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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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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盛元年。
一月的长安,早已被严冬攫住,紫禁城更是冷寂如死,连那新年的大红宫灯也装饰不出半分暖意。
寒风裹挟着细碎如针的雪霰,在朱红宫墙与琉璃瓦顶间穿梭,激起阵阵凄厉的肃叫。
林潋青抬头望去,看着风掠过那些宫灯,宫灯穗子如受刑般激烈摆动起来,簇簇红影随之在廊柱间、在殿宇的阴影里,被迫跳跃、翻腾。
像极了,宫变那日惨烈厮杀中滚落于地的头颅,在刀光剑影与马蹄嘶鸣中,被踏成一片绝望的污红。
林潋青闭上了眼睛。
“林大人,皇上宣您往养心殿觐见。”身后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
清瘦的身影未动分毫,绯红色朝服被朔风蛮横地扑打着,宽大的衣袖仿若两只无助的翅膀,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她这单薄的躯壳拽离地面。
林潋青微微垂着头,一张秀美却冷清的面容在风刀雪剑里,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悲凉。她看着衣摆上被雪花洇湿的深痕,须臾,伸手掸了掸衣摆,吸了一口气后转身往养生殿方向走去。
垂首候着的太监本欲开口催促,见状立马走向前引路。
这时,林潋青才注意到,引路的太监还是位熟人,但她已经没精力去细究个中蹊跷了。
“公公,你说皇上会给我留个全尸吗?”林潋青冷不丁出口问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她这样......
“大人说笑了,皇上最是惜才,更何况如大人这般的少年英才。”太监一边走着一边侧过头恭敬地回道。
分明是恭维的话语,但经过阉人奸细的嗓音吐露出来,俨然变了味道,“少年英才”四个字,在绵长扭曲的尾音装饰下,带着让人忽略不掉的讽刺。
林潋青扯了下嘴角笑了。
是啊,她十六岁就连中三元,一举成为大乾建朝一百八十七年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然其功勋,远不及此。
东宫新政初行,举步维艰,她为太子臂助,献安民富国之策,泽被天下;皇子奉旨查察地方,几陷迷局,她随行辅弼,剖玄析微,使沉冤疑案得以昭雪。
此等经纬之才,辅弼之功,称其为“少年英才”,实至名归。
然则,大理寺少卿林大人,素来非新皇党羽,其心另有所向。而她所拥戴之人,已幽囚于宗人府,生死系于新皇一念,只待一道圣旨,便可化作黄土一杯。
可想而知,她这个拥戴者的下场。
林潋青的眉头无意识皱着,千愁万绪积压在她脑海里,压得她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就怕羸弱的身姿会随着泄出的气息,一起断送掉。
父母含冤未雪、远大抱负不曾施展,她实在不甘心就此死去。
新皇登基仅两个多月,血脉相连的手足或处死、或囚禁,勋旧重臣当场说杀就杀,理由仅仅是曾经立场或政见对立,就连她的外祖父,三朝元老,更是其授业恩师,却连当面分辨几句的机会也无,直接被关押到天牢。
汉林玉阶上的血,流了整整两个月。
林潋青现下有机会面圣,但她实在不知,什么理由能说服新皇饶她一命。什么幼年伴读之谊、弱冠同参朝务之契,在偌大的皇权映照下,什么都不是。
毫无疑问,这是个死局。
帝王无情,从坐上皇位的那刻起,他就变了。
迈进遵义门穿过影壁,林潋青碰见了昔日的同僚。
对方的表情霎时间几经变化,从惊讶、不解、了然,最后变成疼惜。他似乎有满腹的话,踌躇半响,只发出了“攸宁”两个轻轻的字音。
“攸宁”是林潋青的字。
她不知如何回应对方的担忧与疑惑,更害怕稍有牵扯会连累他,故而一言不发,快步越过他走进养心门。
此时天幕已经暗下来,白黄色的灯光自正殿殿门倾泻而出,殿内殿外仿佛两个世界。
林潋青顿了下,抬步走了进去。
养心殿里间更显明亮,正中高悬大乾高祖御笔“勤政亲贤”匾。东暖阁处,巨大的紫檀御案堆满奏折。年轻的帝王身着石青色织云龙纹常服,未戴冠,仅以一根青玉簪松松挽住发髻。
他端坐在宝座上低头抿着茶水,见林潋青进来,把茶盏搁在一旁,抬头看向她。
朱漆大门此时缓缓合拢了。
林潋青撩起朝服,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林潋青,叩见皇上。”
她俯身叩地,金砖上的寒意似乎透过盘金毯、透过朝服,直达她的手心、额头。
“起来吧,去坐着喝盏茶暖暖身子。”上头那人轻轻说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这跟林潋青预想的不一样,但她此番是任人摆布的命运,只能依言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嗯,是她不喜的甜腻花茶。
殿内近乎空寂,能听到烛火间或噼啪作响。
林潋青感受到新皇打量着她,目光直直的,毫不遮掩,让她快招架不住,低垂着头斟酌着开口对白。空气里浮动着苦参茶香,混合着书卷与笔墨的气息,让人不由得精神紧绷。
终于,新皇收回了目光,修长手指缓慢地摩挲着杯沿,语气不容置喙:“念你为社稷大义,不顾安危孤身潜入宣州地界,与朕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一众逆党。朕有赏赐。”
林潋青猛地抬头,诧异的目光对上新皇的脸。
他本身就长得高大挺拔,经过这段时日皇权的浸染,俊美的面庞隐隐透出慑人的龙威。
新皇迎着她的目光,接着道:“赏赐的圣旨明日就会颁发下去,届时你去你外祖家接旨即可。”
林潋青止不住声音颤抖,她还未从获得生机中松一口气,就被他这番话镇住,“皇上,微臣不是......”
