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映梨花》立羽

1、第一章

　　‘降,才能保江东无忧呀!’ 张昭越列而出,言辞恳切,身后一片附和之声.
　　孙权双手负在身后,年轻而英气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薄薄的双唇紧紧地抿着.”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 在这一片令人神经做疼的闹哄哄之中兄长的声音却越来越明晰,盖过一切叽叽喳喳悬而未决的争论声.
　　‘主公,’见孙权依旧未发一言,张昭再上前一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为王道;亲率八十万之众,是为武道;举江东之众,于情于理无法与之抗衡呀!’
　　孙权眉峰微微一挑,他生性喜怒难形于色,与他大开大纵的兄长孙策极为不同,只是到了此时也有了几分怒意,却依旧强自压抑.
　　‘那么,’半晌,孙权终于开口,’以子布之见,江东应该如何呢?’
　　张昭没有一刻的犹豫,’应按照曹操信上所言,送质子去许都,重申江东汉臣之意,以罢刀兵之灾.’
　　‘噢,’孙权未置可否的应了一声,面上依然是风平浪静.’好,’他微微一笑,’孤知道了.请众位先回去,孤再仔细的想上一想,明日晨会,便有定夺.’
　　张昭还想再说什么,孙权却朝他亲切一笑,将他要说的话生生的逼了回去.这个在江东之主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八年的吴侯早就已经不是当年与他矮几香案聆听教诲的孙仲谋了.
　　谋臣们退去之后,孙权意料之中的看见了寸步未动的鲁肃,他这才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轻松的表情,招了招手,’子敬.’
　　鲁肃快步走上前来,一揖到底,’主公.’
　　孙权苦笑道,’子敬适才也都听见了,整个江东都在劝我对曹操俯首称臣呢.’不等鲁肃回答,他继续说道,’好一个于公于理呀.’声音陡然提高,’我孙家三代是为汉臣,哪里来的于公于理!’
　　鲁肃不为察觉的松了一口气,年轻的吴侯鲜为人见的表露气愤,这让他刚才提起来的心微微松了松.刚才听众口一词的投降,他也曾有那么一刻害怕这个未经战争的年轻主公会软了骨气.孙权看他,’子敬是怎么认为的?’
　　鲁肃慢悠悠的道,’我觉得张大人他们说的全然在理.’
　　孙权微微皱了眉,’哦?连子敬也认为我该送质子去许都,再跪拜曹操以求他恕我不敬之罪?’
　　鲁肃依旧是不急不慢,’我说张大人他们说的对,是因为这江东是姓曹也罢还是姓孙也罢,他们文人士大夫总是有个容身之地的,喝酒吟诗,一如从前.肃以为,这江东人人都可降,包括我在内,但只有一个人不能降,那就是主公你.’
　　孙权静静的把这番话听完,许久不曾有回答.他背转身,沉默的看着架在吴侯位后的那柄雕花长剑,似乎是出了神一般.鲁肃在他身后也不发一言.
　　突然他指着那柄剑,对身后的鲁肃说道,’我哥哥就是拿着那柄剑离开舒县去寿春的,那一年他十七岁,那一年我父亲在江夏死于黄祖之手.八年间,我哥哥大小征战百余场,才拿下这江东六郡八十一县,’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包含着一种悲愤在里面,’这江东,’他停了一下,似乎是想平稳自己的情绪,’这江东,’他重复道,’是他留给我的.’孙权突然转身,双目已然湿润,’子敬真的认为孙仲谋会双手奉上给曹操吗!’
　　鲁肃便也直视他的眼睛,’主公必然不会!’
　　孙权突然握住了鲁肃的手,虽然眼中依然带泪,但是却是一笑,’子敬,曹孟德要来,由他来,我江东必是奉陪到底!’
　　鲁肃见他那一笑便心下有些恍然,冲一眼间竟然想起了过世了八年的先主公孙策.他与孙策并不亲近,当年周瑜将他引见给孙策,却并没有在孙策在世的时候有大作为,一直到孙权继位他才真正入仕途.江东老将私底下都说孙权与他哥哥孙策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鲁肃也深以为是,只是此刻见孙权那一笑,便一瞬间想起那个美姿颜,好笑语的孙伯符来了.他一时心情澎湃,单膝跪下,’主公,孙氏一门三代英雄,主公是先讨逆将军的亲兄弟,主公必能救江东于水火.’
　　孙权听了一征,而后温言道,’他把江东交给我,我自然是要给他看好了,否则,’他停了停,继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将来去见他,他定饶不过我.’
　　鲁肃站起来,’主公是不是该把公瑾叫回来了.’
　　孙权一笑,’不需要,我想这会儿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孙策跪下,向吴夫人狠狠地磕了三个头,’母亲保重.’
　　站起来走到孙俨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又拍了拍孙匡的脸,最后停在了孙权面前.只有十岁的孙权把自己挺得跟个大人一样,见他过来,只叫一声,’阿哥.’
　　孙策在他面前蹲下,银色的盔甲衬着弟弟白色的孝服,’权儿.’
　　孙权并没有像两个弟弟那样哭着去抱孙策,他依旧挺着身子,突然做了一个揖,’阿哥,请保重!’
　　孙策微微笑了笑,他也没像对待孙俨孙匡那样伸手去摸他或者拍他,却是像对待另一个武将一样抱剑行礼,’权儿,照顾好母亲和弟弟们.’
　　孙权接礼,’阿哥请放心!’
　　孙策再也没有多言,翻身上马,再也不多看一眼,向着前路而去.突然背后有人叫他,’阿哥,阿哥!’那马已经奔出老远,他手上加力勒住缰绳,回头只见一身孝服的孙权朝着他狂奔而来.
　　奔到马前,孙权仰脸看他,’阿哥,记得来接我.’
　　孙策仰头,将泪水一并逼了回去,低头看他时换上笑容,’权儿等着,阿哥来接你.回去吧.’
　　孙权摇头,’阿哥且行,权儿送阿哥.’
　　孙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马上一抱拳,’权弟,阿哥先行了!’
　　孙权一直站在原处目送他兄长越行越远,直至看不见踪影.身后远处吴夫人唤他,回身却对上周瑜,’公瑾哥哥.’
　　周瑜将手放在孙权的肩上,温言安慰道,’仲谋莫怕.’
　　孙权挺直了腰杆,’仲谋不惧.阿哥会回来接我的.’
　　周瑜甚为吃惊,端详他半晌,不觉低头笑道,’好,说的好!’说罢便牵了他的手往回头.孙权依着他,一路往回却再也没回头,因为他明白阿哥有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建的功,有一天他做完了必须要做的事情就会回来接他.他信兄长每一句话,因为兄长从不曾负过他.

