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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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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了你人生的那个旅人提福,找到了。”
长桌上,摆满证言资料和各异的人脸画像。
“真名,维特·斯佩克特,游离于阿卡西之外的古怪魔鬼,总借旅居的借口把寄宿家庭搅得一团糟——轻则家人不和,重则刀刃相向。无业,无在册户籍,无亲人朋友。一堆受害者想起诉都找不到人。”
安卡指着那堆人像说:
“他擅长易容,这些都是根据受害者的口供画出来的。好好瞧瞧,有没有你熟悉的那张脸?”
梅尔茨从其中三张画像里,分别认出了熟悉的眼、鼻、口。
“所以,”安卡问,“你要报复吗?他现在就留居在一个木匠家里。”
“他会被怎么样?”
安卡笑:
“像你我手下的其他‘蛀虫’一样。”
“……”
“报复?还是不报复?”
“……”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还有一件事。”
安卡从大衣内兜取出倒十字架状的银制香薰瓶,立于桌面,发着橙叶的苦味。
“你也该找香匠定制自己的熏香了。”
安卡说过,每名清道夫的记忆里都有熏香缭绕。熏香很好,替人记着过去,提醒人的当下,以幽禁人的未来。嗅觉记忆最忠诚专一了。
梅尔茨还没想好,怎样的气味,能承担如此重任。
“但当务之急是,”安卡说,“你得去工厂工作一段时间,接触那的同族。这是约翰先生立下的规矩,所谓‘阿卡西必须完整’。”
却又笑道:
“不过放心,会有人照顾你的。”
……
出发当日,安卡被紧急任务叫走。临走前,他说:
“别担心,只是走个过场。”
梅尔茨换好一身布衫,来到这座运河旁的纺织厂。每日,煤和原材料整船整船地来,被它吞吃,吐出沾着血和汗的华丝,而成人之“美”。
工人的工时是每日不小于十二小时,一周无休,比上帝创世更勤劳。下班,靠监工并不准时的扯嗓子喊。
也有噪音,也有昏暗,也有偷光飘浮的满室粉尘。好在,这的工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地狱人,背井离乡,无依无靠,便也就好似这机器轰鸣间扬起的粉尘一样,漂浮于此了。
梅尔茨在这干足了一个月,才等来人事主管主动找上自己,张口便是埋怨:
“你为什么不带熏香?我找了一个月才找到你!”对方伸过手,“代号‘鸦嘴医生’,很高兴和你合作。你呢?”
“我没有代号。”
“哈?给我派的这都什么人啊……”
他将梅尔茨上上下下打量过,叹道:
“这次的‘虫子’很肥,从外面突破不了,只能内着来,懂吗?我主持过十几次行动了,就按我的计划来,准没错。”
也没告知“计划”到底是什么,就放回了梅尔茨。
梅尔茨回到工人之中。一个月的相处,已经将他们熬成了工友。白天他们如何为机器出卖自己的手脚,晚上就如何强调生命在于运动更在于娱乐。
这帮魔鬼强塞给梅尔茨一副纸牌,围成一圈,抢庄家也抢话头:
“我弟回家一趟给我‘捎’了两公斤的枫草烟!别急,人人有份——”
“管!你别说,我发现了,越硬的货越受管。”
“要不起,要不起。”
梅尔茨看看手中牌,只剩一张,出。
皆哗然。
“又是你小子!”
“不是我说,谁天天拉他来的啊?”
“不是你老念叨必须赢回来一把?”
一个个擦燃一根根枫草烟 。牌桌之上烟雾缭绕。
逢上个日头红得喜人的黄昏,一帮人勾肩搭背涌进酒馆,吹牛耍牌喝酒,喝上了兴头,和酒保扯嗓子对喊,那气势比白天隆隆的机器还猛。
被困宿舍的雨夜里,他们读书——由上过学会认字的个别有文化者,把书念给其他人听。这帮魔鬼听得最津津有味的,是那些个由人类写下的地狱幻想小说。
边听边指指点点:
“一看作者就没下过地狱。”
“怎么没有迷茫的人类来倒贴我?”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撒旦大人才没工夫搭理这帮无尾猴子。”
“哈哈哈哈,最后又是天使解决一切——有谁见过天使了?”
