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月2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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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已经过了立秋，阳县的高温依然高居不下。今年的天气反常的让人纳闷，到底是有什么事情才让夏天迟迟不走。
高温预警照例推送给阳县各个有手机的居民。但真正在意它的已经寥寥无几，大家都习惯了这样的高温，好像夏天永远不会停止，秋天永远不会到来。
樊倩佝偻着身背。她的脚跟离地，脚尖在地上，走动时尽量一点响动也不发出。
她的目标明确，目的地离她也很近，近到她的蹑手蹑脚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樊倩轻巧的一蹦，跳到站在衣柜前发呆的田醒春的后背上，“快换衣服！我们要出发去游乐园啦！”
田醒春面对敞开的柜子‘嗯’了一声。樊倩从她的后背滑下来，看她摘掉皮带放进衣柜里，拿起衣柜里放着的白色短袖换上。
樊倩弯腰，摸一摸那根曾经被田醒春视如珍宝的皮带。她问田醒春准备好了吗？
田醒春说：“好了。”
“那么，再见啦。”樊倩对皮带挥一挥手，关上衣柜的门。
去游乐园是段岸的主意。
原本今天是段岸结束法律援助回丘市的日子。但是她问骆嘉淼要了一天假期，说今天要去庆祝一下，回去再写法律报告和援助心得。骆嘉淼一向对她很宽仁，毫不犹豫地准假。
得到了假期，段岸立刻就给田醒春和樊倩打电话说去游乐园玩。樊倩在电话这头，兴奋的尖叫声冲过田醒春的手机险些刺破段岸的耳膜。
田醒春锁好门，樊倩牵着她的手。她们在满天星集合，又一起去坐公交车。
阳县的游乐园不大，但对樊倩来说完全就是天堂。
樊倩和段岸还有田醒春一起坐旋转木马，第一遍结束以后她坐在她选的大白马上不肯下来，两个大人只好又陪她再坐一次。海盗船上，樊倩兴奋的尖叫，段岸在海盗船摇摆到最顶端时忍不住高举双手大笑。坐在她们中间的田醒春默默的捂住耳朵，走下海盗船以后她表示再也不要坐在两个人中间。
于是坐过山车的时候田醒春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樊倩和段岸坐在她身后。过山车冲上云霄，樊倩和段岸手拉手一起尖叫，坐在她们前面的田醒春被风和她们的尖叫声吹乱了一脑袋的头发。
“……下次也不坐你们前面。”
这是田醒春从过山车走下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没有来得及说第二句话了，因为她说完这句话后一弯腰，‘哇’的吐到路边的花坛里。
樊倩吓得连忙给她拍抚后背，段岸去附近的小餐车买了一瓶水让她漱口。
田醒春缓了一会儿舒服了许多，她们不敢再玩刺激的项目，三个人租了一条小鸭子船开始游湖。
樊倩坐在小黄鸭子船的最前面赏景，段岸和樊倩坐在后面吭哧吭哧地踩着脚踏板划船。
“鸭子！天鹅！哦！还有蜻蜓！”
樊倩今天太兴奋了，比那天和段岸一起去水上乐园还要兴奋。段岸和田醒春都知道她高兴的理由，没有人去破坏她的好心情，也没有人打击她。她要说什么就说，她要叫什么就叫。
船划到湖中间，樊倩趴在鸭子头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被阳光晒出金光的湖面。
段岸很小声地问：“现在事情解决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田醒春没有应答，看着踩在脚踏板上自己的脚。
段岸说：“我妈妈昨天跟我说，她打算供小樊上学。”
“我知道。樊倩告诉我了。”田醒春说。
孩子昨天晚上问完她许节的事情以后，不用人问，自己就竹笋倒豆子的把汪蕊说的话全说了。
“那你呢？其实满天星不止我们总去的那一家，还有几家分店，如果你想……”
“不用。”田醒春打断她，“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谢谢你，段岸律师。”
段岸扭头，烈日的一束强光刺痛她的眼睛，她看田醒春的脸是昏暗的模糊的一片猩红。
田醒春目视前方，樊倩的方向。小姑娘分明在偷听，但梗着脖子不转头，假装自己不在听，假装自己不在看。
