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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陪伴 ...


  •   夏许砚站在印刷厂车间门口,机器的轰鸣声像无数根针,扎得耳膜发疼。苍之遥走进仓库的背影还在眼前晃——蓝布衫被汗水浸得发深,后背肩胛骨的轮廓像两片收拢的蝶翼,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他捡起地上的一张竹蜻蜓,是苍之遥落在仓库门口的。竹片削得极薄,翅尾刻着极小的望夫花纹,边缘还沾着点新鲜的木屑。夏许砚的指尖抚过那些纹路,突然想起云雾山的溪石——苍之遥总说,好的竹料要在溪水里泡上三个月,让山灵水魄都渗进去,吹出来的笛音才会带着清冽的响。

      可眼前这双手,本该握着竹笛的手,却在搬纸、削木、被油墨染得发黑。

      夜市的灯串亮起来时,像把星星揉碎了撒在人间。苍之遥的小摊摆在拐角,一块蓝布铺在地上,上面摆着竹蜻蜓、竹青蛙、刻花书签,还有几支小巧的竹笛挂件。他坐在小马扎上,膝盖上放着块竹片,手里的刻刀正一点点凿出凤凰的尾羽。

      “这个多少钱?”一个小女孩指着竹青蛙,辫子上的蝴蝶结晃来晃去。

      苍之遥抬头笑了笑,耳尖在路灯下泛着淡红:“五块。”

      小女孩的妈妈付了钱,拉着孩子走开时,听见那孩子说:“妈妈你看,青蛙肚子上有小花!”

      苍之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茧子硌着竹片,有点痒。他摸出兜里的创可贴,早上被竹刀划破的地方又渗了点血,把白色胶布洇出个小红点,像朵没开的花。

      “卖得不错。”

      熟悉的声音让他手一抖,刻刀在竹片上划错了道,凤凰的尾羽歪出个锐角。苍之遥抬头,看见夏许砚站在摊前,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桶身还冒着白气。

      “你怎么来了?”他慌忙把那块废竹片塞进兜里,手背上的创可贴被蹭得卷了边。

      夏许砚没说话,蹲下来帮他整理摊位。竹青蛙被碰倒了,发出“呱呱”的轻响,是苍之遥在里面装了细竹簧,一按就会叫,像模仿云雾山的雨蛙。

      “阿婆寄了东西来。”夏许砚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用望夫花瓣泡的茶,汤色泛着淡紫,“她说你夏天容易肺热,让你每天喝两碗。”

      苍之遥的手指蜷了蜷,没去接:“我不渴。”

      “不渴也得喝。”夏许砚把杯子往他手里塞,指尖碰到他手背上的油墨,黑色的印子沾在自己指腹上,像块洗不掉的疤,“林薇说,交流会的合奏名单报上去了。”

      苍之遥的动作顿了顿:“哦。”

      “她报了《平湖秋月》。”夏许砚看着他的眼睛,“但我跟老师说,我要等你。”

      竹青蛙又“呱”地叫了一声,像是在打破沉默。苍之遥把杯子放在地上,茶水晃出点来,在蓝布上洇出个紫圈:“等我干什么?我可能……去不了。”

      “为什么?”

      “报名费还没凑够。”他低头继续刻竹片,刻刀用力得让竹屑飞溅,“而且我最近手笨,练不好笛子。”

      夏许砚抓起一支竹笛挂件,笛身上刻着两只交颈的凤凰,和他们的双笛一模一样。“这是谁刻的?”

      “我。”

      “刻得很好。”夏许砚把挂件放进兜里,“你的手一点都不笨。”

      苍之遥突然站起来,小马扎被带得翻倒在地。“你走吧。”他的声音有点发紧,“这里人多,被同学看见不好。”

      “看见又怎么了?”夏许砚也站起来,比他高出半头,阴影落在他脸上,“看见我们一起摆摊,很丢人吗?”

      “不是……”

      “那是什么?”夏许砚抓住他的手腕,手背上的创可贴被捏得更紧,“你告诉我,暑假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张诊断书到底写了什么?”

      苍之遥猛地挣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被劈开的竹片。“我说了没事!”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引得旁边摊位的人看过来,“你能不能别像审问犯人一样?”

      “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苍之遥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涩,“你要是真担心我,就该知道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保送研究生,你前途无量,你犯不着陪我在这里耗着!”