“无人为我们发声啊。”
“要不这样!”有魔鬼兴奋道,“咱们说,让上过学的写下来,然后出版发行……‘肃清谬误’!”
“得了吧你。约翰当年给人类干了几十年主教,也没见他为咱们宣传过什么。你我现在不还是夹着尾巴活?”
话题悻悻然沉寂。
梅尔茨从魔鬼们的碎语中拼凑出一个幻想中的地狱——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虽贫瘠荒芜,但为身在异乡的游子们长久挂念。
因为,那儿不止是来处,更是归处。每一位客死他乡的游子,都会经由同胞们交递的手运回家,用饱含养分的尸体,回报生而贫瘠的地狱母亲。
这是一条蔓延于阿卡西的“死亡专线”。
提醒着所有游子:发源地狱的所有生命的支流,终将汇归一处。
……
一日。
满室轰鸣中有人呻吟,声音被痛苦压得细弱。四周无人在意。
梅尔茨忽视不了那声音。
他离了岗循着声音走去,在监工的斥责声中,向躬着身子工作的魔鬼伸出手:
“抱歉打扰您,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魔鬼被梅尔茨搀扶回宿舍,一路上捂着肚子呻吟,不忘道谢:
“谢谢你。唉,又得扣工钱了。”
“如果您不介意,我知道一些助人康复的祷词。”
魔鬼蜷躺进硬木板床,闻言失笑:
“你是牧师吗?”
“我的……身边人,有牧师。”
曾在无人过问的深夜偷念疗愈的祷词,以此证明自己仍值得被救赎。最终回应他的却并非天上人。
果然,在祷告结束后,青年仍腹痛难忍。
“药……药在架子上……”
梅尔茨翻找,却只找到了止痛药。再没其他药。
“对……就是那个,快给我……”床上人急道。
他饮下药后昏然睡去了,眉头仍紧皱。
梅尔茨为他的腹部敷上热毛巾。
一次治疗就此结束。
不管什么疾病,用止痛药沉默了身体,便仍能令机器轰鸣。于是疾病在一周无休的轰隆声中传播得悄无声息。
直连工厂的运河口开始发臭。厂内厕所整日人满为患,浊风吹进低矮厂房。污水蔓延井中,又被一只只手打进水桶,拎入生活区。情况愈加恶劣。
来到厂区的医生看诊后,下结论:
这是霍乱。
开了止痛的酊剂,供不应求。
当时,无论是魔鬼还是人类,都没发现问题在水源。最难以忽视的恶臭瘴气,被认定为罪魁祸首。厂内过半机器无人操作。另一半人也放弃了工作,照料患病的同胞。
工厂彻底停工了。
阿卡西的死亡专线,却因此满载。在异乡受了委屈的孩子们,先走一步,回到了地狱母亲的怀抱。
由废弃仓库改造成的病区内,简易木板将病人隔离成间,却挡不住人的哭泣、痛吟、呕吐声和瘴气流窜。有艾草挂于各处以驱瘴,但被瘴气浸透,反呕污香。每张病床下备有两个桶,一个用于难以预料的突发性呕吐,一个用于医生放血。
梅尔茨刚帮一位工人放完血,见那人昏睡了,紧了紧脸上的厚口罩和身上的围裙,匆匆赶至下一处呻吟。
他为医生递上柳叶刀、陶碗、干布条,见其先摸清了工人的肘部内侧静脉,用干布条捆扎上臂使血管凸显。柳叶刀快速划切皮肤,粘稠的暗红血液落进碗。
梅尔茨再为工人压迫伤口,等待血流止。合上眼的工人不再呻吟。
仍需赶往下一处……
“梅尔茨!”有同样穿着围裙的人喊他,却说:
“人事主管找你。”
这间办公室仍如瘟疫爆发之前那样洁净。瘴气、污臭,似被无形的高墙隔绝在外。
主管的心情不错。
“计划一切顺利。你在这也待满半年了。等我给你开个准予考察合格的证明,你就可以回去了。”
梅尔茨说:
“我还不能走。”
“哦对,”主管在身后架子的瓶瓶罐罐间翻找,取出一小瓶暗红液体,递给梅尔茨:
“吃了药再走吧,别出去传染了咱们的人。”
药?
什么的药?
