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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清凌凌曼歌通情,凄厉厉骷髅泪泣 ...

  •   岳铭一觉睡醒,已过晌午。
      秋初日照强烈,将他晒出一身汗,他慢吞吞撑起身子,略正衣冠,便听见无敌声音,似乎从他背面来,她道:“醒啦?”
      “是,”岳铭左右看了看,不见无敌身影,遂起身向身后探寻,转过一块巨石,看到无敌正倚膝盘坐,右手在膝上缓缓轻点,似正和乐而歌,只是顾及他休憩,不出真声,他在她身旁略停一步,又道,“袁姑娘如何坐在此处?”
      无敌手一停,笑盈盈地睁眼看他,见他敛衣要与她同坐,摆摆手道:“别坐。”
      岳铭动作一定,她又道:“不止不要你坐,连我也要走了。”
      无敌起身一引,示意他仍坐回山体正面浅洞外,自己也快走两步仍坐于他对面。岳铭方转回去坐了。
      他心思细腻,一眼瞧出无敌心有别思,与前日态度有别,因此话语中便多了谨慎:“袁姑娘可曾休息?”
      “我不累,”无敌摇头道,她不说闲话,只伸手在地上画图,一面将剥好的栗仁递给他,一面道,“我刚刚想,过武宁后便是朔州,但朔州大半已入敌手,我们要北上向东去龙城,一路上少不了与燕人打交道,你会讲燕话吗?”
      “学过一些,”岳铭细细观察她神情,只觉她虽看着洒脱,但眼神无光,隐含悲戚,如做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然细心有余,递给他的栗仁被太阳烤得软乎,他拾起一颗送进嘴里,甜软温和,接道,“但我未曾长待燕地,怕是忘了十之八九。”
      无敌点点头,也不接他的试探,只道:“那你就装哑巴。”
      岳铭无奈一笑:“装了荆州小姐,又装朔州哑巴,这一路上可真是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不想装哑巴也可以,”无敌不看他,用树枝将行走路线粗略画画,平静道,“那你就装仆从,一应交涉我来做。”
      岳铭笑着低头去看地图,只见地面上一条粗线过武宁,穿朔州,进伦州,再向东便直入燕地,龙城赫然在望。
      只是一路行走,都避开了主城,弯弯曲曲,在村镇田野里穿行跋涉。
      “不入重镇关口,果然上策,”他点头道,“只是这样袁姑娘会多辛苦,须得劳烦你照顾我。”
      无敌道:“无妨。”
      “你的亲卫若是不好跟,便让他们追来一起,否则进了朔州,若是不会燕话,迟早死在那里。”无敌收手后仰,靠着山壁远望天际道。
      “言之有理。”岳铭道,他沉思一阵,想着安排的几个密卫中唯有一人会些燕话,其他人确是不好行走,遂顺手在山壁上刻下记号,要密卫先过武宁,再进朔州,循迹会合。
      无敌听他划刻石壁,余光又瞥见他耳坠晃晃荡荡,时而金石相撞,声音轻灵,倒也好听,便偏头看他,等他放下手中石子方道:“你若想留着这几个耳洞,等到武宁,我去给你挑几对方便行走的,总归要做北燕小姐,一应妆扮都要换一套。”
      岳铭笑道:“袁姑娘似乎很喜欢将我扮作女子模样。”
      无敌轻咳一声,没什么羞赧之色地承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然看你怎样好看便怎样打扮。”
      “当家的喜欢姆月美貌,姆月自然十分欢喜,”岳铭支颐而坐,眼波流转,亲热道,“只是凡人色相终有衰亡之时,当家的可别色衰爱弛,教姆月对镜自揽,空饮霜雪。”
      “......不会,”无敌僵硬道,她悄悄移开眼神,不与他妩媚双眸对视,方低声道,“......你够了!”
      岳铭听她恼羞成怒,遂展颜一笑,心情甚好地道:“守之原以为蔷薇夫人脚踏山河,威名远扬,当惯饮风月,见多了情浓意满,不想生涩如此......若有人用美人作计,该当如何?”
      无敌粗声粗气地道:“除了你,也没人敢对我用什么美人计!”