      他抓起蓝布的四角,把竹制品一股脑裹起来,动作快得像在逃。“我收摊了。”

      夏许砚看着他抱着布包往巷子里走,背影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像片被风卷着的落叶。保温桶里的望夫花茶还在冒热气,淡紫的汤色映着灯串的光,美得让人心里发疼。

      回到宿舍时,苍之遥的手抖得厉害。他把竹制品倒在桌上,发现有支竹笛挂件被压断了,断口处露出细密的竹纤维,像根根竖起的针。

      他蹲在地上,头抵着床腿,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其实他知道夏许砚是好意,就像知道阿婆总在灶膛里多烧把柴是为了让他暖和,知道守宫蛇总把花籽藏起来是怕被山雀叼走。

      可这份好意,在城里的光线下变得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暑假里父亲找到云雾山那天,阿婆正坐在吊脚楼前编竹篮。父亲把诊断书拍在竹篮上,说苍之遥的母亲肺癌晚期,要五十万手术费。阿婆的手当时就抖了,竹篾“啪”地断了,像根脆骨。

      “遥遥是我养大的,跟你们家没关系。”阿婆的声音很稳,竹杖却在地上敲得咚咚响。

      父亲冷笑:“没关系?他户口本上还姓苍!要么他跟我回去继承公司,我就出钱救他妈;要么,就让他妈等着咽气。”

      苍之遥当时躲在门后,手里攥着刚做好的竹笛,指节都捏白了。他听见阿婆说:“钱我们自己想办法,你别想再逼他。”

      后来他才知道,阿婆偷偷典当了传了三代的凤凰竹篮,那是当年她嫁过来时,太阿公用百年湘妃竹编的。苍之遥把竹篮赎回来那天,阿婆坐在火塘边哭了,说自己没守好家传的东西。

      “阿婆,我去挣钱。”他蹲在阿婆面前,像十三岁那年摔碎竹笛时一样,“我去城里打工,我去比赛赢奖金,我一定能凑够钱。”

      阿婆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老茧蹭着他的发:“傻孩子,别累着自己。”

      所以他不能要夏许砚的钱。那不仅仅是钱,是云雾山的竹骨——阿婆说过,竹可以弯,但不能折。

      接下来的几天,苍之遥没去印刷厂,也没去夜市。他把自己关在宿舍,没日没夜地削竹片。书桌堆不下了,就堆在床底下,竹屑像雪一样积了厚厚的一层。

      夏许砚每天都来,有时带吃的,有时带乐谱,有时只是站在门口看一会儿。苍之遥不说话,他也不打扰,放下东西就走,像道沉默的影子。

      这天傍晚,夏许砚刚走到宿舍楼下,就被林薇拦住了。她手里拿着张音乐会门票,递到他面前:“明晚的演奏会,一起去?”

      “不去。”夏许砚绕过她就要走。

      “你还在等苍之遥?”林薇的声音拔高了些,“你真觉得他能去交流会?我昨天去系办公室,听见老师说,他连报名表都没交。”

      夏许砚的脚步顿住了。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你?”林薇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我听印刷厂的阿姨说,他暑假一直在那里打工,白天搬纸,晚上还去酒吧弹吉他,说是要凑钱给家里人治病。”

      夏许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钝钝的疼。他想起那张被藏起来的诊断书,想起苍之遥手背上的伤口,想起他说“阿婆的腿不好”时的语气。

      原来他说的“家里人”,不是阿婆。

      苍之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他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脸上还沾着竹屑,手里的刻刀落在地上,在地板上划出道浅痕。

      “谁?”他揉了揉眼睛,看见窗外已经黑透了。

      门被推开,夏许砚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信封,脸色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白。“这是五万块。”他把信封放在桌上,里面的纸币发出哗哗的响,“先拿去给你妈治病。”

      苍之遥的睡意瞬间没了。他看着那个信封,像看着块烧红的烙铁。“你什么意思?”

      “林薇都告诉我了。”夏许砚的声音很沉,“你妈病了,需要钱。”

      “所以你就来可怜我?”苍之遥猛地站起来,桌上的竹片哗啦啦掉了一地,“夏许砚,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可悲?为了点钱在夜市摆摊,在印刷厂搬纸,连笛子都快忘了怎么吹?”

      “我没这么想。”

      “你就是这么想的!”苍之遥抓起那个信封,往夏许砚身上砸去。纸币撒了一地,像群白色的蝴蝶。“我告诉你,我苍之遥就算去卖血,也不会要你的钱!”

      夏许砚没躲,任由纸币砸在身上。他看着苍之遥发红的眼睛,突然伸手抱住他。“我不是可怜你。”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下巴抵在对方发顶,能闻到淡淡的竹屑味,“我是想和你一起承担。”

      苍之遥的身体僵住了。夏许砚的怀抱很暖,像云雾山冬天的火塘,可他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冷。他想起父亲说的话——“他保送了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你呢?”

