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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青崖山下

      小牧童握着牛角跳到了水牛脖子上,他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小截翠绿的竹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地吹着。

      他阿姐挽着一篮鸡蛋站在药庐前面,农家女皮肤微黑,有些腼腆地把篮子交给门口的小大夫,年轻的青崖弟子不知道该不该接,有些迟疑地托着篮子底儿,

      “师兄今日出门了,要不您改日再来?”

      阿姐朝屋里望了一眼,失落地比划着,青崖弟子摆手,

      “不用不用,本就是义诊,不用给药费。”

      女孩子想了想,还是把鸡蛋塞给了小大夫,她认真地比划着说,

      “山路坎坷,怕摔坏了。”

      少女的笑意如溪水明亮清澈,她朝小大夫挥挥手,骑着牛慢慢朝山下走去,姐弟俩的身影在山野的晨雾中渐渐远去。

      “回神。”

      师弟脑门被人用笔杆轻轻一点,力道不重,但足以让他一个激灵,裴固不知道何时站在他身边

      “晨露未干,山道湿滑。”裴固的声音不高,“若是有心,相送无妨。”

      师弟的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柿子,支支吾吾半晌,才憋出一句:“师、师兄不是下山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裴固目光掠过师弟通红的耳根,眼底深处透出些许笑意,却并未点破。他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姿态闲适,半倚在有些斑驳的柴门框上。长簪半挽,几缕发丝垂落额角,衬得眉心那点小痣愈发显眼,一身寻常青布衣衫,被他穿出几分名门雅士的从容气度。

      “是打算走的,只是山门未出便被大师兄拦下来了。”裴固向屋内走去,“大师兄说晨起卜卦,算得我近日有奇缘临门,不宜远游。”他尾音微微拖长,带着点玩味的意思,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师弟心知肚明,这八成是大师兄看药王诞将近,不想一个人打理山上琐事,就变着法儿把二师兄留下来和他一起干活。

      裴固送走了师弟一个人留在药庐里,灶上炉火暗红,药汤在瓦罐里煨着。药炉上温着的药罐盖子被蒸汽顶得轻轻作响,苦涩的气息丝丝缕缕弥漫开来。裴固放下扇火的小蒲扇,起身去滤药。他动作熟练而轻缓,滤出的药汁澄澈,倒进温好的白瓷碗里。

      他略出神地盯着碗里的药汤,想着今早上大师兄和自己说的话,

      “……你刚拜师的时候我就给你算过了,按理来说你应该孤独终老才对,但我今儿早上算一卦发现山中有人红鸾星动,本来我还以为是长琴那个小子,结果发现居然是你。”

      大师兄坐在窗台边上,面前放着蓍草,“不生不死并蒂莲,半枯半荣连理枝。你这红鸾星还不如不动,我说师弟,要不你还是乖乖待在山里吧,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的。”

      裴固当时只是看了他一眼,凉凉开口,

      “师兄要是想留我在山内帮忙直说就是,师弟无有不从的,没必要三天两头扯这些幌子。”

      安长乐大怒,

      “呔!你师兄是这种人吗?”

      裴固起身朝门外走去,

      “那可太是了。”

      ……裴固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么不着调的话自己居然也往心里去,可见真是在山上闷久了。药汤这会儿已经放温了,他端起碗喝了两口,用残药泼灭了炉中火。

      别说山底下有孽缘了,就算山下有火海他也要去趟一趟。

      ……

      问道楼里,晏何重复了一遍林葛生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他摊开手靠在软枕上,

      “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晏何含笑歪头看向她,

      “自幼离家又受教于华山,如今长兄新死,家道中落,一个落魄侯府的早年不要的孩子,回去继承家业那是合情合理毫无威胁,谁都不会多想。”他停顿了一下,叹气道,“其实本来长乐君不让我来的,他说我这命格不出渊庭还能多活几年,出了渊庭简直就是给天道上眼药。”

      他笑盈盈的,好像在说什么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但我觉得吧,苟且偷生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几年了,也不差那么几天。人生而有命,我也没那么怕死。”

      林葛生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平静,但却莫名叫人看出深深的悲怆。

      晏何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岔开话题,

      “话说回来,那俩孩子怎么没动静了?”

