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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牡丹亭》 ...


  •   连着早午两顿饭,惜予没再和王遗时讲过一句话。

      谢十七听罢放声大笑,“我当你这些年早修成了弥勒佛,逢人只会笑眯眯。哪想也会被激成这副德性?”

      谢十七随后望了眼檐外,风止雨消歇,她仰面躺下,慢悠悠地摇动椅子,仍自吟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惜予摇摇头。时过境迁,喜从何来?

      时髦精十七偏过脑袋来,将她上下一打量,问:“就穿这样去?”

      惜予垂头检查穿着,上身白竹纱短袖衬衫,下着靛色及膝裙、米色皮鞋。

      “不妥吗?”她问。

      十七摇头,“妥得很,显然你对萧三公子完全没有非分之想。大教授小气鬼。”惜予嗤一声笑了。

      谢十七又捉来惜予的手合在两掌间抚摸,慨叹道:“那萧三,于今时势,当真是个达者。”
      “他旅居美国多年,四年前方归得国来,应荐去了南京教育部,凭才干一路升迁至司长。后辞了官差返乡,接家里的担子。他手段风雷、行事缜密,比他那些兄弟都出众,难怪老会长宁可多撑几年也要等他回来,到底没有看错人。
      “他接掌家族事务之后不改初衷,仍重教育,尤其是贫弱子弟与女子之教育。”

      这点惜予也有所耳闻,自打中日开战,萧叔涯已经资助了好几家女子护理学校和夜校,既支持女子求学自立,又为前线后勤输送医疗人才,其办学宗旨于此乱世中依旧不辍。

      惜予坦言:“他是面冷心热之人。”

      “可不是么,我听说,他那宝贝女儿都是从福利院里抱来的。”

      谢太太提起过萧叔涯的女儿兰姝,并非与妻子所出,而是从福利院领养的弃儿。开战以后,杭州的三一福利院运转难以为继,那些孤儿若无人领养,免不了再度流落的命运。社会上有心人士深知萧三素来热心慈善事业,便出面请他来发起募捐,联合商界同道资助。

      后来福利院纾困,邀萧三前往探访,那一回他遇见了兰姝。听修女说,这孩子患有癫痫,又是个女孩儿,很难被人领养,院里其他的孩子也不大愿意跟她玩,萧三便做主把她领回家里,认作了自己女儿。

      人都叹,抱上萧三公子这尊金佛的大腿,这丫头是三世修来的鲤登龙门的好命。

      谢十七说:“想来从前我在南京与他见过一回,可那时,岂知你二人背后还有这样一段因缘。”

      “知道了又待如何?”

      “那自然免不了借我小妹的金面,与他攀攀关系。经商嘛,四海之内,多个朋友就是多条路子。哟!”十七目光忽的一转,骤然捏了捏惜予的手,“廿四孝来了!”

      惜予面色不改,下巴却微微偏开,不愿见他。

      王遗时走到姐妹俩跟前,垂着脑袋,收紧下颌,低下了脊背先问十七安好,可眼神却一直飘向惜予那边。

      一看便知,和太太赔礼讨好来了。谢十七才懒得做什么和事老,索性闭紧双眼,侧身背对他俩,催促道:“走吧,想吵便吵,要和好就和好,别碍着我休息。”

      王遗时对惜予讨好地眨了眨眼,口型说道:走吧。

      惜予款款起身,把葡萄盘往他怀里一塞,顾自朝后花园走去。遗时转身紧随上前,两人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转角处。

      —·—

      “怎么?又想着新说词,劝我来了?”惜予空挥着手,仿佛在驱赶绣球丛边的蚊虫。

      王遗时凑近了笑道:“是我不好,我多嘴。”

      惜予这才睨来一眼,他赶紧趁热打铁,“我想好了。唯愿鞍前马后,为娘子开路,替娘子打伞,娘子只管与旧友聚个尽兴,届时我接娘子回家。”

      惜予转向遗时,心里的气下去了大半,好言道:“萧三有心结,连你也有么?”

