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Librete

98、归处

　　老房子的木门发出了悠长的“吱呀”声，灰尘扑面而来。
　　纪书漾挥了挥面前的浮尘，眯着眼打量这间许久未曾踏足的老屋。
　　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棂，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灰真大啊。”纪书漾咳嗽了一声，把手里拎着的行李箱放在门边。
　　纪时泽跟在他身后进来，手里也提着东西，目光沉静地扫过屋内积尘的家具和陈设。
　　“嗯，得好好打扫。先开窗通风。”他放下东西，径直走向最近的一扇窗户，动作利落地推开。
　　清凉的风涌进来，搅动着沉寂的空气。
　　纪书漾走到客厅中央，环顾四周。
　　这里承载着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许多时光，尤其是在亲生父亲还在的那些年。
　　“东西放哪儿？”纪时泽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先放客厅地上吧，一会儿还得整理。”纪书漾走到墙角那个蒙着布的老式电视柜前，伸手掀开防尘布。
　　下面是一个半人高的柜子，上面放着那台笨重的老电视。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按电视的电源开关。
　　“咔哒。”毫无反应。
　　纪书漾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瞧我这记性，电闸都拉了。”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电视柜旁边一个矮矮的、同样蒙着布的柜子上。
　　他走过去，掀开布，露出一个深色的旧木箱。
　　箱子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纪时泽也走了过来，看着那个箱子。
　　“不知道，以前好像没见过？”纪书漾蹲下身，试着拉了拉锁，纹丝不动。
　　他站起身，“我去找找钥匙，可能在我妈那个放杂物的抽屉里。”
　　他转身走向里间纪云生前的卧室。
　　纪时泽没跟进去，目光落在电视柜旁边墙上挂着的几张老照片上。
　　其中一张是纪书漾小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背带裤，站在一个穿着工装、笑容爽朗的男人旁边，背景就是这间老屋的门口。
　　那应该是他的亲生父亲。
　　过了一会儿，纪书漾拿着一串钥匙走了出来，挨个在锁上试。
　　试到第三把，锁“咔哒”一声开了。
　　“找到了。”他打开箱盖，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本本厚厚的相册和一些用牛皮纸包好的信件、文件。
　　“相册？”纪时泽也蹲了下来。
　　“嗯，看样子是我爸我妈那会儿的。”纪书漾拿起最上面一本硬壳相册，封面有些磨损了。
　　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纪时泽也坐在了他旁边。
　　翻开第一页，是几张黑白结婚照。
　　年轻的纪云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发型，笑容温婉，旁边站着穿着军装的纪书漾的生父，英挺俊朗。
　　“我妈年轻时候真好看。”纪书漾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母亲的脸颊。
　　纪时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
　　再往后翻，照片变成了彩色。
　　婴儿时期的纪书漾，被父母抱在怀里，在公园里，在院子里学步……照片里的男人总是笑得开怀，纪云脸上也洋溢着幸福。
　　翻到某一页，纪书漾的目光停住了。
　　照片上，大概五六岁的他，正撅着嘴，一脸不高兴地坐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台老电视。
　　旁边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想看动画片，电视打不开，生气！”
　　纪书漾看着照片，忍不住笑了起来，肩膀轻轻耸动。
　　“笑什么？”纪时泽侧头看他。
　　纪书漾指着那张照片：“看到没？我小时候，为了看电视，没少跟我妈斗智斗勇。”
　　纪时泽看着照片里气鼓鼓的小孩，嘴角也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嗯，看出来了。”
　　纪书漾把相册往纪时泽那边挪了挪，指着照片背景里的老电视：“就这台电视，老古董了。那时候家里条件一般，这电视是我爸单位发的，挺笨重，但质量还行。问题就出在电源上。”
　　“电源怎么了？”纪时泽问。
　　“那会儿装的插座好像有点问题，还是线路老化？记不清了。反正每次看完电视，我爸都会把墙上的总闸拉下来，说省电又安全。”
　　纪书漾回忆着，眼神变得柔和，“我小时候皮，放寒暑假或者周末回来，就特别想看电视。可总闸在进门的玄关上面，我个子矮，够不着。我妈呢，有时候懒得动，或者故意逗我。”
　　纪书漾顿了顿，笑意更深：“她就跟我说：‘小漾，想看啊？给你爸打电话，让他给你开。’”
　　纪时泽挑眉：“打电话开电视？”
　　“对啊！”纪书漾笑出声，“我爸那会儿在邻市的一个厂子上班，有时周末才回来。我妈就让我拨他单位的电话。电话通了，我就对着话筒喊：‘爸！爸！我要看电视！开电视！’我爸在电话那头就笑，说：‘好嘞，儿子等着啊！’然后我就听见他在那边好像跟同事说了句什么，过一会儿，大概一两分钟吧，你猜怎么着？”
　　纪时泽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配合地问：“怎么着？”
　　“咔哒一声！电视的电源灯就亮了！我就能看了！”
　　纪书漾比划着，语气带着孩子气般的得意，“我当时真以为我爸会魔法，隔那么远都能开电视！后来才知道，是我爸在单位打电话给隔壁邻居王叔，王叔家有我们家的备用钥匙，他接到电话就过来帮忙把闸推上去。我妈还骗我说是爸爸远程开的。”