      林葛生掐指一算,

      “一炷香前被人带走了。”

      ……滴答……滴答……

      经历了漫长无声的黑暗断层之后,意识像深海底部的气泡,艰难缓慢地挣扎着触碰到水面。最先撞入耳朵里的,便是这种水声。

      单调、空洞、带着某种被刻意拉长的间隔,规律得令人心底发寒。

      郁律觉得周身冷得刺骨,那种源源不绝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针扎似的冷到了骨头缝里。

      他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磕碰起来,那细微的震动在黑暗中好像格外刺耳,沉重的眼皮粘连着,仿佛坠了千斤巨石,每一次试图睁开都耗尽了郁律残存的所有意识,连带着头颅深处都觉得隐隐作痛。

      为首的黑衣男子瞥了一眼拖在地上的少年,皱了皱眉头,示意手下把人扛在肩上。忽然,金属掉落在石板上的声响回荡在整个暗道里。

      一股夹杂着恐惧和不甘情绪的毫无预兆地在郁律胸腔深处炸开,那尖锐的声响如同一把锥子狠狠扎醒了混沌的意识,眼皮竟被撬开一丝缝隙,灯烛的光晕在视线里飞速旋转,摇晃成一片支离破碎的彩色光斑。

      郁律猛然清醒过来,他下意识想要挣扎,但一抬眼就看到了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把仍在昏迷的何木青拎到了郁律的面前,

      “别急。”

      男子声音沙哑粗粝,好像嗓子里含着炭火。

      “就快到了。”

      ……

      “起开”

      晏何脸沉下去了,“我自己算,你们华山算卦向来不准。”

      林葛生很想反驳,但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晏何摸出三枚铜钱摊开在桌上,手掌向下一拍,铜钱腾空而起。

      铜钱落地,晏何脸色十分难看。

      林葛生快速扫了一眼,第一枚第二枚卦象虽凶但却不是死局,第三枚……第三枚铜钱滴溜溜地在桌面上旋转,发出一种短促而尖利的声响,搅得人心烦意乱。最终竟以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怪异姿态直挺挺地停在了桌沿边上。

      大凶。

      “……”

      晏何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发出了疑问,

      “不就蓄胡奴吗?晋王妃也至于下死手?”

      虽然晏何这些年待在渊庭了,但多少也知道外面的事情,虽然朝廷明令禁止世族权贵豢养胡奴,但私下里偷偷买卖的也绝非少数。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就算被人翻出来了也最多挨两句训斥罚点俸禄了事,晋王妃居然不惜得罪华山也要杀了其门下弟子,怎么看都有猫腻。

      林葛生摇头,

      “华山与晋王一脉向来互不干扰,没什么生死仇怨,不必往这处想。”

      不对劲,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

      “忘记问你了,郁律是哪家公子哥来着?”

      林葛生想了一会儿,“伏完家的,北方乌德部的小王子,两岁的时候被送到中原做质子,后来乌德部被汲汲部灭族了,圣上怜惜伏完家血脉凋零至此,就把这孩子送到了华山,着灵华真人看护抚养,”她顿了一下,“哪天汲汲部不安分了,让郁律丧服一穿,又是个出师的好名头。”

      晏何眉头紧锁,他向来体弱,当下觉得胸口沉闷发痛有些喘不上气来,于是随手推开了窗户,晏何目光无意间掠过楼下的胡人舞姬。

      金觞银错杯中酒,美人香逐脆玉声。

      大魏中原繁华已久,人人都觉得大魏得上苍庇护,国祚绵长……异族者,不过猪狗耳,辱便辱了,只要给口饭吃那便称得上是合了孔孟之道,不丢中原彬彬有礼之风。

      晏何冷笑一声,正要移开目光,眼神却倏尔凝住,烛光不知何时攀上了美人微仰的脖颈,在那片玉色肌肤上照见一道不显眼的金痕——细看竟是朱砂与金粉勾勒的飞蛇图腾。蛇首匿在耳后青丝间,蛇尾却蜿蜒探入轻纱衣领,折转的鳞片随喉间起伏明明灭灭,暧昧至极。

