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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张小泉绣花剪 ...


  •   还未等到家,主仆俩在公寓楼下便碰到了王遗时,他单手抱个足球骑着自行车回来,晚她们一步进院里。

      瓶儿连忙晃了两下惜予的胳膊,对她挤眉弄眼,又瞟了瞟王遗时,尔后一蹦一跳自个上楼去了。

      王遗时把车停靠到大厅楼梯间背面的空档里,公寓住户都习惯将车放在这儿。停好车,转头见惜予独自站在楼梯口,似乎在等他。

      王遗时上前牵过她的手,正要上楼,却被惜予从后头轻轻一拽。他疑惑回头。

      惜予说:“我们去趟电报局吧。”

      本是从医院出来就能去办的事,惜予刻意拖到回家见了王遗时才提。这便是她想到的通知他的办法。

      “出什么事了?”

      “我怀孕了。想跟家里讲一声。”

      “啊?”王遗时竟然挠了挠脸,向后靠在楼梯扶手上,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暧昧,忙弹起身向惜予解释:“我是高兴的,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惜予想:他要是知道该作何反应,自己才应该慌吧。嘴上却问:“这种事还有标准答案的吗?”

      王遗时说:“电报局那边我来跑腿就好。”

      说完撒腿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又跑回来,像只没头乱撞的笨蛾子。

      “我想还是先搀你上去。”

      惜予笑:“又不是不会走路了。”心里却颇是受用王遗时的殷勤呵护。

      得知惜予怀孕之后,但凡她在家里动作稍大一些,王遗时和瓶儿两个活宝就大呼小叫阻止她,好像孩子随时会从她身上掉下来。

      后来王遗时觉得终日担惊受怕也不是个办法,问题根结就在这家三个人没一个有这方面经验。

      杭州两家也都知晓小夫妻将添丁进口的好消息。

      王家的意思是叫惜予回杭州待产,生下孩子再回上海。谢家爷娘不忍心女儿颠簸,谢太太本打算亲自过来照顾,谢老爷提醒她要顾及王太太的脸面,你二话不说就上,人家不去岂不是显得很不重视,便提议以慎予赴沪读书由,让他带着刘妈一道上来。

      谢太太虽不大情愿,顾全大局后还是答应,转而把重心放在行李打包上。

      临行前一个礼拜,慎予的箱子里几乎塞满了谢太太为惜予和孩子准备的物品。

      慎予打趣还在给行囊增重的母亲,“姆妈,你干脆把自己也塞进去算了。”

      谢太太直起腰来剐了眼儿子,叹道:“你当我不想?你阿姐身边,王遗时是个啥都不懂的臭男人,瓶儿不经人事,又被她宠坏了,活都干不来,哪个都靠不住。乖囡啊,到时去了上海,要多多照顾阿姐。”

      “这个你放心,我就这么一个阿姐。再讲还有刘妈,我俩可全是她带大的呀。”

      “到了上海好好读书,不要学王家少爷横七搭八。”

      谢太太这句话说得格外小声、谨慎,唯恐几里外的王家门长了顺风耳。

      慎予拍拍她,“姆妈,我欢喜安安的呀。等我读好大学就跟她结婚,好不好?”

      “好呀!这样我最开心咯。”

      母子俩说起隔壁乡绅姚老爷屋里的大女儿安安。只比慎予小一岁,因姚家门后出的孩子年纪太小缘故,安安自小同姐弟俩玩得最好。姚老爷对大女儿宝贝得不得了,从来有求必应。到今年十六岁,长得白白嫩嫩,甚讨人欢喜。从前谢太太不止一次抱怨惜予生得不及安安圆润福气,惜予每次也不气恼,只说让慎予快点讨安安过门,好叫姆妈早晚相看,了却心头宿愿。

      慎予此番到上海读书,安安甚至比他父母还舍不得。慎予刚告诉她这则消息的时候,她当时就伤心地哭了起来。

      到慎予出发前一日,黄昏时分,谢家刚吃过饭,还未下桌,有人来通报,“姚小姐来了。”