梅尔茨捏紧了那一瓶红如血的液体,盯住“鸦嘴医生”:
“你为什么会有药?”
见他一笑之,不语。
如果一场瘟疫,在发生前就先有了对病对症的解药,那最终受益的除了持药的蛀虫,还能有谁呢?
眼前的同僚,毋庸置疑,是一只蛀虫。安卡说过,为了保持房舍干净整洁,一切驱虫手段都是合理的……
“我需要更多的药,”梅尔茨说着,摘下口罩,露出被勒红的下半张脸,走近“鸦嘴医生”:
“因为我也已经得了这种病。”
“医生”却不躲,毫不避讳呼吸与其共室的空气,笑道:
“那一瓶够你用了。把水烧开,药加进去之后,餐后服用,一日三次。别让它见阳光,里面加了蛇血和曼德拉草。不过当然——”
他自豪,蛇尾在背后舞动:
“不是随便一条蛇就能入药的,必须得是对这种毒免疫的蛇才行。光是研究配方就用了我一整年。怎么样,连传播途径都很像霍乱吧?我很天才吧?”
梅尔茨扭头离开了办公室。
“你可别把药给别人啊,同僚——”“医生”最后喊道。
一回到病区,梅尔茨就煮沸一大锅水,倒进全部的药。那一大锅含药的水被分给了十几个病人,当晚,皆有不同程度的好转。
他们将其归功于放血、水温,或是昨夜的酣眠。只有梅尔茨清楚,他需要更多的药——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剩下的人了。
他藏进袖内一把柳叶刀,敲开人事主管的办公室门。这里仍如昨日般洁净。
“我来开考察合格的证明。”说话间,悄然锁上身后门。
“哦。”
主管埋头写着字。没注意到梅尔茨在一步步走近,至逼近同后背相贴——忽地从身后扼紧他的喉咙,甩出柳叶刀的银刃直逼其脖。
“你!”主管挣扎后躲,举起椅子挡刀,手臂却挨了划,白衫渗出血。梅尔茨被他吃痛扔出的木椅砸歪身子,轻而易举地忍下,上前一举把将爬上办公桌跳窗逃跑的蛀虫拽回手中。
“滚啊!”魔鬼惊呼,但已被梅尔茨按倒在桌面。
梅尔茨强迫他伏地,任其在地板上干蹬腿,蛇尾惊厥拍地。
信手从身后架上扯过一个玻璃罐。将那颈上的开口卡进罐口,稳稳承接流出的血。正像一个熟练放血的医生。
“别乱动。”梅尔茨说,“抱歉,但是我需要你的药。你也是蛇,你也对这病有免疫,请为生病的大家流些血吧。”
“你要什么我——咳——给你——就是!!”
“我要你的药。”
“都给你——”
“全部,所有的药。”
“咳咳——行——”
“可我不信你。”
梅尔茨看着血面浮升至罐半身,从汩汩流为涓涓,淌出也慢了。便掐紧伤口周围肌肉让血管鼓起,又一下子挤出一些。
血落进罐子里,空落落地响。
然后,取出备好的止血布条绑紧伤口。
“你他妈……”
“鸦嘴医生”怒骂,却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流进罐子里了。
“……你他妈到底是哪边的人?”
梅尔茨不答,宝贝般抱紧一罐蛇血。比那些病人的血更鲜红、更清澈,更值得被流出。因为它和那些徒劳流出的血不同——
它的流出,能带来救赎。
“医生”看得发笑:
“我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么入戏的蠢货。”
“你为何生气?”梅尔茨不解地,“每天从病区流出的血能装满六大桶。你不过失去了一小罐,就这么生气?这不是你的职责吗?——‘医生’?”
“医生”看着那足有3品脱大的罐子,——成年男性的血液才只有不到12品脱!气血上涌,更晕眩。
梅尔茨见状,把他搀扶进椅子里,为其祷康。
“医生”讥讽:
“你信上帝老头?”
“不。”
“那你干嘛阻止我?”
