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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房间很黑。或许这不能叫一个房间。一个幽室。狭小,黑暗——囊括最令人类恐惧的两个特征。令人恐惧,是的,这正是这间幽室建造的初衷。
      在完全封闭的空间中,如果静心凝神的话,能微微听到空气缓慢穿过墙壁间隙流动的声音。轻微地,悄无声息地,穿过光滑的墙壁,弥漫到幽闭之外的那片广阔的自由天地。曾经翱翔的那片天地,二十四小时不到而已,已经遥远得像是苍茫黑暗中的星光——因为如此美好璀璨,所以让长久身处黑暗深处的人感觉更加模糊更加渺茫,更加遥远而已。
      卡修坐在地上,轻轻倚靠着墙壁,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起,手就环搭在屈起的那条腿上,修长的指尖也随之下垂。他的头微微仰起,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他正在静心凝神地倾听空气的流动,自由的脉搏,曾经翱翔过的双翼。他的眼睛不知合上了多久,有时候浅浅睁开,在那微弱的缝隙中轻柔地流泻出迷茫,不一会儿,这迷茫就被再次合上的眼睑尽数收去。剩下一个削刻的侧脸,显出虚弱的坚毅。
      卡修的呼吸深而绵长,几乎不比流动的空气有更多痕迹。他就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正用静默来昭示下一刻的迅击,又好像一只弱禽,零落着羽毛被无力地关在笼子里。
      时间不再是一秒一秒滴滴答答,而是化成了一条延绵不断的长河,就像是延绵不断的呼吸,从有意识的时刻始,到无意识的时刻终,或者说,在有意识之前便开始,到无意识之后也依然在延续。时间与呼吸似乎无关,呼吸与自己也似乎无关,黑暗模糊了,狭小模糊了,时间模糊了,空间也模糊了,颜色模糊了,回忆也模糊了。只有一个飘飘忽忽的自我,似乎有,似乎无。浮在这处黑暗中,混混沌沌。
      突然,一线长长的亮光倏地打进来,正正劈上卡修的头脚。卡修猛地蹙眉,紧闭着双眼偏过头去,手臂不由自主遮住大部分涌进来的光线,随即又好像马上恢复了自我意识,他努力地从手臂下朝越来越大的光亮处望去。他的眉皱得越来越紧,但仍试图看清逆光走进来的那个人。
      直到门再次被关上,卡修才像大赦般呼了一口气。
      “还好吗?”问话的声音有着由上往下的探问,却又显得温和体贴。
      卡修苦笑了一下,勉力开口回答:“报告……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报告长官,我很好。”说着,他撑着墙壁想站起来,手滑了两次,脚下虚浮地一个趔趄。边上的人连忙微微弯腰扶起他,同时安抚性地说了一句:“你受苦了。”
      闻言,卡修似是有些不安,他将自己的重量放在墙上独自站立了起来,冲来人一笑:“您言重了。”
      克里斯蒂也一笑,他轻轻拍了拍卡修的肩,二十四小时的禁闭没有让这个青年倒下,他一直十分赞赏的这个青年。
      他们有些地方很像。是指有些地方。
      “里奥的死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制定和审核计划的是我们,你只是执行者。”克里斯蒂微笑着,他一直这样,只有微笑和严肃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怒。他的搭档当然见过他更多面,但在下属面前,他是个有亲和力但又十分有威信的长官——他还非常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激励和安抚下属。
      “不,长官。”卡修摇着头,苍白的脸色在黑暗中也是这么明显,“这次行动失败都是由于我太过自信,作为前线指挥者,我错估了里奥、菲还有奥德,让原本处于掌控之中的形势乱成一团。受到这样的责罚也是应当,我知道,二十四小时的禁闭尚不足以抵消我的过错所造成的损失……”
      卡修的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让克里斯蒂带着微笑打断:“如果你的错误如此严重,那作为你的上级,我是不是更需要接受严厉的处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长官……”卡修连忙摇头。
      克里斯蒂一哂,又在卡修的肩头拍了拍,道:“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就不要再自责了。自责也无用,形势……从来就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克里斯蒂停了停,“如果你的状态调整好了——”他带着白手套的右手指了指卡修的心口,“我说的是身体和心理状态。”
      “长官。”恢复了大部分气力的卡修身形一正,漂亮地敬了一个军礼,“卡修随时听候您的调遣,恳请您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克里斯蒂赞许地点点头,道:“以后都是你的机会了。这几天你先好好休息,用不了几天……”克里斯蒂的目光越过面前的卡修,投向不知名的远方,“战斗就要真正开始了。”

      清爽的早晨,门铃响了,优美的歌曲立时在房间回荡,可是屋内没有反应。不一会儿门自动打开,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眼睛小心地往里面扫了两圈,声音怯怯地响起:“奥德你在吗……”等了一会,还是没人回答。吉姆又鼓足勇气大了点声音问道:“奥德,你在吗?”这次房间里出现了一点动静,吉姆皱巴巴的脸立即绽放出光彩来:“奥德奥德,你在吧你在吧?”还没说完他人就一梭子溜了进来。
      屋里的动静又大了些,吉姆满脸兴奋地窜进去时,看见房间里的奥德正背对着他收拾什么东西。一见到满屋干净整洁得明显被认真收拾过的样子,还有摆放在脚边的行李储存箱,吉姆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奥德奥德,你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他跳到奥德身边一把抓住奥德想阻止他,可奥德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说:“放开。”吉姆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就松开了,奥德继续收拾。
      看到奥德这副样子,吉姆急得抓耳挠腮:“奥德奥德,你要想清楚,你这是在做什么呀?”讨厌讨厌,讨厌的雇佣军流言,竟然说奥德就要离开了,竟然说奥德就要离开雇佣军了,怎么可以这样,这怎么可能?正在风口浪尖,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离开了?
