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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残烬如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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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司正堂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咽喉,骤然失声。
那声来自皇城深处、穿透层层宫阙的丧钟,沉重、悠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狠狠撞在每个人的心上。一下,两下,三下……每一声都像敲在骨头上,震得人魂魄欲散。
“陛…陛下…驾崩了?!” 刑部尚书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惊堂木“哐当”掉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尘埃。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茫然和惊惧。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肃,这位刚直的老臣,此刻也如遭雷击,挺拔的身躯晃了晃,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大堂入口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墙,看清皇城内的变故。大理寺卿张正清更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权力中枢的骤然崩塌,其带来的冲击和混乱,远非一个孙有德伏诛、一个钱敏中被锁拿所能比拟。这丧钟,是真正的天倾地陷!
堂下那些刚刚还在惊恐推搡、试图躲避毒矢和暴民冲击的官员们,此刻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恐凝固在脸上,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皇帝死了!储君未定!朝堂将倾!个人的生死荣辱,在社稷倾覆的巨大阴影下,瞬间变得渺小如尘埃。有人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有人下意识地望向高堂之上的三司主官,眼神空洞,仿佛在寻找早已不存在的依靠;更有人眼神闪烁,开始不动声色地向门口挪动,试图在这彻底的混乱中逃离。
就连堂外那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守卫人墙的暴民吼声,也在那穿透一切的丧钟声中,诡异地停滞了一瞬。随即,更大的混乱爆发开来!“皇帝死了!”“天塌了!”“快跑啊!” 各种歇斯底里的呼喊取代了之前的统一口号,人群彻底失控,冲击的力量变得更加疯狂而无序,守卫的压力陡增!
熵廻蹲在云归身边的身影,在丧钟响起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她拂开云归额发的指尖还停留在半空,沾着那抹温热而甜腥的毒血。深潭般的眼底,那刚刚因云归濒死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瞬间被这更具毁灭性的消息冻结。皇权崩殂!棋局彻底失控!所有精心的算计、所有的布局,在这代表最高权力更迭的丧钟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然而,这冻结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下一秒,熵廻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出鞘的寒刃!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幽深!仿佛那潭深水瞬间凝结成万载玄冰!她猛地收回手,不再看气息几近断绝的云归,倏然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混乱摇曳的光影中,如同一柄骤然挺直的、染血的标枪!
“禁军何在?!” 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雷霆,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混乱的铁血意志,瞬间压过了堂内外的喧嚣!这声音不是询问,而是命令!是掌控!
“封锁三司衙门!许进不许出!擅闯者,格杀勿论!”
“京营听令!即刻弹压暴民!凡冲击官署、趁乱作恶者,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三司书吏!继续记录!孙有德、钱敏中罪状,一字不漏!即刻呈送…新君御览!”
一连串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混乱的人心上!她直接跳过了已经失魂落魄的三司主官,以钦天监司丞之身,悍然接管了这混乱风暴的中心!
她带来的钦天监属官和反应过来的京营将官,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轰然应诺:
“遵司丞大人令!”
“封锁衙门!”
“弹压暴民!杀——!”
混乱的秩序,在熵廻冰冷铁血的命令下,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禁军和京营士兵的呼喝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弹压暴民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暂时压制了失控的混乱。书吏们被熵廻那冰冷的眼神一扫,如同被鞭子抽中,立刻哆嗦着重新铺开纸笔,颤抖着记录。
熵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高堂上失魂落魄的三司主官,扫过堂下那些惊魂未定、眼神闪烁的官员,最后落在大堂入口处。那里,几名侍卫正死死按住疯狂挣扎、状若疯魔的钱敏中。他官帽歪斜,发髻散乱,脸上涕泪横流,口中兀自嘶吼着:“陛下!陛下啊!老臣冤枉!熵廻妖人构陷!是她害了陛下!是她…呃!”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极其短小的吹箭,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钉入了钱敏中的后颈!钱敏中的嘶吼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难以置信地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随即脸色迅速转为青黑,软软地瘫倒下去,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
灭口!又是灭口!在丧钟带来的终极混乱中,再次发动!斩断最后一条可能攀咬的舌头!