好可爱。田醒春想，妈妈逃跑的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的。
“有机会的话，我想去学做梅干菜饼。”
微风吹过湖面，吹动田醒春的发梢。田醒春前所未有的感到清醒。上一次她有这种感觉，还是许节带她从家里跑出来的那一天。她那时觉得一切都要好起来了，她要过上和妈妈一样的新生活。
田醒春想，那一次她其实已经过上好日子了。
她和许节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那是她过的最好的日子。
后来许节死了，她的世界被夺走，只留下无尽黑暗。她在黑暗里混沌的摸索二十年，现在她觉得天好像又亮起来了。
如果田醒春当年能看见的话，那么她和许节离开家的那天，太阳一定也像今天这么好吧。
“有机会的话，开一家梅干菜饼店。”
田醒春眯起眼睛，直视着悬于空中的烈日。她的双眼被阳光刺痛，看一切都是过白的影子。做梦一样，好像真的在做梦。
田醒春的怀里突然多了一个硬邦邦暖呼呼的东西。
她低下头，是樊倩扭过身体把脑袋送进她的怀里。樊倩说：“那我以后要去你的店里吃梅干菜饼。我很会做梅干菜，我可以教你。”
田醒春拉了拉嘴角，她很僵硬地笑：“谢谢你。但是太热了，别在我怀里。”
“哦！”樊倩重新坐好，她嫌田醒春不解风情，恶狠狠地撇嘴，抱着胳膊生闷气。
不过她的闷气没有持续太久。
田醒春和段岸把船踩回岸边，樊倩吃上一支草莓味的甜筒，她就把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离开游乐园以前，她们三个人在旋转木马前拍了照片。
这是游乐园提供的项目。一张照片三十块钱。田醒春觉得和她们两个一起拍照很奇怪，架不住樊倩拉着她的胳膊晃悠着撒娇，也架不住段岸在一边学樊倩拉着她的胳膊晃悠着很恶心的撒娇。
田醒春和段岸并排在旋转木马前站好，樊倩站在她们前面。要开始拍照的时候，樊倩突然挤到她们两个人中间，一左一右的牵起她们的手。
“茄子——”
摄影师按下快门，照片上的段岸和樊倩咧着嘴笑的一模一样，只有田醒春板着脸，好像她们两个欠了她好多钱。
西餐厅里，樊倩拿着那张塑封好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指指照片上田醒春的脸，“田醒春根本不会笑。”
“她会。在船上你趴她怀里的时候她笑了。”段岸轻飘飘地为田醒春说话。
田醒春坐在她们两个对面撑着脸，不远处服务员端着一个大白盘子走过来，弯腰为她们送上一份意大利面。
还是番茄肉酱。段岸教樊倩用叉子卷着吃。田醒春在边上偷偷学会了。等到她的那份端上来，她也依样画葫芦的学着刚才段岸教的方法吃。
怪不得昨天给许节买的那份没给筷子。
田醒春感受着嘴里的酸甜滋味，挂念着不知道许节会不会用叉子吃面。但许节不笨，她很聪明，能无师自通。
吃过意大利面，段岸结账。田醒春把昨天借段岸的十五块钱还给她。
段岸没推让，收了钱以后和她们两个在西餐厅门前分别。
樊倩跟田醒春回家。路上她牵着田醒春的手，在田醒春身边开心的蹦蹦跳跳，嘴巴里还哼着歌。
很香很香的味道从不知道哪里飘过来。
樊倩皱皱鼻子，已经认出这味道，“梅干菜饼。”
确实是梅干菜饼。
她们拐过一个弯，一个老奶奶站在一家店门口用擀面杖摊饼。她把已经裹了梅干菜的面团擀成圆圆一张薄饼，放进身边一只烤盘一直在转动的烤炉里。白色的面饼放到烤盘上，转出浅黄、金黄、焦黄色的饼。
老奶奶见到她们，很热情地招呼：“小姑娘，要不要吃梅干菜饼啊？我们家的饼可好吃啦，是老牌子，在这里开了二十年啦。”
其实她们都吃饱了，但樊倩仰头去看田醒春。田醒春摸了摸口袋。梅干菜饼两块五一个，她的口袋里刚好有五块钱。
“要两个梅干菜饼，谢谢。”田醒春把那一张五块钱递出去，换回两张金黄酥脆的梅干菜饼。
樊倩拎着属于自己的那张饼，在田醒春身边有模有样的计划：“今天玩的太热了，回去以后你先洗澡，然后我再洗。洗完澡应该也要吃晚饭了吧，我们一起吃梅干菜饼，好吗田醒春？”
田醒春皱皱眉：“你洗澡这么慢。”现在才下午三点。
“不慢啊，我洗澡很快的，五分钟，五分钟就好了。”樊倩把装有梅干菜饼的塑料袋滑到手肘上，伸出五根手指瞪大眼睛解释。
田醒春说：“随便你。”
樊倩皱皱鼻子。
她觉得田醒春太坏了。她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她还是那么不解风情，对她也还是那么凶巴巴的，一句软话也不会说。可是她不再怕她了。反正田醒春要一辈子都这么硬邦邦的对她说话她也觉得没关系。她知道她不会打她，也不会真的凶她，她已经习惯田醒春这个样子。