      奥德沉默了一阵,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想了想,认真地望着吉姆写满担忧的小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就要离开了。”
      吉姆惊呆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奥德会这样直白地宣告!离开?为什么会离开?雇佣军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为什么奥德竟然会兴起这种奇怪的念头?
      “奥德奥德你怎么了?奥德奥德你怎么了?!”吉姆激动地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
      奥德听了非常不耐烦。很不耐烦。不要在他很烦的时候还来烦他。他摆手想挥开吉姆细瘦的小手,一个“滚”字就在嘴边差一点点就滚了出来,但他看到那张写满担忧的关切的不愿接受噩耗的脸就说不出话来。
      冷漠的话语卡在嘴边,就卡住了。他最后说:“你走吧。”
      吉姆当然死命不走。奥德把他拎起来,扔了出去。吉姆还在挣扎,大喊着:“奥德你说清楚!奥德你想清楚!奥德奥德……”
      门一关,声音消失在外面。
      他从没有比现在想得更清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去到他自己该去的地方去。他该去的地方在哪里?不知道,总之不是这里,知道这个就够了。
      他答应了格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不构成他离开的理由。他现在只是急切地想离开。急切地。

      优美的胡奈尔风笛曲再次在房间里回荡起来,奥德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吉姆,你有完没完。
      他正准备不加理睬,通讯器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奥德。”
      这是谁?
      “嗨,奥德,我是卡修,联邦军的卡修。你还记得我吗?”
      卡修?什么卡修。卡修?!那个卡修?所有这一切变故初始的卡修?!呵,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奥德忽然晃了神,猛然就想起了遇见卡修之前的日子。腐朽堕落但仍能够保持内心些许光明的日子,而不是现在烂到骨子里。
      “你进来吧。”奥德说。平静地。
      门随即打开了。一个笔挺的身影,穿着笔挺的军服,目光温和但十分有神,那种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军人姿态仿佛瞬间就点亮了整个房间,不,整个雇佣军营。坚定不移,意气风发,有一种精神,军人的精神,从他的神采中长出来,把他整个人都拔高了,点亮了,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一见到他,奥德的心情就灰暗起来。因为对比。
      所以他转过身,继续收拾行李,也不招呼也懒得赶人。
      奥德又变了。上次离开时奥德还跟卡修相谈甚欢,大有称兄道弟的意味。但卡修似是已经习惯奥德的变化无常不冷不热,他主动绕到他的身边,带着笑意说:“奥德,我有一个好消息。”
      卡修也懒得铺垫了,直入主题。对奥德这种人,铺垫绕弯只会让他更反感更快地结束话题。
      奥德抬抬眉扫了卡修的微笑一眼,有些讽刺地说了句:“补偿金发下来了?”
      卡修笑了笑,摇摇头:“比这个更好的消息。”
      奥德也懒得再问,他知道卡修会说。
      顿了顿,卡修也不再卖关子:“联邦军下来了两个直调名额。”但就这么一句,卡修笑盈盈地看着奥德,不继续了。
      奥德把行李储存箱收拾得一丝不苟,过了好一阵子,才耐不住地问道:“什么直调?”
      卡修的回答马上传来:“直接调入联邦军。”他又补充了一句,“从雇佣军。”
      奥德手里的动作停住了,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卡修,看着他微微上翘的眼睛,探寻里面的笑意究竟有多深。过了很久,奥德才慢吞吞地拖着调子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轻蔑的。无所谓的。
      卡修的神色这才微微地变了,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奥德的反常——如果奥德在他眼里正常过的话。“你……奥德,”卡修变得严肃而劝诫,“这是个好机会。”
      “呵,好机会。”奥德笑了,一贯的冷漠嘲讽,“跟我无关。”
      “怎么会跟你无关呢。”卡修摇了摇头,压低了一点声音,“你明白的,联邦军和雇佣军之间的关系……”
      是的,明白的。联邦军和雇佣军现在是水火不容,好吧,很多年前就水火不容,现在是干柴烈火随时准备天崩地裂。所以,这又如何?