      “点卡得倒满准。”谢太太斜睨一眼慎予,他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不要跑!刚吃过饭!”谢太太在饭桌上喊。

      谢老爷捏捏头颈,劝道:“这么大一个人,随他去吧。”

      刚下过一场雨,周围人家连绵的黑瓦白墙还透着一股潮湿水气,姚安安站在谢家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她穿一件鹅黄色倒大袖旗袍,白袜配黑皮鞋,人见了都要叹一声青春姣好。

      安安盯着脚下石板缝里爬出的一串青苔,缓缓踮起脚尖,再落回地面,如此反覆。

      任谁都看得出她此刻的忐忑。

      慎予见了,从此记忆里再没有比之更青春婉约的一刻。

      他跑上去捉住安安的手,安安害羞地往后一退,背蹭到白墙上。

      慎予一手拉住她,一手在马甲口袋里趟啊趟,摸出张字条递过去。

      安安接来一看,上头抄的是上海的地址和电话。

      “可别掉了。到时候,只要想到我就提笔写,好不好?”

      “写多了你不得嫌我烦?”

      慎予说:“那我可比你烦多了!好不好嘛?”

      安安抽回被拽住的手,无言地点点头。

      “从小到大,咱俩就没分开过。”慎予抬手摸了摸安安的脸颊。

      安安抬眼望他,轻声细语讲:“不过一年工夫,我也会到上海去。”

      “呀?你阿爷答应啦?”慎予惊讶到了。姚老爷一直不肯放安安独自出去读书,如今怎么又改了口风?

      “嗯。”

      “太好了!”慎予不迭点头,欢欣鼓舞。

      安安看他傻里傻气为自己高兴,亦不由嘴角上翘。

      然而启程那天,安安却没有来送。慎予路上失落了好一会,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写第一封信。

      就在慎予到上海当天,惜予同瓶儿一早就到慎予即将落脚的公寓,最后确认布置上是否有遗漏。

      惜予打开卧室门,扭头叫瓶儿把蚊帐拿进来。

      家里就慎予最招蚊子叮咬,小时候一到热天,上上下下没一块好皮,被叮得像只小癞蛤蟆。于是每年小满以后,家中必须安蚊帐。

      瓶儿捧着乳白色纱帐进来,放在床上摊开来。

      “小姐,少爷不是嫌这难看,几年前就不让用了吗?”

      “我们做得周全点。他不想要就让他自己拆。”

      瓶儿让惜予到外头客厅坐,等她把纱帐装好。

      未几许,就听得扶梯间咚咚咚有人蹬上来,敲响了她们的门。

      瓶儿去开门,慎予拎着两个大皮箱跨进来,哒哒跑到在惜予面前,箱子往地上一放,挤着惜予坐下,就像谢太太一直讲的那样,慎予从来黏姐姐牢得像块狗皮膏药。

      他打量惜予腹部,“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惜予笑道:“医生说要到四个月以后。”

      “阿姐几个月了?”

      “三个月。”

      惜予为他抹去脑袋上的汗水,性急的慎予夺走手帕,乱擦一气,迫不及待跟姐姐聊天。

      这时王遗时和刘妈也上楼来。

      惜予见到刘妈,向她问好,“听姆妈讲,刘妈你年初才抱外孙。现在就要你来上海照顾我,真是不好意思。”

      刘妈笑道:“她们哪有小姐重要啊。”

      “瓶儿,带刘妈熟悉一下屋里情况。”

      惜予问慎予:“怎么没带安安来玩,你们不是一向最要好了吗?”

      慎予连忙将明年姚安安也要来上海念书一事分享给她,惜予听了自然欢喜十分。

      王遗时问:“是不是过年时候在你家碰见过的小姑娘?”