要是田醒春真的像是段岸或者汪蕊那样说话……樊倩光是想一想，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她们一起回到了家。樊倩按照计划让田醒春先去洗澡。她打开风扇先让屋子里降温，等到田醒春回来以后她再拿上睡衣去洗澡。
樊倩在浴室里一边给自己涂沐浴露一边想：蕊姨说后天带我回家，那明天我还能和田醒春玩一天，我可以教她怎么做梅干菜。到时候她肯定会觉得我很厉害。可惜田醒春不会说好听的话，要是段岸姐姐，她肯定会说‘哇小樊你也太棒了吧！’。要是段岸姐姐不走就好了，她也能见识到我的本领，让她也知道，我樊倩也有地方和她一样厉害。哎呀呀，不过没关系啦，她看不到也没事儿，田醒春这样也很好。总之，现在什么都很好。
樊倩给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换上睡衣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回到房间。
这时是下午四点多。夏季天黑得晚，外面的阳光还很好。她们房间窗户糊着的纸实在撕不下来，但段宁亭来换灯泡的时候也顺便修过窗，窗户能打开一条小缝。现在，屋外的阳光从这条缝里钻进来，她们的房间亮堂堂，暖烘烘的，还有香喷喷的饼味。
田醒春抱着她们刚刚买回来的梅干菜饼，蜷缩着坐在床角。
她低着头，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樊倩低低的‘欸’了一声。田醒春这么累呀？还没等到吃一口梅干菜饼就睡着了。
樊倩小大人似的摇摇头。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脱了拖鞋以后爬到床上，要把梅干菜饼拿走，让田醒春好好睡一觉。
这么多年她确实很辛苦了。不光要找到杀害许节的凶手，自己来了以后她还要睡在地上。今天就让她好好在床上睡一觉吧。
樊倩的手伸到梅干菜饼的袋子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把袋子从田醒春的手上往外抽。抽着抽着，樊倩察觉到了不对劲。她一把拿走梅干菜饼袋子，手放到田醒春的胳膊上。她晃了晃田醒春，田醒春的身体跟着晃了晃。
“田醒春？”
樊倩小小声喊她，“田醒春，你别在这里睡觉好吗。”
田醒春还是没有动。
樊倩凑到她的脸前，她的气息全都喷到田醒春的脸上，“田醒春，你起来。你起来呀田醒春！”
田醒春睡得太沉了，她听不见樊倩在喊她。
樊倩两只手都握住田醒春的胳膊，她使劲晃动她，叫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起床了，起床了！田醒春起床了！我们要一起吃梅干菜饼了！你答应我的，我们一起吃梅干菜饼，我还要教你怎么做梅干菜，你不是还要开店——”
樊倩的后话卡在喉咙里，被落下的眼泪替代。
田醒春没有醒来，也不会再醒来了。
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樊倩一个人在大声哭泣。
——
后来在田醒春下葬的那天晚上，樊倩在梦里见到她。
田醒春穿着她们一起去游乐园玩的白色短袖，还是板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也还是不会说好听的话。
她凶巴巴地说：“你不用为我的死难过，因为我终于可以见到许节了。”
樊倩想要问她有没有遇到许节，见到许节高不高兴，她们在一起过得好不好，但是她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田醒春一转身，披散的头发变成扎得整齐的马尾，身上的短袖变成长袖校服。她回到十七岁的样子往前走。走了几步路以后，她伸出手牵起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看不清面孔，在等待她的少女的手。
她们手牵着手往前方走，越走越远，远到樊倩再也看不见她们。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8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