      遗时实话说:“我何来的心结?不过是气量小罢了。今日纵不是萧三,换作别的男子,我亦如此。”

      惜予也头疼,“你怎么年纪越长越爱拈酸吃醋?”

      “那萧三便是我对你心意的试金石,”遗时眉眼露出郁色,“我嫉妒萧三!他何其幸运,能够参与到你作为顾惜的那一段人生,与你依偎着同哭同笑,共许诺莫失莫忘。我呢,却连有过顾惜这么个人都不晓得。这些天总在想,若我早些认识你,若我当年成亲时不跑,你我之间可否会少些波折?我可会是你心中的唯一?想来想去,萧三总能比我先走进你心里去,我不甘心。”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都过去了。”

      遗时复道:“过去了……”惜予望着池塘中的锦鲤,他望着她,又想到萧三。若他是萧叔涯,多年魂牵梦萦、爱而不得的人一朝现身,怎么可能过得去呢?

      —·—

      王遗时言出必行,亲自护送惜予到兰心戏院附近,只还一道路口之隔,他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怕下雨,把一路带来的伞交给惜予。

      惜予接过雨伞,“你这就回去吗?”

      王遗时摇头间,目光向前越凝越深,“他在等你。”

      惜予随之转过身去,不知何时,萧叔涯已经等在了戏院门前。他看着王遗时,稍稍欠身致意。

      惜予缓步向戏院正门走去。那几步路,她忆起当年,在河坊街断了鞋襻子,断了一段情缘的时候。

      王遗时目送惜予被萧三迎入剧院,他的心如同一块投入古井的小石子,咕嘟一声,一直深深地向下坠去。凝望了兰心戏院冷落的门庭片刻之后,走进临街一家西文书店。

      —·—

      凭外面好日头还是阴雨连绵,剧院里始终是幽深泛黄的光景。今天除了她和萧叔涯,再没有旁的听客。

      在二楼包厢坐定,底楼满堂空旷,紧闭的红丝绒幕布与台下一个个暗红座席相对无言。

      侍者沏了茶来,惜予隐约听见后台戏班开嗓的动静,问:“今朝演什么?”

      萧叔涯把侍者唤近身边,私语了两句后,才答她:“《牡丹亭》,全本。”

      便如惜予总忘不掉逃向河坊街的那段回忆,萧三亦有执念,便是那出唱到一半恋人就不辞而别的《牡丹亭》。

      过了一会,那名侍者又进包厢来,将萧叔涯吩咐的物件交给他。惜予浅浅一觑,是双竹编凉拖。

      等侍者退去,萧叔涯起身,将凉拖妥善摆在她脚边。

      惜予低头一瞧之间,他已坐回原位,朝反方向撇过头去,对她说:“湿鞋捂着脚多难过,若你不介意,脱了换上吧。”

      惜予以为自己将不适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叫他注意到了。来时经过一处水洼,她不慎踩到,灌湿了鞋,现下脚底贴着湿糟糟的鞋面,的确整个人都不大舒适。

      她说:“那我也不客气了。”脱下了皮鞋,穿进干爽的凉拖时,她心下惬意地舒了口气。

      等惜予说“换好了”之后,萧三才转回头。

      惜予望向合拢的森森红幕,“还以为如今不再有演出。”战后百业萧条,多少戏班和演员都已封箱停演。

      萧叔涯说:“这是单独开的,最后一场,看完也就没了。”惜予投来一个不甚解的眼神,他笑,“国难当头,莺歌燕舞不合适,月林仙早动了封箱之念。”惜予莞尔,亦是赞许。

      言语间,幕布拉开,戏已登场。

      惜予与萧叔涯之间隔着一方桌面,她指尖画着圈,摩挲过深红天鹅绒桌布上的细小绒毛,没有再与萧叔涯交流。

      直到端起茶杯来润嗓子,一品竟是普洱,惜予不经意间瞥向萧叔涯,却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相碰,她不好再做沉默,只得说:“是普洱。”