      惜予点头。“是呀。是阿弟的小相好。”

      王遗时立时去看慎予的反应,只见他被打趣,竟未有少年人提及情爱时惯有的慌张,而是大大方方承认了。

      “阿姐,你这话该讲给安安听去。”

      惜予掩嘴笑,慎予在一旁揽住她颤抖的肩膀,十分亲昵地注视着。

      王遗时很少见到惜予笑得如此开心,想她平时与自己相处也许没有完全卸下心防,竟有些失落。

      聊了会,慎予指着沙发边一口大皮箱,跟惜予说起谢太太恨不得钻进箱子里去的故事,想叫姐姐当笑话来听,谁人晓得惜予竟一下眼眶红红的,似要哭了。

      十几年来,慎予脑中几乎不存在阿姐哭泣的记忆,她一直都非常坚强。他手里攥着惜予给的手帕,想起沾到过自己汗水,递出去的手顿住,又悄悄缩了回去。

      惜予抬手擦掉眼眶里的泪水,拍了拍小弟的胳膊,叮嘱他不要忘记过来吃晚饭。

      王遗时搂着惜予下楼,回他们的家。

      慎予在门口送别,看他们两两倚偎的光景,对安安倍觉挂念。回屋就坐到书桌前,挥毫落笔,一天时间写了两封信。

      去阿姐家吃饭的路上,特意先绕路跑了趟街角的邮筒投信。

      过了几日,慎予还没等来安安的回信,瓶儿却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亲笔信。写信人似晓得瓶儿不识字,因此收信人写的是惜予。

      惜予拆开信,抬头一句便写:此信寄瓶儿,望惜予阿妹念与她听。

      瞥了眼落款,净生,便知晓是谁人写的信了。忙将在厨房干活的瓶儿唤出来,连抬头带落款一字不拉念给她听。

      瓶儿初时神色无恙,越听越是面色鲜红。臧克渠信里说到“甚是思念”时,她羞得连头也抬不大起来。

      “是你的净生呀。”惜予揶揄地把信纸往瓶儿怀里一塞,她上发条弹簧似的跳起来跑走了。

      去年时她们来上海的路上,臧克渠自我介绍,只肯说自己姓臧。瓶儿只知张章,从未听过有人姓臧的,便偷偷问惜予是不是“龌龊”的那个脏。

      话被臧克渠听到去,他也不恼,笑呵呵地解释清楚,还自我调侃我姓净,叫我净生便好。

      —·—

      六月中,上海入了黄梅季,雨成日里下不停歇,公寓门口的大理石地面积了一层密实的水雾。

      一日慎予来吃晚饭,整个人一瘸一拐,追问之下才晓得在楼下大堂里滑了一跤。

      等王遗时从学校归来,说楼下印度保安已经在铺防滑地毯,想来不止一两位住户受到了皮肉之苦。

      于是大家一致要求惜予最近轻易别出门。

      这天夜里九、十点钟,雨又泼喇喇大了起来。门外却有人一阵猛敲,打雷似的,吓得家里三个人心头一跳。

      王遗时恐来者不善,独自去开门。

      谁晓得,来人竟是许久不见的金小姐。

      门外金小姐浑身湿答答,淋成个落汤鸡,面孔上鲜艳的口脂亦花到一边去。一见到王遗时,顿时间泪眼滂沱朝他身上扑去。

      王遗时闻到一股浓郁的龙舌兰味,晓得她八成吃醉了,留在外面怕她出事,半搀半挂地把她请进家,安置在沙发上。

      惜予拿来干毛巾,金小姐接过,但抬头一看是惜予拿的,立忙丢开,抓着王遗时裤腿哇哇哭起来,从沙发软塌塌地滑到地上。

      王遗时进退不是,求助地望着惜予。

      惜予捡起毛巾,欲上前,被王遗时阻止。

      “你当心被她甩到。”王遗时将金小姐提到沙发上扶好,立刻守回惜予身边去,唯恐她动起手来。

      金小姐此刻虽说酒精上头,但仍存一丝清醒意识,晓得自己醉醺醺瘫在人家屋里,无疑像极一条癞皮狗。王遗时又像防贼一样将他妻子藏在身后头,两厢一对比更觉伤心。

      自与王遗时分手,金小姐一直难忘旧情,日常惯以酒精麻痺自己,以疗愈情伤。但老酒吃饱本就神志昏蒙,又有愁风妒雨加持,竟不顾一切寻上门来。

      “去叫瓶儿过来。”王遗时对惜予讲,“你到房间里等会。”

      金小姐勉力支撑着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荡到王遗时跟前,指着惜予的鼻尖骂:“狐狸精!”