“有刺客!” 侍卫惊怒大吼,目光如电般扫向人群。但此刻堂内堂外一片混乱,人人自危,哪里还能分辨出谁是凶手?
熵廻看着钱敏中瞬间毙命的尸体,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寒。藤蔓的反扑,狠辣而决绝,不惜一切代价掐灭最后的火星。她不再理会,转身,重新蹲下。
秦观山老泪纵横,枯瘦的双手死死按在云归肋下的伤口周围,金针密密麻麻刺入,试图封堵那汹涌的毒血。但那暗红色的血液依旧带着甜腥的泡沫,不断从指缝中渗出。云归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乌紫,瞳孔涣散,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那点生机还未彻底断绝。
“姑…姑娘…撑住…撑住啊…” 秦观山的声音嘶哑绝望,徒劳地按压着,仿佛想用自己的生命去填补那迅速流逝的生机。他知道,“鸠羽红”的毒,无解!半盏茶,已是极限!回天乏术!
熵廻的目光落在云归脸上。那张曾经清秀、如今枯槁灰败的脸上,痛苦扭曲的痕迹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或者说…一种濒死前的空茫。她的眼睛半睁着,涣散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穿透了混乱的大堂,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熵廻伸出沾着毒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拂过云归那只无力垂落在地、却依旧紧攥成拳的手。那手上沾满了墨迹、血污和牢狱的污垢,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泥土——青阳府堤坝的泥土。
她一点点地、极其强硬地掰开了云归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除了溃烂的伤口和污垢,空空如也。没有遗言,没有控诉。
但熵廻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云归那深陷的、涣散的眼窝。那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如同最后的烙印。
“熵…廻…”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音,混合着血沫,从云归乌紫的唇间艰难地溢出。
熵廻俯身,冰冷的侧脸几乎贴到云归的唇边。她听到了那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最后诘问,微弱得仿佛幻觉,却又清晰无比地刺入她的耳中:
“这…江山换主…的棋…你…可…是…棋…手…?”
话音未落,云归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离水的鱼最后一次挣扎!一大口暗黑粘稠、如同墨汁般的毒血狂喷而出!带着内脏的碎块和浓烈的甜腥!
她涣散的瞳孔骤然放大,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那只被熵廻掰开的手,无力地垂落,指尖微微蜷曲,仿佛还想抓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身体彻底松弛下来,如同燃尽的枯木,再无一丝生气。
秦观山搭在她腕脉上的手指猛地一颤,随即无力地垂下。这位倔强的老太医,发出一声如同孤狼般的、悲怆到极致的哀嚎,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老泪纵横。
熵廻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云归最后喷出的那口毒血,有几滴溅在了她玄色的袍角和霜雪般的手腕上。温热,粘稠,带着剧毒特有的甜腥,如同滚烫的烙印。
她缓缓直起身。
指尖,那枚冰冷的黑檀算珠,被紧紧攥住,几乎要嵌入掌心。
堂上,书吏颤抖的声音还在机械地宣读着尚未完成的罪状要点:
“…贪墨…河工…致堤溃…亡魂…数万…”
宣读声,衙役的呼喝声,堂外渐弱的厮杀声,秦观山压抑的悲泣声…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熵廻的目光,越过云归冰冷的尸体,越过混乱的大堂,越过那扇被撞开、映照着外面血色火光的门洞,投向皇城的方向。那里,丧钟的余音似乎还在天际回荡,新的风暴,已然在权力的废墟上,无声地酝酿。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几点刺目的暗红毒血。
棋局未终。
执棋的手依旧紧握。
只是那冰冷的算珠之上,第一次沾染了无法被计算、也无法被抹去的…
血色残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