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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见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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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内,徐仪静立在庭院中央,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吴廷忠那张熟悉的面容率先映入眼帘,见徐仪已在等候,才侧身让出身后之人。
“阿姐。”
一声清朗的呼唤将徐仪从思绪中唤醒。她抬眸望去,不由微微怔住。
眼前十二岁的少年较上次相见时又高了许多,眉眼舒展间愈发显出父亲的轮廓,只是依旧藏着一份属于少年人的意气。
“辉祖。”徐仪柔声叫道。
徐辉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快步走到姐姐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见过燕王妃。”
“在我面前,弄这些虚礼做什么。”徐仪拉着他进屋坐下,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打量,恨不得把自己错过的都看回来。
吴廷忠笑着躬身道:“太子殿下这次前来凤阳,公子特意请旨同行,就是为了来探望王妃。”
徐仪这才向他点了点头,开口道:“吴伯也辛苦了。” 她知道吴廷忠独自照应着留在京中的两个弟弟,必定极费心力。
又转头望向徐辉祖,温声问道:"京中一切可还安好?"
“好,都好。”徐辉祖谈及正事时,神情便严肃了许多,"只是朝堂上近来颇不太平。御史台的言官们接连上疏弹劾胡相,奏章怕是都堆满陛下御案。太子殿下好不容易这摊事务中抽身,亲自来探望几位在凤阳练兵的几位亲王。"
徐仪安静地听着。胡惟庸……看来陛下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要来了。
徐辉祖心想的却不是朝堂里的事,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和担忧,凑近了些问道:“阿姐,应天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几位王爷在凤阳失和,为着些许小事便拳脚相向,闹得连兄弟情分都不顾了。这可是真的?”
徐仪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
数位正值盛年的亲王齐聚凤阳,各拥强兵,练兵本就是刀兵相向之事,日常龃龉在所难免。秦、晋二王向来目中无人,对后来居上的燕王府时有挑衅。
可朱棣不是莽夫,她也不是善茬,小事上避让三分,大事上寸步不让,面上功夫大家都默契的做得十足,大多数时候不过是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涌动,何曾有过为些小事便拳脚相向的场面。
这谣言传得未免也太过了些。
不等她开口,一旁的吴廷忠便叹了口气,声音沉沉地补充道:“王妃,如今在应天城的官员口中,凤阳这几位王爷的风评,的确不佳。”
看来也不是针对某一个王府。
徐辉祖还想再问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声:“太子殿下到——”
话音未落,一个儒雅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廊下。朱标一身寻常的赭黄色常服,脸上带着几分舟车劳顿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清亮温润。
徐仪心下一凛,立刻起身,与徐辉祖、吴廷忠齐声见礼:“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朱标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徐仪身上,温声道,“弟妹这般时辰还在与娘家人叙话?”
“许久未见幼弟,不免多说了几句。”徐仪垂首应答,顺势问道,“怎不见燕王?大哥亲至,他竟未陪同在侧?”
“孤让他留在宴席上,”朱标的语气很平淡,“替孤送一送那些将士。那些都是沙场宿将,孤在场反倒令他们拘束。四弟与他们脾性相投,正可代为周旋。”
徐仪心中透亮,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还是大哥考虑得周全。”
“弟妹这些时日,做得才妥当。”朱标话锋一转,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孤的属官探访了驻军的家属,凤阳的军户们都说,燕王妃仁厚,时常体恤抚慰。如今在这凤阳城里,众人信不过旁人,却很信任你。”
这番赞誉看似温厚,实则字字暗藏机锋。
徐仪迎着朱标的目光,声音清脆而谦恭:“殿下过誉了。臣妾不过是东施效颦之举,岂敢贪功。母后常教导,仁义惠民,民心自附。臣妾愚钝,学不会母后的经世之智,只得仿效大哥平日的风范。大哥待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素来宽厚仁爱,我们自然感念于心,愿以大哥马首是瞻。”
一番话显得燕王府的仁义之举师出有名,这是在向太子表忠心。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朱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温和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最终却没再说什么,也不提等朱棣回来的事,转身对徐辉祖道,“天色不早了,孤也该回了。辉祖,你随孤一道走吧。”
“是,殿下。”徐辉祖连忙应下,临走前,担忧地看了自家姐姐一眼。
徐仪回以一个安心的眼神,恭送着两人离去。
直到朱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留后一步的吴廷忠看着徐仪紧绷的背影,低声道:“小姐这些日子,辛苦了。”
独自一人在凤阳周旋,其中的艰难,外人难知。
“好在消息确切,陛下已决意对胡相动手。”吴廷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笃定,“御史弹劾不过是个开端。这场风暴将至,将军也就要奉诏返京议事。到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仪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听吴廷忠说徐达快回京了,她心头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就落下了大半。父亲,本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她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问道:“添福呢?怎么没跟辉祖一起来?他身子好些了没?”