      “你一个小姑娘家,爱喝这浓茶。喝多了嫌苦,就要拿甜的来填,罢了又齁,再倒杯茶来镇。”他都记得,笑着将一碟绿豆酥推向她。

      戏台上演到了第二出开场,杜丽娘和小丫鬟随老夫子学毛诗。

      小丫鬟轻俏念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萧叔涯问:“可还是最喜这出“闺塾”?”

      惜予将茶杯放回红丝绒桌布上,黏稠的暗红色泽,以及萦绕在周围古老的昏黄光晕,似都陪衬着眼前人,他好像也是旧的,如凝结在老时光里的一团琥珀。唯有望着惜予的那双眼是鲜活的,晶晶亮,清潭水似的,看着只脚踝深,一脚踩下去,刹那便叫人溺进去没了顶。

      萧叔涯似乎也想从惜予眼里找到一个旧日的影子,她却转过头去,静静地赏戏,留给他半面娟秀的侧脸,小巧的耳垂上挂着小巧的珍珠,把黯淡的灯光反射得温润了。这首饰,一如她的衣裙和皮鞋,都不是新物品。就连那些习惯喜好,也经年未变。

      萧叔涯想:这样念旧,闲来可也会念一念我?

      戏演到第三出“惊梦”。这一出有王遗时唯一听得懂的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惜予问:“最后一天,你去了吗?”

      旁边的人霎那间红了眼,垂眸道:“没有。”

      那天本打定主意,等不来顾惜也要独自离开杭州,却在踏出家门前被母亲喊来的佣人扣了下来,足足四个成年男子,才能把他摁住。他卧在地板上拼命挣扎,嘴唇咬出鲜血来,最终还是被压制得纹丝不能动弹。

      萧叔涯说:“我是个懦夫。”

      惜予笑了。当年那堵硬邦邦的南墙,原来谁也没撞上去。

      终场,那红幕缓缓拉起,惜予恋恋不舍看了舞台最后一眼,随即弯腰去换鞋。踩实了之后,发现鞋面还是没有干透,她想:好在散场了,到家就能换掉。

      萧叔涯仍坐着,并没有起身的意思,目光落在下方的戏台处。惜予换完鞋,对他说:“叔涯,我要回家去了。”

      他笑笑,回道:“我也是。”没有提送她回家的话,料想到戏院外头是有人等她的。

      —·—

      天已经黑透,门外寻不到遗时身影,惜予现在一身轻松。

      “叔涯。”她唤,等他侧首望来,“最后一天,我也没有去。”

      萧叔涯怅惋之际,雨又开始下。兰心戏院门前那条街,王遗时从书店推门出来,站在路灯下抬手测雨丝,又下意识看向剧院是否散场,不知这样的动作他已重复过多少次。

      透过灯光,他看到惜予出来了,便咧嘴朝她笑,又挥挥手。

      惜予也挥了一下手,萧三跟着她的目光一块望向遗时,仿佛自言自语,“顾惜。就此别过。”

      他说完,她撑开了伞,独自朝着王遗时走了过去。

      王遗时接到惜予,忙问:“看了什么戏?”

      “《牡丹亭》。”

      王遗时摸摸肚子,“好饿。”

      “我也饿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买了本书,总不好白白坐在人家店里吧。”

      萧叔涯仍顾自呆呆地站在戏院门前,看着雨中一双背影。她的丈夫接过伞,将伞面微微朝她倾斜,遮断大片雨丝。两人不时侧脸看向对方,谈笑间越走越远。

      他的顾惜,还魂做了谢家的女儿,做了他人的妻子与母亲。戏散场,夙愿已了,放下执念,朝前看,朝前走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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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