　　‘公瑾!’孙权急上前几步,一把扶住正要行君臣之礼的周瑜.’你回来了,孤就好像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了!’
　　连夜急驰而回的中护军风尘仆仆,’臣都已经听说了.’周瑜抬头,’只是不知道主公的心意如何?’
　　孙权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公瑾这里便不说虚话了,曹操要送质子,孤还没有子嗣,旁氏宗亲的他看不上,那么自然,’他声音陡然阴沉,’除了绍儿还能有谁呢?’忽而冷笑道,’文人仕族,说一个送字何其容易,却不知道他们一个送字,是要把孤的命都送了去.’
　　周瑜点头,第一次听说曹操信上内容时,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中护军一脚踹翻了几案,送质子这三个字一入耳,他也如孙权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孙绍.’讨逆将军唯一的血脉岂可断送在我们手里.’他说.
　　孙权转向他,脸上带着罕见的温柔,周瑜便一时间想起了舒县大宅中那个趴在孙策背上的孩子.’绍儿又高了些,’他说,’越来越像阿哥了.’
　　周瑜便点头,’回来的匆忙,急着来见主公,还未见到绍公子.’
　　孙权去拉他的手,’我阿哥去世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他说外事不绝问周瑜.我阿哥跟公瑾有总角之交,从前每每说起来都要我将你当成亲兄长一样,而于我而言,公瑾也早就是兄长般的存在了.这江东,’他看着周瑜的眼睛,’是他的江东,公瑾,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他突然低头,一时之间竟然说不下去.
　　周瑜片刻恍然,听他说"这江东是他的江东"时一时恍然,仿佛又见那红袍银甲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轻声道,’是.’
　　孙权闭上眼,’我总想他看着呢,我若做的不好他便会生气,’他笑了笑,’他脾气真是大,公瑾你最清楚了.’
　　周瑜于是也笑,’义兄的脾气是不太好.’
　　‘我要保这江东,’孙权语锋一转,斩钉截铁,仿佛刚才的儿女柔情都是人的幻想一般,’这江东六郡八十一县,他怎样交到我手中,我便怎么交到孙氏子弟手中!公瑾,助我!’
　　周瑜立刻单膝而跪,’主公宽心,八年前瑜在义兄灵前起誓,生死无悔,永固江东,瑜在世一天,便定不背诺!’说着他抬头,’孙氏三代英雄,主公缺的不是实力而是机会,我江东兵精粮足,瑜只需带领精兵数万,进驻夏口,不日便可破曹!’
　　孙权频频点头,转身几步走到桌上,拿起那柄本来架在议事堂之上的剑,周瑜在他身后一眼便认出那是那一年孙策带着离开舒县的那把剑.孙权”唰”的一声抽出长剑,仔细端详,似乎在看一位故人一般.’明天在朝堂之上,孤将此剑赐予公瑾,用兄长之剑助公瑾击退曹贼,固我江东!’
　　周瑜一抱手,’周瑜领命.’抬头之间看见烛光下孙权的脸,突然便觉得很难再将面前这张脸跟当年舒城小路上追着兄长的马狂奔的孩子联系起来了.陡然间心下觉得凄凉,如何又再能求他还是那个十岁的男孩呢?没了父亲还有阿哥挡风遮雨,而如今阿哥也没了,只有他为别人挡风遮雨了.他想起那一年去投孙策,在迎接他的孙策身后看见笑语嫣然的孙权,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阿哥把我带在身边了.
　　周瑜站起来告辞离开,孙权却突然开口,问道,’我,像他吗?’
　　周瑜一愣,随即答道,’像.’怎么不像,他想,两样的性格却有一样傲气不折的脊梁.
　　孙权缓缓地还剑入鞘,手指轻轻拂过雕着花案的剑鞘,’他曾说阿翊最像他,我就偏偏不服,’孙权好像是旁若无人一般,’我偏偏就不服,’他笑了笑,像是自嘲,’我越是不服他就越喜欢说阿翊最像他,他脾气可是坏的很.’他没有去看周瑜,将剑放回桌上,’不过没关系,我是不像他.’然后他就再也不说了,而没说出来的那句是:我最爱他便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

　　兄弟神马的,慎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