      为防他又兴起做戏招惹她,无敌慌忙指指不远处一片深林,道:“你的腿可好些了?那里有一弯清泉,水不深,你若是想擦身沐浴,趁现在日照势头,刚好梳洗一番,我给你望风。”
      岳铭见她面色薄红,知道再说下去怕要惹她生气,便笑道:“嗯,果然刚好。”
      这时节气温正好,又是午后,岳铭腿伤尚未好全,不敢浸浴,便坐在岸边,只将小腿没入水中,将上衣解了,慢条斯理,浸湿白布擦拭身体。
      无敌站在树后,抱着双臂望天不语,身后窸窸窣窣,岳铭动作虽轻,她听着却清晰如在耳边,没过多久,双颊便发烫发红,眼神也四处游移。
      她轻叹一声,整整衣袍跃上树,斜倚枝干坐下,在心里续上刚刚被岳铭打断的曲子。
      那是她幼时学的第一首歌,此后多年,她每每思念故土家人,心中烦闷,便以此曲□□。可惜词曲肃杀,在洛城几年,曲风大不协调。
      她无声唱词道:
      “霜戈待旦铁甲寒,雄旌蔽日士争先。
      同袍同仇同鸣鼓,万人一心撼泰山!”
      唱到一半,她心头一酸,幼年倏忽过,十载滚红尘,她已离家良久,再回不去了,于是略微哽咽,漏出些低哑的气音,堪堪将后半曲唱完,便止了声。
      “风雪断狼烟,金柝催肝胆。
      敢用飞龙箭,马上扫楼兰!”
      一曲终了,她闭目养神,耳力远达八方,倒仍记得自己是为岳铭护卫。
      “此曲雄浑昂然,颇有边塞之风,可是北地战歌?”岳铭自听得她后半曲狼烟金柝便停了手,细细听完,一片寂静时忽然道。
      无敌不答,但指尖轻点,又唱一遍。
      岳铭也不追问,只微微偏头看着她露出的一片衣角,林中无光,她身上墨绿长袍此时如墨一般,黑沉沉压着她双肩。
      天光渐沉,林中只有苍凉女声与呜咽风声交错穿林而过,无敌反复唱了几遍,待到唱完最后一句,心绪已定,便转头笑问:“好听吗?”
      “沉肃忠勇,大将之风。”岳铭答。
      无敌笑了一声,余光里瞥见他白皙后背,方知他还没洗好,又笑道:“岳公子真是好享受,在这荒郊野岭,石上清泉,也有人护着你,为你唱曲儿听。”
      岳铭此刻已不再看她衣角,反倒盯着泉中涟漪:“守之自然感激袁姑娘大恩,只是姑娘金刚怒目,守之只觉无以为报,敢问姑娘,”他鞠水淋漓,温和道,“百炼精钢,可有机会柔情绕骨?”
      无敌不以为然,晃悠悠跳下树,也不避讳男女,在林中转了几圈,再开口时曲调一转,唱道:
      “枫树万年不枯朽,
      阿妹裙角藏树籽,
      藤蔓缠树缠到老,
      竹签刻木数到九,
      等到蕨菜叶片卷,
      裙带拴住阿哥手!”
      岳铭听到结尾两句,反倒笑了,道:“言语质朴,情却赤诚,如此动人情歌,吴中少见,可是南苗风格?”
      无敌转头一瞧,他虽披了外袍,支颐卧石,但手臂裸露白如玉,双眸亮似天上星,正笑吟吟地看着她,身后清泉脉脉水流,拂得他长发飘摇,美不胜收。
      她点点头,视线从他五官肩颈依次扫过,颇觉美人玉骨,眼饱神足,又想这人惯常调笑,此时衣不蔽体,正是她一报前仇的好时机,遂盯着岳铭又唱:
      “兴起时云遮雾悬,正遇着,来得巧,俏冤家脸儿红鬓儿乱,灯下遮护偏腾挪,翻来覆去,看定冤家,急杀了我!
      日日想,夜夜捱,早知你不推辞,怎教我惶恐难眠,真金火炼?”