提到徐添福,吴廷忠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冬日里二公子的身子最易受寒,大公子担心他禁不住旅途劳顿,便未让他同行。只让老夫给王妃带了话,说他想您了。”
徐仪的眼圈微微一红,心中涌起一阵愧疚。弟弟体弱,又尚且年幼,父母不在身边,她这个做姐姐的却不能时常在身边照看。
吴廷忠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将一直提在手里的一个锦盒递了上来,打开盒盖,一股熟悉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二公子亲手挑的,说是王妃最爱吃的应天城里的福顺斋的糕点,让我务必完好地送到您手上。”
添福的心思一如既往的细腻。看着盒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和枣泥酥,徐仪鼻尖一酸,她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多谢吴伯。”她轻声说,眼里的那点水汽,终究是没落下来。
送走了朱标一行人,凤阳的日子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往下掉,数着数着,就又入冬了。
常贵娥的信是夹在一批送往燕王府的公文里来的,薄薄的一张纸,字迹娟秀,说的却是一件大事。
吕阑秋为太子诞下了一子,取名朱允炆。
徐仪将信纸凑到烛火边,反复看着那个“炆”字,不温不火,像是个安分的名字。
太子的心思太深,看他对吕阑秋的态度,中规中矩,算不上偏爱,可对结发多年的常姐姐,他也是相敬如宾里也总隔着一层薄雾。这般滴水不漏的雨露均沾,难不成这世间,当真有人能斩断情根,将真心束之高阁,不系于任何一人?
这念头让徐仪不由打了个寒噤,若连枕边人都窥不透他的心思,那这东宫储君,确实像极了一座孤绝,没有人烟的城池。
她将信纸投入火盆,看着它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缕青烟。这世上又多了一位皇孙,对宗庙社稷是好事,对东宫是好事,对天下,自然也是好事。可唯独对常姐姐……
不知为何,徐仪眼前浮现出上次相见时,常贵娥眉间那抹愁绪。当时只觉得不是大事,如今想来,却是自己疏忽了。那时就该细问,究竟是何事,让她在地位稳如磐石的东宫里,萦绕着这般化不开的忧色。
除此之外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可徐仪的身子却起了些微妙的变化。起初是嗜睡,后来是闻着厨房的油烟气就犯恶心。已经经历过一次,第二次一看便知□□。待郎中颤巍巍地搭上脉,捋着胡须说出那句“恭喜王妃,已有两月身孕”时,徐仪反倒是整个王府里最平静的一个。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徐仪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从最初那点微不可查的动静,到如今偶尔一个有力的翻身,都像是在提醒她,一个新的生命正在顽强地孕育。
然而风雨将至,凤阳的暗流与京城的风向,都因为皇帝对胡惟庸的发难而不可预测,她每日心神不宁,食不甘味,这一胎,怀得实在不算安稳。
朱棣自然也察觉了她的不适,但凡得空便留在府中陪她。
一转眼,春意已在枝头悄然萌动,冰雪消融,河道开化,徐仪已有六个月的身孕。
朱棣这日难得没有外出,在府里陪她。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枝,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徐仪倚在院中的胡床上,手里捧着一本《齐民要术》,朱棣则坐在她脚边的小马扎上,一手抱着已经回走路的朱玉英,一手里拿着根小木棍,正蘸着茶水在地上比比划划。
不过一会儿,一幅简易的舆图就呈现在地上。
朱棣的眉头紧紧锁,指着舆图上的一点,沉声道:“北平府递来的信报,今岁粮价又涨了三成。开春时辽东那边遭了倒春寒,屯田耽误了农时,收成大减。”
“一旦北元余寇南下侵扰,大军粮草若只靠南方漕运,千里迢迢,变数太多,风险太大了。”
他的手指顺着舆图上那条细细的运河线划过,语气里带着一丝忧虑:“苏松的秋粮早已起运,但听闻入冬前雨水过多,运河几处堤岸有损,漕船多有延误。北地军民等着这批粮草度日,若再延误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徐仪凝神细听,指着更广阔的海岸线,轻声道:"漕运积弊非一日之寒。元时曾行海运,自刘家港出海,绕行山东半岛,直抵直沽。虽说海上风浪难测,但一艘巨舰的运量可抵数十漕船。倒不如试行此法,既解当下燃眉之急,亦为将来多备一条通路。"
她略作沉吟,又补充道:“况且粮价飞涨,未必全是天灾。地方大户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者恐怕不在少数。天灾是一重,人祸只怕更甚。”
朱棣眼中的阴霾散去了些,凝视着徐仪:“你所言甚是。若是我上奏父皇,请求在北平试行‘盐引开中法’,令天下商贾运粮至边地军仓,便可凭官府勘合换取贩盐的盐引。以盐利之厚,商人必如流水般将粮食输往边塞。如此既可平抑粮价,又能充实军储,实为两全之策。”
小小的朱玉英倚在父亲身旁,懵懂地舔着手中的饴糖,全然不知道父母在说什么。
二人纵论时局,正说到关键之处,徐仪正要开口,腹中的孩子却忽然重重地踢了她一脚,力道之大,让她“哎呀”一声,扶住了腰。
朱棣立刻紧张起来,伸手覆在她的腹部:“这小子,还没出世就这么不安分。”
徐仪笑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子?”