　　纪时泽静静地听着，看着纪书漾沉浸在回忆里发亮的眼睛和上扬的嘴角，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对着电话兴奋喊叫的孩子。
　　他能想象那个画面：小小的纪书漾，抱着电话，急切地等待着那声代表“魔法”的“咔哒”，然后欢呼着扑向电视。
　　“那邻居王叔，人真好。”纪时泽轻声说。
　　“是啊，王叔人特别好，后来搬走了。”纪书漾感慨，手指摩挲着照片边缘，“现在想想，那时候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都是有人在默默付出。我妈骗我，是懒得动，也是想让我跟爸爸多说几句话。我爸接到电话，不管多忙，总会立刻找人帮忙。王叔呢，随叫随到。”
　　他合上相册，抬头看了看那台老电视，又看了看墙上总闸的位置：“后来我长大点，能自己够着闸了，这‘远程魔法’就失效了。再后来……我爸也不在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纪时泽的手很自然地覆上他放在相册上的手，干燥温暖。“都过去了。”
　　纪书漾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抬眼对他笑了笑：“嗯。就是觉得，那时候真傻，那么好骗。”
　　“傻点好。”纪时泽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纵容。
　　纪书漾刚想说话，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闷雷声。
　　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乌云翻滚。
　　“要下雨了。”纪时泽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看这云，雨估计还不小。得抓紧时间。”
　　“嗯，先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出来。”纪书漾也站起来，把相册小心地放回箱子，“这些相册和信件要带走，其他杂物后面再看吧。”
　　两人开始分头整理。
　　纪书漾负责翻看柜子和抽屉，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老照片、证件之类的挑出来。
　　纪时泽则开始清扫角落的蛛网和灰尘，动作干脆利落。
　　房间里只剩下翻找东西的窸窣声和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
　　空气有些闷热，刚才开窗带进来的风也停了。
　　纪书漾正蹲在一个矮柜前翻找，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抬手抹了一把，嘟囔道：“这天儿，闷得慌，感觉要下大雨了。”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开会儿空调吧，太热了。”
　　说着，按下了挂式空调的开关键。
　　空调发出低沉的启动声，指示灯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暗了下去，只有内机发出轻微的“滴…滴…”声，像是某种故障提示。
　　“嗯？”纪书漾又按了几下，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刚开窗还好好的。”他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闸，“闸都推上去了啊。”
　　纪时泽放下扫帚走过来，也按了按空调开关，同样只有滴滴声。
　　“可能空调本身坏了，或者太久没用，线路受潮？”他走到总闸那里，仔细看了看，“闸没问题。”
　　“唉，倒霉成啥了。”纪书漾有点烦躁，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这鬼天气，没空调要闷死了。”
　　纪时泽看着他汗湿的额发和微蹙的眉头，沉默了几秒，忽然说：“给你爸打电话。”
　　“啊？”纪书漾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他。
　　“打电话，”纪时泽重复了一遍，语气没什么波澜，眼神却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调侃，“让他远程开空调。”
　　纪书漾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那点烦躁瞬间烟消云散。“纪时泽！”
　　他笑着捶了一下纪时泽的肩膀，“你学坏了！拿我小时候的事取笑我！”
　　纪时泽嘴角的弧度明显了些，抬手握住了他捶过来的手腕：“管用吗？”
　　“管用个鬼！”纪书漾笑骂，顺势靠过去，额头抵着纪时泽的肩膀，笑得肩膀直抖，“我爸现在要真能远程开空调，那不成神仙了？要是真的那我就可就求我爸保佑一下咱们两个长长久久吧！”
　　纪时泽没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很轻地揉了揉他汗湿的后颈。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安抚的意味。
　　就在这时，纪书漾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摸出来一看，是陈飞宇。
　　“喂？飞宇哥？”
　　“小漾！你们到老家了没？情况咋样？”陈飞宇的大嗓门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有点嘈杂。
　　“到了，正收拾呢，灰大得很。”纪书漾稍微离开了点纪时泽的肩膀，但手腕还被纪时泽握着。
　　“哦哦，辛苦辛苦！哎，我跟你说，小林他……”陈飞宇的声音带着点兴奋，似乎想分享什么。
　　纪书漾刚听了个开头，手机就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拿走了。
　　纪时泽对着话筒，声音平稳无波：“飞宇，我们这边信号不好，正忙。晚点给你回电话。”
　　说完，不等陈飞宇反应，直接按了挂断键。
　　“哎！哥！”纪书漾看着被挂断的手机，“飞宇哥可能有事呢？”