      这歌是她往日在酒肆花楼里学得,初初听到时只觉可爱,风月情浓场所,却贪慕真心诚意,不知该叹欢客入戏,还是花娘心碎,此时唱来,竟如这多年心念一并囫囵着搬上台面一般,愈唱愈入心,唱到最后,目光灼灼,盯着岳铭,倒像要找他讨个说法。
      岳铭脸上早红霞飞满,热意蒸腾,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不知是被曲中情意,还是她眸中执着所激,只叹道:“词既香艳,曲也舒畅......教人艳羡,喜不自胜。”
      无敌看岳铭不敢应声,心下了然,便给他台阶下:“时候不早了,岳公子也泡了许久,早点上来吧,明天你若是能骑马,我们就出发去武宁。”
      她守礼转身等他穿衣整容,因此错过岳铭嘴角含笑,眉目生情,轻抚耳垂,无声注视她背影。
      待到第二日起来,岳铭腿伤结痂去了大半,与无敌说了,二人便收拾包袱吃食,换妆饮马北上不提。
      武宁民风彪悍,刚一进城便教岳铭领教了一番,原是屠夫和卖油翁因着一块不慎滑落的猪油起了争执,以为只是口角不宁,谁知二人脾气火爆,打扰了隔壁茶馆迎客,二虎相争立马变成三国争霸,最后上演了全武行,差点波及在茶馆中喝茶暂歇的无敌与岳铭二人。
      无敌护着岳铭好容易从后门溜出去,二人同时长叹一声,岳铭道:“为一块猪油大打出手,这城中民心怕也浮躁至极。”
      二人七歪八拐找回拴着的马,又牵马去寻衣装铺子。
      岳铭顺从得很,无敌指他穿哪件都点头,最后无敌懒得再问,与店家说定借用内室换衣,又取了几套平水绫制的成衣让岳铭去试尺寸。
      她在外间挑挑拣拣,将店家一众首饰珠宝看了个遍,选中几对轻巧方便的,一抬头,岳铭便换好了一套秋香染金的衣裙,轻掀珠帘迈出内室,斜倚着柜台冲她笑。
      “小姐真是好身段,好容貌!”店家拍手称赞,又压低了声音道:“最近街上不太平,倒不是山匪......是那些不知哪边来的......都不像是人,饿疯了一样,看着人就像看着一块肉!”她长叹一声道:“官府倒是设了粥棚,可哪能救多少人呢?小姐和将军若是在外,还须格外当心呐!”
      无敌暂且将目光从岳铭身上移开,转头去看店家,她正谨慎地将一应珠饰收回妆匣,用双层锁链套了一层又一层,又指指门外示意,无敌看向门外,一具形似骷髅的肉身恰从门前经过,四肢僵直皮包骨,大气难出二气无,教人担心他下一瞬便要栽倒往生。
      她心下悲戚,面上无波,招手向岳铭道:“来。”
      岳铭安静坐下,等她细心温柔为他戴上耳坠,白玉青金小巧精致,衬得他微黄妆容也颇富贵。
      无敌自己不用换装,便与店家交涉一番,取了岳铭的衣物,二人要去客栈休息一晚。
      岳铭长身玉立,换了女装也文雅俏丽,一路上吸引了许多当地人注视,无敌笑道:“‘玉面官人’真是名不虚传,抹黑了脸,装上麻子也拦不住万种倾慕。”
      正当岳铭听出她醋意,开口欲作安慰时,附近几家店铺突然各自闭门锁窗,更有甚者,将门前招牌一并解了,只当此处没有这个店面,一时间街邻寂静,无敌脚步一停,一伸手将岳铭护在身后,沉声道:“别出声。”
      远处一团流动灰影时聚时散,摇晃着向他们走来,走得近了,方认出来是一群衣不蔽体、如同野兽的饥民饿殍,个个弯腰驼背,将死未死。
      有的双手已失,一双大臂与肩膀藕断丝连,没走几步,一头栽倒,却无人看顾,其余人大多从他身上直接跨过,也有人盯着他大臂不再移动,目露凶光,如见鲜肉。
      有的上肢枯瘦如柴,可两腿肚腹肿胀,一步一挪,十分痛苦,走不多远便也跪倒在地,俯身叩首,泣求哭喊,然而气力全无,泣声低哑,几近不闻。
      岳铭拉了拉无敌衣袖,无敌不语,只点点头,等待人群过去。
      饥民数众,即便是想救,可他二人能救几名几时?
      何况饿兽凶残,岳铭文弱,腿伤至今还未大好,若是出手救人出了差错,她如何保证他安全?种种思量之下,便觉自己如同笼中苍鹰,被缚住了手脚,不敢冒险。
      不多时,便有饥民瞥见武宁县衙附近设了施粥棚,于是一声呐喊,众人如蝗虫过境,断手断脚的,胴体肿胀的,体肤发黑的,齐齐向粥棚号奔,棚中众人立刻加快手脚,将一碗碗稀粥派分下去。
      饥民在棚周跪了一地,因手脚无力,分到的稀粥也洒了一地,满地不知是泪水、汗水、还是粥水,混成一片,天地惨然。
      无敌略松了松肩颈,低声道:“慈济会安养施善八年,见过这般境况吗?”
      岳铭望着粥棚内外,许久方答:“从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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