鸦嘴医生,本因治病救人而生的形象,最后却成了瘟疫的象征。眼前的魔鬼,并没背弃这个名号。
甚至,他十分忠诚于此,亲手制造了一场殃及众生的瘟疫。他人的苦难,成了他如冠冕般耀眼的名号上的一枚闪亮的勋章。
梅尔茨说:
“因为你背弃了苦难。”
“鸦嘴医生”沉默。似已昏睡。
良久,他病弱却平静地:
“这次行动彻底失败了。全都怪你。”
梅尔茨说:
“嗯。”
“我不会给你考察合格的证明。”
“嗯。”
“我会向约翰先生控诉你……”
“好。”
“……”
他已抬不起沉重的臂。
“药在柜子里,密码……撒旦大人的诞生日。我对同僚言而有信……不像你。”
梅尔茨从柜中找到了一只精致的皮箱,面对那把大锁,他说:
“撒旦的生日是?”
魔鬼惊得坐起:
“你真的是魔鬼吗?!”
“抱歉,我没在地狱长大。”
“六月六日……你这狗叛徒。”
箱里装着一套工服、一沓研究笔记,以及被整齐码好的一瓶瓶药。看数量和病区的当下情况,这些药持续不了多久。
“再做一些药吧。”梅尔茨把那一罐来源可靠的蛇血递给“医生”。
“行——”对方咬牙切齿地接过,“都按你说的来,回去后,后果全部由你承担。我只是你无端反水和蛮力压迫之下的无辜受害者。”
“好。如果原料不够,我会想办法再取。”
“医生”被梅尔茨送进病区疗伤。他躺进一众病人之间,整日难堪瘴气恶臭混艾草污香,像是自食其果之苦。等能下地走动后,第一时间就把梅尔茨开除了。
但梅尔茨并没离去。“医生”的控告信都已邮出了,他还留在这自愿随医。直到他亲眼看着病床一张张变空,病区被拆除,工厂重新开工。
等到那时,他才离开。
“医生”早已因行动失败而撤离了。
在梅尔茨走之前,厂长曾对他说:
“谢谢你救了我的工厂。我都听说了,很高兴你最终选择了正确的一边。”
对方向他递出一只静候相握的手。
梅尔茨摇头:
“你是蛀虫。”
“那你为什么伤害你的同僚?”
“因为他也是蛀虫。”
正确的一边,正义的一边,至高无上的一边……华袍之下,常滋生蛀虫。
梅尔茨的选择是:
无关错或对、无上或卑微,如同瘟疫笼罩众生的——苦难的一边。
因为那里藏着救赎的可能。
……
回到宅邸时,安卡已经等候他很久了。
迎接他的却并非诘问。
“约翰先生知晓了你在工厂的所作所为。因为你而发生了一场投票,表决的内容是,你的‘去’或留。”
“事先说好,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出于立场,我投了‘去’。”
“有五分之四的人投了‘去’,五分之一投了‘留’。约翰先生旁观了整个过程。”
忽地,安卡失意地笑:
“但最终看来,我又没能赌对主人的心思。”
他说:
“今后,我仍是你名义上的监护人,但实质上……呵呵,希望你比我更擅长猜心。”
梅尔茨无动于衷。他接受一切后果。
苦难在人世时有发生,但并不是每一份都对应着救赎。
一人受苦就能为成百上千人带来救赎,这样珍贵的机会,世间难遇。
一人的苦难因此能被称作“牺牲”——与献给天主的牛羊祭品共名。
“既然要继续留在这了,还记得你欠我的两个答案吗?怎么处理维特,以及你的熏香。”
尚在归途时,梅尔茨就有了答案:
他的熏香,前调为霉的潮味,中调为艾草清香,后调为暖阳气味,分别来自红房子、悬挂于病区的驱瘴艾草,和瑞希·拉纳。
至于维特·斯佩克特,能游离于阿卡西之外活着,或许是一种幸福。不便打扰。
“已经太晚了,”安卡说,“维特早就逃走了。”
梅尔茨笑:
“那正好。”
关于代号,安卡说:
“我们不会给自己起固定代号,只有用过即弃的假名。”
“他称自己为‘鸦嘴医生’。”
“那是他经手过的‘蛀虫’私下起的。他一直为此自豪。”
所以,当初“鸦嘴医生”嫌弃梅尔茨没有代号,其实是在嫌弃他没有功绩。
他却不知,“牧师”的名号,在被打为蛀虫的一众魔鬼之间,悄然传播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