　　“他能有什么事？”纪时泽把手机塞回纪书漾口袋，“无非是炫耀小林又怎么他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纪书漾汗津津的脸上，“热？”
　　“嗯，闷。”纪书漾点头。
　　“空调暂时指望不上。”纪时泽环顾了一下房间，“我记得你家厨房后面有个小储藏室，通风可能好些，先把怕潮怕热的东西搬过去。剩下的等雨停了再弄。”
　　“行。”纪书漾没异议。
　　两人合力把装有相册信件和一些怕潮物品的箱子搬到了相对阴凉通风的小储藏室。
　　刚搬完，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打在屋顶和窗玻璃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暑气被冲刷掉不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
　　“还好搬得快。”纪书漾看着窗外的雨帘，松了口气。
　　雨下得又急又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两人回到客厅，坐在仅有的两张旧木凳上休息。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咕噜……”纪书漾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揉了揉胃：“饿了。中午就对付了一口。”
　　纪时泽看了看时间：“雨小点去镇上吃点。”
　　“不想出去，弄一身泥。”纪书漾懒洋洋地靠着椅背，“而且这老房子，下这么大雨，总觉得有点……嗯，凄凉？”
　　纪时泽没说话，起身走到他们带来的背包旁，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保温袋，从里面取出两个还温热的饭盒，又拿出两瓶水。
　　“给。”他把一个饭盒和一瓶水递给纪书漾。
　　纪书漾惊讶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寿司卷，还有切好的水果。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他记得早上出门匆忙，是纪时泽最后收拾的背包。
　　“早上顺手做的。”纪时泽自己也打开饭盒，拿起一个寿司，“怕路上饿，或者到了不方便。”
　　纪书漾心里一暖，夹起一个寿司塞进嘴里，含糊地说：“还是我哥靠谱。”
　　他嚼着，看着窗外的大雨，又看看这空旷的老屋，再看看身边安静吃着东西的纪时泽，忽然觉得那股“凄凉”感淡了很多。
　　有这个人陪着，在哪里似乎都没那么难熬。
　　雨渐渐小了，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
　　两人把屋子大概归置了一下，锁好门窗，准备离开。
　　“相册箱子放后备箱？”纪时泽问。
　　“嗯，小心点，别磕着。”纪书漾点头。
　　车子驶离老屋，朝着县城的方向开去。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路边的草木青翠欲滴。
　　“直接回市里？”纪书漾问。
　　“先去趟超市。”纪时泽目视前方，“家里冰箱也空了，顺便补充点。”
　　“行。”纪书漾伸了个懒腰，“我要吃糖醋排骨。”
　　“嗯。”
　　大包小包在后备箱。
　　车子驶离了县城，朝着他们市里的家开去。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边。
　　“哥，”纪书漾靠在副驾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忽然开口，“今天在老屋，跟你说我爸‘远程开电视’那会儿……”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
　　“我就在想，”纪书漾转过头，看着纪时泽专注开车的侧脸，“虽然我爸那个‘魔法’是假的，是邻居帮忙。但后来，我生命里遇到的所有‘魔法’，好像都是你给的。”
　　纪时泽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侧过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小时候没人管，你管我吃饭穿衣；上学遇到麻烦，你替我出头；后来爸妈没了，天都塌了，是你撑着我走过来；再后来……”纪书漾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连我想吃什么这种小事，你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刚才，空调坏了，你一句就把我逗笑了……”
　　他顿了顿，看着纪时泽线条利落的侧脸轮廓：“纪时泽，你才是我真正的‘远程魔法’。不管我在哪儿，遇到什么事，只要想到你，心里就踏实了。比小时候等那声咔哒还踏实得多。”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只有引擎平稳的声音。夕阳的金光透过车窗，在纪时泽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沉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纪书漾心上：“嗯。以后电视、空调……什么都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耳根在夕阳下泛着微红，“……想开哪个，告诉我。”
　　纪书漾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响亮的笑声，整个人笑得歪倒在座椅上：“哥！你……哈哈哈……”
　　纪时泽的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反驳，只是目视前方，专注开车。
　　夕阳的金辉洒满归途，所有皆是过往。
　　而他们就是彼此的归处。
　　归于每一天。
　　归于每一个明天。
　　归于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