      原来有些鸿沟,不是靠拥抱就能填满的。

      “放开我。”苍之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夏许砚松开手时,看见苍之遥的眼眶红了,却没掉眼泪。他想起阿婆说过,云雾山的竹子最韧,就算被雪压弯了腰,也不会轻易流泪。

      “交流会我不参加了。”苍之遥捡起地上的竹片,一片片摞好,“你跟林薇合奏吧,她比我合适。”

      夏许砚看着他低头的样子,发顶的旋在灯光下像个小小的漩涡。他突然想起云雾山的溪水里,那些顺流而下的望夫花籽——有的卡在石缝里,有的被鱼衔走,不是所有种子都能等到春天。

      交流会那天,夏许砚在后台调笛。林薇穿着白色的演出服走过来,妆容精致得像橱窗里的娃娃。“准备好了吗?”她笑了笑,鬓角的碎发被发胶固定得纹丝不动。

      夏许砚“嗯”了一声,目光却瞟向门口。他总觉得,苍之遥会来。

      主持人报幕时,台下的掌声像潮水。夏许砚走上台,聚光灯打在身上,暖得有点烫。他看见第一排坐着系主任,第二排有林薇的父母,可他在人群里找了又找,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平湖秋月》的前奏响起时,夏许砚的手指有点僵。竹笛的音色很亮,却少了点什么——像云雾山的溪水里少了鱼,青竹林里少了风,吊脚楼的火塘里少了柴。

      他想起苍之遥吹笛的样子。在溪边时,他的笛音带着水汽的润;在竹林里,带着竹叶的轻;在吊脚楼的月夜,带着望夫花的香。那是刻在骨血里的调子,不是靠技巧就能模仿的。

      吹到间奏时,夏许砚突然停了。台下的议论声像浪一样涌上来,林薇的脸色瞬间白了。

      “对不起,”夏许砚拿起话筒,声音透过音响传遍整个礼堂,“这首曲子,我想等一个人来合奏。”

      他放下竹笛,转身走下台。聚光灯追着他的背影,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根断了的弦。

      苍之遥其实来了。他站在礼堂后门,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门票,是早上在宿舍门口捡到的——夏许砚不知什么时候塞进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第三排最左,等你。”

      他听见夏许砚说“等一个人”,听见台下的哗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鼓点还响。他转身往外面跑,走廊的窗户映出他的影子,像只慌不择路的鸟。

      跑到操场时,手机响了。是阿婆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遥遥,你快回来……守宫蛇它……”

      苍之遥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阿婆你慢点说,蛇怎么了?”

      “它今天早上没出来晒太阳,我去竹篓里看,发现它……它死了,身上还缠着望夫花藤……”

      守宫蛇是十三岁那年,夏许砚从溪里捞回来的。当时它尾巴受伤了,苍之遥用红绳给它包扎,后来就一直养在竹篓里。它总爱把花籽藏在垫絮下,总爱用尾尖的金环蹭苍之遥的手腕,像个懂事的孩子。

      “阿婆,我明天就回去。”苍之遥的声音发颤,眼眶里的热意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掉。

      挂了电话,他蹲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砸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很快被风吹干,像从未存在过。

      “我就知道你在这。”

      夏许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苍之遥抬头,看见他手里拿着支竹笛,是那支十三岁被摔碎、后来用红绳粘好的旧笛。

      “阿婆打电话给我了。”夏许砚在他身边坐下,把竹笛递给他,“她说蛇尾尖的金环上,缠着你去年编的红绳结。”

      苍之遥接过竹笛,指腹抚过那道裂痕。红绳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紧紧缠着,像道解不开的结。

      “它是想告诉我们,它等不到花开了。”苍之遥的声音哑得厉害。

      夏许砚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苍之遥没有躲。两人的手心都很烫,像揣着团火,要把所有的寒冷都烧尽。

      “交流会结束后,我们一起回云雾山。”夏许砚的拇指蹭过他手背上的创可贴,“给蛇找个好地方埋了,就在那棵湘妃竹下,让它看着花籽发芽。”

      苍之遥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竹笛上,顺着裂痕渗进去,像给这道旧伤,添了滴新泪。

      回云雾山那天,火车依旧穿过晨雾。苍之遥靠在夏许砚肩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变成田野,再变成连绵的青山。

      “阿婆说,守宫蛇是山里的灵物,它知道谁心里装着这片山。”苍之遥的声音很轻,像梦呓,“它缠着红绳结,是怕我们忘了回去的路。”

      夏许砚握住他的手,发现他手背上的创可贴已经换了新的,却依旧遮不住那些细碎的疤痕。“不会忘的。”他说,“就像这笛子,就算裂了,也还是能吹出《望夫谣》的调子。”

      他从包里掏出个东西,用油纸包着。打开一看,是片竹片,上面刻着两只凤凰,尾羽交缠在一起,中间还刻着个小小的蛇形,蛇尾的金环上,缠着个红绳结。

      “我昨天刻的。”夏许砚把竹片放在苍之遥掌心,“等蛇埋好了,就把这个一起放进去。”

      苍之遥的指尖抚过那些纹路,突然笑了,眼眶却红了。他想起守宫蛇总把花籽藏起来,想起它尾尖的金环蹭着竹篾的响,想起它叼着花籽放进竹勺里的机灵样。

      原来有些告别,不是结束,是换种方式陪着。

      云雾山的雾比上次更浓了。阿婆站在吊脚楼前等他们,竹杖拄在地上,杖头的凤凰纹被雾打湿,显得格外亮。

      “回来啦。”阿婆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雾珠,“蛇我已经用竹匣装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埋。”

      苍之遥走过去,抱住了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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