余生只需平平安安的就行。”林越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带不走她的。”苏合跟着站起来，“你以为圣上是为什么允许她在长安？是圣上心软了吗？不，是因为菀儿走的是文臣的路！

　　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圣上体恤你让你回来与孙子团聚吗？不，是为了你手上的虎符！

　　菀儿当个文臣圣上都如此忌惮你，你还妄想把她带到蜀中郡？”

　　苏合看着林越站立不动的背影，继续劝说道：“我跟菀儿约定过，如若她能爬到高位，我们就趁机查案，让他们早日昭雪，若无法做到，那么她就换回女装，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林越没有再说话，直接走出了悟心斋，也没有再去会客厅找林潋青，而是头也不回地出了苏府，回到颍川侯府。

　　是夜，苏府的一个院落里，苏夫人倾诉着她的不满，“这老侯爷都回来相认了，怎么林潋青她还住在我们府里啊。”

　　本来被按揉着头部，舒舒服服闭着眼的苏大人，闻言瞬间睁开眼，“你这话讲得不体统，潋儿碍着你什么了？你竟如此容不下她。”

　　“她是没有碍着我，可她碍着章儿了。她一来，就抢走了母亲对章儿的宠爱，抢走了父亲对章儿的关注，当初进宫伴读的机会也是拱手让给她了。章儿可是苏家的嫡孙、你的嫡亲儿子啊，你心怎么能这么大？”

　　“潋儿幼年失怙，别说母亲心疼，我们作为亲人也应该多多关怀她。父亲对章儿和潋儿也是一视同仁的，不曾因为章儿学问做得不好就有薄待，伴读的机会也是理所应当给到学识更好的潋儿。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是潋儿抢走的呢？我之前就疑惑怎么章儿对潋儿这个表哥时有不恭敬，原来是你在背后撺掇。你别目光如此短浅，潋儿一旦走到高位，对我们苏家是多有裨益的，你想想清楚吧。”苏大人拂掉苏夫人的手，起身往寝室走去，“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还站在原地的苏夫人，一脸忿忿不平。

　　翌日，林越把林潋青叫到颍川侯府，并交予她一个侍卫，道：“我不赞同你现下做的这件事，你年岁尚小，总以为努力了就有结果......”

　　“所以父亲母亲和哥哥就该得到那样的结果吗？”她对林越是有怨言的。她一家惨死，林越并未对皇帝表达过不满，反而继续忠诚地为皇帝守着边境。

　　并非说忠君爱国有错，她是替惨死的家人不值。他可以多费点心思去查，可以先听听她的想法再下决断，如此她也不至于这么难受。

　　“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可我不想苟活！”

　　林潋青这句话，似乎映射了林越，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待她意识到后也不想多做解释。

　　良久后，林越再次开口，“你既想读书我也不阻难你，只是你要安安分分的。待年岁差不多了，嫁到地方去，长安不适合你。”

　　林潋青不作回应。她此时无比庆幸，当初瞒着林越做下这件事，不然他肯定想方设法阻止。

　　林越也并未介意她的无礼，继续说道：“苏府毕竟是外家，你住得不舒服就回到我们府里住。”

　　林越不能在长安过多逗留，林潋青带着侍卫去送他，直到他在眼前变成小黑点，她都不舍得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