      鸣蛇,状如蛇而四翼,见之则大旱。

      是蛮蛮一族的图腾……

      晏何瞳孔微缩,按在窗棂上的指尖隐隐泛白,林葛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没什么反应,只是极稳极轻地关上了窗户。

      “……晏何,回神。”

      年轻的天机子稍稍闭了闭眼,低声开口,

      “我知道了。”

      “他们在三途川。”

      善者踏花桥,常者涉浅滩,恶者沉血渊。

      川边有罗鳞不生不死之鸟,有蛇颈亦喜亦嗔之龟,鸟善人言,可算三世气运,龟背有卦,参透可改人间百世根基。

      而蛮蛮一族本该是三途川的守门人,伏完郁律的母亲就是蛮蛮一族的血脉。

      当年蛮蛮一族被乌德部灭族,渊庭本该插手,但是南川渊底的水镜突然看不清三途川守门人们的命数,东华君向天道问了三卦,几乎废了半条命,但天道沉默如磐石,没有给任何回复。蛮蛮本就不是骁勇善战之族,覆灭也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晏何极力反对渊庭放任乌德部吞并蛮蛮族,但彼时病笃,终日昏沉床榻,有些话只能托长乐君带给他们,他说:“蛮蛮一族并非人间常种,兼祧阴阳两界之责,不宜袖手,望诸君三思。”

      但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传来的却是蛮蛮覆灭的噩耗,自此三途川没了守门人,只能由渊庭接手,隔十年查一次。

      他还记得长乐君坐在他塌边上,他本是个很能看得开的乐天派,那天神色却凄凉得要命,他说蛮蛮灭族的那天三途川的两只灵兽彻夜啼血嘶鸣,连阴司都派鬼来问是怎么回事……长乐君沉默了很久,眼眶微微发红,他哽咽一声,蛮蛮族男人能歌善舞淳朴善良,女人通灵明澈温和多情,这样仁厚的一族才能镇守三途川多年,结果就这么没了。

      晏何当时依旧病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咳了两声,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没救就别在这掉眼泪了。”

      长乐君长叹一声用食指戳了戳晏何脑门,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他语气很缥缈,

      “小晏,不是你想的那样,水镜可以观万物,只有一种情况会看不清因果,”

      他微微闭上眼睛,

      “天劫。”

      “这就是东华要起卦问天的原因,这干系太大了,渊庭庭训第一条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晏何看着林葛生,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匪关切骨,慎启衅端。”

      寒意从林葛生脚底升腾而起,仙之人兮列如麻……透过晏何之口,她仿佛窥见了南川渊底无情天道下的黑影憧憧。

      “天生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天地覆吾有意无……”晏何叹气,“后来我也明白了,再得天道偏爱的东西都有被抛弃的那一天,别把生死存亡看得太重。”

      他将一枚铜鉴放在桌上,林葛生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绝非凡物。铜鉴表面看似是由寻常铜锡磨砺而成,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鉴中光暗无痕,不见一丝金属的刚硬光泽,反而呈现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柔态,仿佛是一汪沉沉碧水,在这方小天地里自行其道。

      “三途川是域外之地,除了蛮蛮族有方法进入,渊庭也有一把钥匙。”

      晏何伸手抹了一把,中心像是突然有水滴落下,鉴面开始一圈一圈由中心向外荡开,闪烁着金属的冰冷色泽。

      林葛生敏锐地感觉到此间气机变了,好像是被无形的大手单独抽离出了原来的地方,连天地人三脉都活生生被封住了。晏何拍拍她的肩膀,笑眯眯地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三途川内,魍魉不渡。”

      林葛生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殿下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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