不过她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朕说是就是。”新皇似乎不满她有推脱之意,压低着嗓音,状似安抚却又暗含威胁,“林潋青,朕说你是谁,你就是谁。”
话已至此,林潋青已不能再假装听不懂。
为什么她回长安之后,被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为什么她明明有本家,却要去外祖家领旨。
原来,新皇竟是要让“他”死在宣州,再给“她”按一个身份纳入后宫。既彰显了新皇对功臣家眷的垂怜,也顺带安抚了惶惶度日的权贵世家,两个月的杀戮是该停止了。
林潋青被从宣州押送回长安,一路上想过数种结局,欺君之罪、暗中刺杀、共谋造反……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就算是新皇感念她祖上有功,再轻也要被判流放。
不曾想,如今命是留下了,留在了这重重叠叠的紫禁城内。
林潋青实在是不甘,她自小读圣贤书,往来皆是君子之交,攀谈不外乎为官之道,让她抛却这二十多年的身份,去做新皇后宫众多莺莺燕燕中的一个,整天为争宠费尽心机......
不!她不愿意!
一定有办法的,林潋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新皇此举的用意。
新皇要纳林潋青入后宫,不外乎两个原因:
一则,新皇喜欢她这副皮囊。林潋青骨相长得太好了,因为清瘦,五官轮廓清晰而精致,皮肤是极细腻的莹白,骨骼纤细身材修长。既有女子的柔美又不乏少年的英气,可以说是做男做女都很精彩的外貌。
二则,新皇想要羞辱她。他恨林潋青的‘背叛’,与其干脆利落的一刀了结她,不如摧毁她二十多年的认知、让她只能屈于他身下依附着他、彻底踩断她清高的脊骨,以此泄愤一番来得痛快。
再多的也就没有了,曾经她也猜想过更多可能,结果却是她把假意当真情,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利用她达成他的目的。如今他已站在最高位,也无再演的必要了。
思绪逐渐明了,林潋青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起码短时间内,新皇不会杀她,这样她就有周旋的余地。
至于如何周旋,待她揣摩一番新皇的想法再做考虑。
“微臣斗胆问一句,不知皇上准备赐下何等位份?”林潋青小心问出声,指尖下意识攥紧袖口。
新皇本以为要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没想到她竟顺从的接受了,心口一软,道:“朕不会委屈了你,你入宫就是妃位。”
话毕,却见太师椅上的人垂下了头,面上若有所思。
“凤位太高,你坐不合适。不过,只要你早日给朕诞下储君,不管是何人坐凤位,都不能越了你去。”包含着无上皇权和荣宠的一句话。
却不曾想,好好端坐着的人,忽的跪到地上——
“微臣福薄,担待不起生养储君的重任,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就算是普通人,被人一再拒绝,内心都会不爽利,更何况是执掌天下的帝王。
殿内的空气一度停滞。新皇无比后悔,当初没狠下心杀了她,造就了如今的麻烦局面。他费了不少心思为她送上的泼天富贵,人家还看不上。
新皇从宝座起身,绕过紫檀御案,一步步走向林潋青。
玄色云头靴出现在她的眼前。
然后,他俯身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对上她布满惊恐的眼眸,唇角微动:“林潋青,朕的耐心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