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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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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
镇上的人都知道,宋家的公子喜欢看戏。
这事儿要是放在旁人身上,人家也许会说,这宋家公子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看什么戏,不过看个热闹罢了。
但宋家公子到是真的喜欢看戏,也会看戏,虽然听不到台上人的唱腔,单凭口型身段,也知道这人是不是个角,一点都不含糊。
镇上最有名的戏馆叫做知戏馆,已经有几百年历史,鼎盛时,一起出过四大名角,名声大到京城的某个大官办寿宴,特地几千里一起请了四个人去唱戏。
到近年来,战乱四起,听戏的慢慢少了,唱戏的也就少了起来,到现在,知戏馆能称的上是角的,也就剩迪文一人了。
一般戏馆最红的都是旦角,迪文唱的却是小生。
教戏的曹师傅原来也是极出风头的旦角,当初在镇上挑徒弟的时候,也是抱了大抱负的,一心想把知戏馆兴建起来,无奈这批弟子都不争气,连带想找个传衣钵的人也找不到。
眼看着上一代徒弟出了师,又收了一代徒弟,却是一代不如一代,气的他指着底下的弟子大骂,连你们师兄一半都不如,作势就要拿手中的藤仗打。
迪文心软,每次都捧杯茶拦着,劝师父注意身体。每当这时,曹师父就叹气,“要是□□能开口多好。”迪文听了,默默垂了头在旁边,不说话。
□□就是宋家公子的名字。
他从小跟迪文一起长大,是极要好的朋友。那时两家家境都很不好,于是迪文小小年纪,就被父母送到曹师父那里学戏,只盼望他将来也算是有个能吃饭的营生。
唱戏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每天天不亮,迪文就被师父催着到河边吊嗓子。□□年纪还小,就跟在戏班子后面,看着人家练。
日子久了,曹师父也知道迪文有这么个小跟班。常半是玩笑的叫□□一起跟着练身段,眼神。没想到□□极是聪明,悟性也好,只随手点拨几下,竟比那些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还好。惹的曹师父常常感叹,若□□能开口,必定能成名角,振兴知戏馆。
□□再大一点,曹师父就留他在戏班里,帮戏班里的人打点一些饮食起居,收拾戏服。唱戏很多戏服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年岁久了,也慢慢旧了。幸而□□手工极好,不仅能补旧的,还能照着样子做出新的来,有时候改改,比旧的还好看。
待到□□十六岁那年,父母突然说要带他上京,说是什么远房的亲戚,膝下无儿无女的,年岁也大了,想起来还有这么个远亲,就叫去看看。等回来时,一家三口变成了四口,这个远亲很喜欢□□,干脆就认了□□当干儿子,一起回到了小镇上。
宋家的这个远亲在京城本来是做绸缎生意的,家境十分殷实,到小镇上就买了一处老宅子,当做宋府,同时在镇上开了一个偌大的绸缎庄。
至此□□就成了宋家公子。宋家的父母大概是苦日子过多了,一旦过上好日子,恨不得跟过去的一切都断了往来,不许□□再去戏班,连看戏也不许,也不想当初就恨□□口不能言,不能送他去学戏。
宋家的远亲有京城的商路,常会进到些别家商户进不到的货色,生意也就格外的好。□□忙着打理店面,慢慢的跟迪文连面也见不上。
每年七月镇上有庙会,每家商户都会带着自己最好的产品去赶庙会,每年这时知戏馆也会派出最好的角,在庙会上搭台子唱戏。这次迪文唱的是他最拿手的《帝女花》。
底下一群人围观,叫好声不断,迪文正唱到: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抬手举杯的瞬间,正看到□□抱着几匹绸缎,在台下愣愣的看着。
不由得也愣了一下,闭眼饮酒,再放手下来,人已经不见了。
待到初冬腊月时,□□干爹的身子就很不好了。请了个大夫,瞧了又瞧,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来,病一天重过一天,怕是熬不过这个岁末了。
□□干爹也知道自己年岁大了,这一关是过不去了,只常在□□父母跟前叼念,老来得子,也没什么遗憾了,只是抱不上孙儿。
大夫也摇头,干脆劝宋家父母不如就把□□的婚事办了,也许冲一下喜,□□干爹的病也能好些,就算不好,也算了了老人的一个心事。
千挑万选,总算在临镇选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家境没落了,不仅模样端正,还知书达理。
刚过了初七,宋家就要把这门喜事办了。
宋家父母跟□□说的时候,□□脸上淡淡的,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拿了笔写,办喜事的时候能不能请知戏馆的人过来唱戏?