      惜予正欲言,王遗时抢先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恩怨。”

      金小姐哪还听得进,怒气涌上心口,竟出手去挠惜予。

      王遗时早有预感,护着惜予的头。

      惜予只听见指甲“滋”一声滑过布料,金小姐随即又嘤嘤哭起来,惜予探出头一看,她捧着手不停颤抖。

      惜予对王遗时说:“放开吧。她指甲裂了。”又嘱咐瓶儿去拿小剪刀来。

      换惜予去搀金小姐,她起先挣了一挣,惜予还是搀着,金小姐也没有力气再去拒绝,由她带自己到沙发上坐着。

      瓶儿拿了把张小泉绣花剪,惜予捧起金小姐的手,细细替她剪去劈裂的指甲部分,又将沿着甲床修剪整齐。瓶儿收拾掉残屑,拿走剪刀。

      金小姐此时已经是泄气的皮球,不复嚣张气焰。

      什么新时代独立的新女性,都是放屁!男人就喜欢温柔小意这套调调!连他王善言亦不免俗。金小姐心里暗暗骂道:到头来不还是封建妇女的胜利!

      “没必要为了别人这样作贱自己。”

      金小姐抬眸瞪向惜予,敌意已退,取而代之的是脆弱与迷茫。

      惜予拍拍金小姐手背,从沙发起身走到王遗时身边,查看他的情况,肩膀虽被金小姐挠了一下,但只一道划痕,皮都没破。

      客厅自鸣钟响过十一声,已是夜半。王遗时对惜予提议让金小姐暂住一夜。

      惜予答应,让瓶儿把客房收拾一下。

      金小姐坚持要走,暗地想试探王遗时对自己是否还存些旧情,挽留一二。王遗时却一声不吭,金小姐一颗心凉透了,又落回沙发上去。

      惜予悄悄对王遗时说:“你今天睡瓶儿房间。”

      “你生气了?”王遗时反问,他竟然有些期待惜予会因此吃醋。

      惜予摇头:“臧克渠昨天来信了,瓶儿心情不好。”

      王遗时失落地应了一声。这夜再没有同金小姐讲过一句话。

      瓶儿去给他送被卧,回来讲给惜予,她进去时,姑爷正在看书,没事人一样。话里多少有点感叹王遗时对金小姐的凉薄。

      惜予将瓶儿拉过来,两人促膝而坐。

      “那你说说,他该怎么做?别怕,我绝对不说出去。”

      瓶儿没有言语,惜予懂她是今日看到金小姐落魄成这副样子,心里只有同情。加上臧克渠被惜予去信警告,请他甚至考虑将来,否则不要耽误瓶儿。他之后来信变得有分寸许多,隐隐疏远了瓶儿,她眼下正为此伤怀。

      “很多时候,遗憾才是常态。”

      瓶儿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家小姐明明是得到了一切的幸运儿,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伤心的话来呢?

      “我困了,早点睡吧。”惜予关掉了床头的灯。

      第二天清早,瓶儿起来洗漱时,发现客房门大开着,金小姐已不辞而别。

      惜予借给她的睡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上。

      拉开窗帘,玻璃窗蒙着一层雾气,瓶儿用手抹去,外面的玻璃上凝结着大小水珠,但雨已经停歇。瓶儿庆幸金小姐离开时不用再淋一场雨,也暗暗希望她再不要再找上门来。

      后来惜予再三叮咛瓶儿,万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尤其担心慎予晓得以后,更不会轻易对王遗时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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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