      “所以,奥德,”卡修继续虎口婆心,“这个机会其实是专门给你的。”
      “专门给我?”奥德失笑,“什么机会?迅速自杀的机会?”他现在已经是众矢之的,在雇佣军这个虽然混乱但还算包容的地方都已经没有容身之所,联邦军怎么会这么好心收留他?当他是傻子么?离开赖以生存的雇佣军,去联邦军当待宰羔羊?去你的!
      卡修还在继续解释:“联邦军必须修复和雇佣军的关系,你知道的,这是平衡。这一切的干戈……奥德你是关键人物,所以必须先获得你的谅解。”
      “我的谅解?”奥德继续冷笑,“那我的赔偿金呢?”
      卡修似乎是对奥德自暴自弃的语气有些不悦,他沉默了一会儿,平复了情绪才开口:“你其实……并不在乎那点赔偿金吧。我已经跟上级反映,说你想加入联邦军,你对联邦军很有兴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奥德突然就大笑起来,笑得震耳欲聋,完全收不住,“很有兴趣!!很有兴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卡修又愣了。如今的奥德,真的越来越难懂,越来越难猜。
      奥德伸手重重地拍了拍卡修的肩膀,重重地,像拍好兄弟那样:“真是谢谢你了!兄弟!”他笑得几乎喘不过起来。
      卡修沉默着。
      等笑完了,慢慢严肃起来,奥德才抬头盯着卡修的眼睛,一字一句冷酷低沉地说:“我·拒·绝。”
      卡修一语不发,什么表情也没有。眸光深沉,仿佛那里面流动着很多奥德懂得却又不懂的东西。
      就这样对视着,彼此心知肚明。
      联邦军会为了求得他一个小小奥德的原谅而千方百计弄出来两个直调名额以圆奥德的联邦军之梦?放屁吧!鬼才相信!!已经在雇佣军无立锥之地的奥德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计前嫌抛弃雇佣军转投联邦军,那才是雇佣军真正的耻辱和联邦军对雇佣军在面子上的真正决定性胜利。
      看吧,那个被联邦军二话不说踩在浴室的奥德最终看见联邦军招了招手就屁颠屁颠地转投联邦军麾下,你们这帮雇佣军渣滓还有什么好叫嚣的?!冰释前嫌!求得了谅解!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你们联邦军才想得出的童话!而且还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无耻。说来说去不过是在扭曲紧绷的关系里求得一个舆论和面子的制高点罢了。
      我不是傻子。虽然我做的傻事不少,不过我不是傻子。我去了联邦军又能怎样,你们还能委以重任精心栽培?!哈哈哈哈哈,别开玩笑了,你们这群白痴。我会不惜得罪所有雇佣军兄弟去到一个只会在名义上接纳我的狗屁地方??!!做梦吧你!
      那里是刀山火海摆放好了鱼饵磨好了刀子就等我把脑袋伸过去。我奥德虽然不在乎自己的命,不过也不想死得这么卑微。不,不是卑微,是不值。死在曾经千方百计想要加入的部队手上,死在曾经向往过的地方。用一种生不如死慢慢被排挤一步步走向绝望的死法。
      卡修就这样看着奥德,或者称之为一种凝视。奥德也这样冷峻如山地望着他,没有丝毫犹豫和退让。直到卡修说,轻轻地说,一直说到奥德心里:“我以为你……会抓住这次机会。”
      奥德冷笑,只是这冷笑中微微有些不安。微微的,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
      卡修的神情很严肃,那就像看着一个军人那般地看着奥德,一种审视,一种打量,好像这目光里扯出了一具军人的魂骨,他在评判眼前的奥德是不是配得上他心中的军人形象。
      他说:“如果你在战场上,敌人因为各种原因出现了一个失误。”卡修的声音很缓慢,“奥德,你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失误,致对方于死地吗?”缓慢地,没有任何答案的预设,只是询问而已,温和地询问。
      奥德愣了。真的愣了。
      他听见卡修继续说:“哪怕这个失误很微小,哪怕你只是趁人之危,哪怕你会因此受到良心的谴责和众人的唾弃。”卡修的眼神柔和又坚定地包裹住奥德僵硬的视线,“你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机会吗?”
      奥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卡修的表情。那是一种既非温和也非冷酷的表情,是一种在卡修脸上从未见过的暧昧不明的复杂神色。
      最后,卡修说道:“如果是我,我会的。”他说。
      走出门之前还有一句:“我在联邦军等你。”平静无波的声音,显示出深思熟虑过后的理所当然。
      奥德死死地看着卡修挺拔的背影,好似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打量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身姿不仅仅是军人的姿态而已,那里面有着军人的魂魄。决绝,温柔的无奈的却义无反顾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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