宋家的婚事办的非常风光,酒宴开了三天三夜,从宋家墙外就能听见里面唱戏的声响。
只是热闹散尽,宋家大门就挂了白色的灯笼,□□的干爹还是没能等到抱上孙子。
之后迪文见过□□一面,在绸缎庄外面,□□穿了孝服,忙里忙外的张罗,抬头见了迪文,依旧是淡淡的笑容。
迪文似有前言万语要说,却终究说不出口,嘴唇动了动,竟不知是要说恭喜,还是要说节哀。
最终什么都没说。
心中真正想说的,早已说不出口。再说什么,也是枉然。
春天伊始,迪文告别师父,去了京城。
曹师父叹了叹气,就开始替迪文打点行李,又托京城熟悉的老戏友关照,他拍拍迪文的肩膀,“翅膀硬了,是该飞出去了。”
迪文跪下给曹师父磕头,“徒弟决不忘,是知戏馆的弟子。”
战争开始,迪文终究没能大红大紫。
只是京城还有些遗老,总是带着老派的作风,平日里还是要听戏的。
迪文也在京城开了个小小的戏馆,算是混口饭吃。
只是他心软,凭自己唱的再好,竟没有教出来一个像样的徒弟。
年过五旬后,人老了,也格外思乡起来,总觉得要落叶归根。
因为战乱,早跟镇上断了联系,听同乡说知戏馆早就没落了,曹师父也不知去向。
他总想着问问□□过的如何,每次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
想他绸缎庄生意应是不错,又有如花美眷,也许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不像他孑然一人。
不过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比如这晚他作了个梦,早上醒来,便想着回乡看看。
梦里面是十六七岁的光景,还在知戏馆唱戏,□□拿了一件新衣给他看,是给他的《帝女花》新作的戏服。
那时候能穿上新戏服很是难得,迪文拿过来就往身上套,□□帮他整理带子。
穿好了,左看看,右看看,对着镜子做了个亮相,□□也凑趣,和着迪文做了个旦角的亮相。
迪文看向镜子里,想着能停在这一刻多好。醒来却发现是个梦。
马车走了几天,终于到了家乡。
迪文站在镇口,却不敢迈步走进去。
想起来小时候站在私塾外面,听人家读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迎面有人经过,他拉了人问,镇上最大的绸缎庄是不是宋家开的?
那人看了看他,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迪文只觉得心里一颤,怎么会没听说过?
路还依稀认得,再往前,就是以前知戏馆的所在。
原来老旧的戏馆已经拆了,新建起来一座茶馆,硕大的招牌上写着,听戏楼。
许是之前知戏馆的老戏迷开的,走上去,正碰上茶馆的老板下楼,对上眼,竟是一起学戏的师兄。
“迪文?”
师兄拉了他上楼,选了处靠窗的座位,“你回来了。”到酒的手有些颤抖。
“我回来了。”迪文笑。“师父他……”
“很些年了,师父对知戏馆意冷心灰,说要回老家去种菜,把知戏馆交给我,就走了,后来也没听见他的音信。”
“师父走了之后知戏馆也没有当家的角,慢慢的没落了。你知道我也不是唱戏的料,就借了点钱做了点小生意,慢慢的做大了,后来听说知戏馆要拆,就把它盘下来做了茶楼。”
迪文点点头。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要问□□是吗?”
迪文猛的抬头,又低头,喝了口手里的酒。
师兄叹了口气,“你待□□如何,□□待你如何,我们如何能不知晓。”
“你走后没多久,一场大火就把宋家的绸缎庄烧了个精光。”
迪文睁大了眼,手里的酒洒了出来。
“□□没事,只是,他父母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先后去了,□□办完父母的丧事,家里也就不剩什么了。”
“他娶的媳份到是极好,要陪他再把生意做起来,只可惜姑娘娘家人拼死拼活把姑娘弄了回去,□□说,他也希望姑娘回去,不用跟着他受苦。你知道,□□最善良不过了。”
眼角慢慢的有水渗出,流入到深深的沟壑里。
“后来□□又操起了旧业,帮戏班做些戏服,间或帮镇上的大户人家做些礼服,后来总算作出了些名堂,找他做衣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镇上开了间小店,离这不远,就在那边。”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巷子的转角有一家小小的店面。
不自知的站起来,师兄拍了拍他,“我带你去。”
店面很小,挂了各式各样的礼服,很多已经是洋装。
小伙计看见有顾客上门,马上迎了上去,“两位要看点什么?”
挂在店面正中的,是一件戏服,《帝女花》周世显的戏服。
走上去看了又看,忍不住伸手去摸。
小伙计在后面好心的提醒,“这件是不卖的,是老板做给一个朋友的。”
迪文回头,“你们老板呢?”
小伙计看了看迪文,“您是外地来的吧?我们老板……三年前就过世了。”
头一直转不回来,喃喃低语,“过……世了?”
回到京城,迪文大病了一场。
春天的时候,迪文的病稍稍好转,就让徒弟帮他换上戏服,说是要唱戏。
徒弟拧不过他,只得帮他换上戏服,
唱的是帝女花,唱到: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仰头做举杯状,一滴泪顺着眼角,滴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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