朱棣将手中的木棍随手一抛,俯身朱玉英高高举起,逗得她咯咯直笑,眉宇间尽是为人父的温柔。
“若是个女儿,定会像玉英这般乖巧懂事,哪舍得这般折腾你。”
徐仪望着父女俩嬉闹的身影,眼底泛起清浅的笑意。此刻庭院里阳光正好,仿佛世间所有的刀光剑影,都被隔绝在这方寸春光之外。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满院的安宁。
黄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他躬身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殿下,京中来的急报。”
朱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说。”
黄俨声音尖利得有些变调:“济宁侯玩忽职守,败坏纲纪,遭到了陛下申饬,被剥夺俸禄,召回南京问罪。”
朱棣猛地站起身,徐仪捧着肚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
济宁侯顾时跟随徐达镇守北平,是毋庸置疑的淮西勋贵。他们最担忧的,便是圣意究竟要将胡惟庸案办到何种程度,若牵连过广,勋贵们姻亲相连、同气连枝,难免要伤筋动骨。
如今看来,陛下这是要开刀见血了。
朱棣挥了挥手,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退下吧,此事不得外传。”
黄俨如蒙大赦,急忙退了出去,
朱棣在原地缓缓踱了两步:“原来父皇和大哥,打的是这般算盘。”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从胸膛里闷闷地滚出来,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却是恍然大悟后的凝重。
徐仪默然不语,只将女儿轻轻揽到身侧。朱玉英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叼着饴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父亲。
“胡惟庸非倒不可。可他这一倒,空出来的位置,连同他那盘根错节的党羽留下的诸多要职,总得有人填补。”朱棣转过身,目光如炬,“这些新擢升的官员,必是经父皇与大哥精心甄选。没了旧党的掣肘,他们感念的,自然是大哥的提携之恩。”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胡惟庸专权,父皇早就容不下他了。可大哥性情仁厚,将来要压服这群骄兵悍将、老谋深算的文臣,谈何容易?父皇这是要在自己百年之前,替大哥把所有不平的路,都碾平了。”
“如此一来,将来这天下,才能安安稳稳地交到大哥手上。”
“至于济宁侯,”朱棣蹙眉,“实为杀鸡儆猴之举。正是做给那些倚仗军功、目无纲常,自以为握着丹书铁券便可高枕无忧的淮西旧部看的。要让他们时时刻刻都牢记,这到底,是朱明天下。”
徐仪始终沉默着,她静静地听着朱棣的分析,心中却掀起了另一层更深的波澜。
陛下此举,固然是为太子铺路。但将胡惟庸连根拔起,顺势废黜宰相、裁撤中书省,令六部直接听命于君上,这又何尝不是将天下权柄,前所未有地尽数收归于帝王一人之手?
陛下此举,为的就是独揽朝纲。
文官集团被清洗换血,再难形成足以与皇权抗衡的势力;淮西勋贵被敲打震慑,再不敢居功自傲。从此以后,朝堂之上,君王便是唯一的声音。
徐仪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中微微一叹。
皇权愈是集中,于他们这些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藩王而言,便愈是如履薄冰。父皇终究顾念骨肉亲情,未必会对亲子赶尽杀绝,可待到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继位之时,又会如何看待这些兵权在握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