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Dovian

46、孢子

　　何云来脸上始终呷着轻柔如细雨般的笑意，他捏着那只印着蝶翼的话筒——有粉丝尖叫“那是我送给他的！”，一双桃花眼魅力无限，他深深鞠了一躬，在粉丝眼里，那场半路取消的演唱会以一种别样的方式登场了。

　　[我陪你等星光漫过山岗
　　深秋红叶里流浪
　　在岁月长河里远航——]

　　这是他的成名曲，也是他每场演唱会的开场曲。在流水一样丝滑的歌声中，粉丝逐渐沉醉了，他们只看见偶像的薄唇一张一合，却意识不到他在唱歌，或者说，那完美无暇的歌声仿若浑然天成，并非通过歌手的“演绎”，而是自然而然被“表达”，春风化雨般融入粉丝的脑海和心腔。她们安静地聆听，目光无意识地追逐着那纯白的身影，在她们心中，星光与湖岸、虫鸟与萤火，天地万物在这歌声面前都黯然失色。

　　一曲终了，粉丝仍沉浸在心灵净化的美好中无以自拔。一丝悲悯悄然漫上何云来的眼底，他的唇角却微微勾起，说不清是天真还是狡黠。

　　“今晚，将是我送给你们的最后一件礼物。
　　“尽情狂欢吧——”

　　他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广场，连上翘的尾音都带有迷离的梦幻。他转身，人们方才看见，他的身后放着一只鞋盒大小的金属箱，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下一秒，只听轻微的气声响起，和高压锅放气的声音很相似，金属箱的盖子缓缓抬起，从箱体与箱盖的缝隙中挤出一股乳白色的气流，眨眼间四散消失。

　　何云来近乎虔诚地捧起一团紫色的物体，几根淡紫色的细长叶片，或竖立或微垂，交错相映，不难看出是一丛兰草。最为引人瞩目的是这兰草的根部，生长着一朵手掌大小的暗紫色蕈菇，菌盖微微颤动着，宛如在呼吸。
　　那艳丽的紫色像是浸了水一般在空气中晕染开来，物质的轮廓在融化，内里被入侵，这迷幻的浓紫化成游动的毒蛇，每多过一秒便会喷涂更多的毒液。
　　众人注视着那朵蕈菇，眼神逐渐虔敬而狂热，贪婪得誓要将那浓得发黑的紫色一口吞下，她们仰望着、攫取着，仿佛信徒参拜神佛，不知今宵与年岁。

　　何云来颤抖着握住那朵蕈菇，一瞬间，紫色的雾气从菌盖下喷发，如同核弹爆炸引起的浓烟。雾气从阴影飘散到灯光下，辉光映衬中，人们发现那不是烟，不是雾，而是无数微小的孢子喷发、飘扬，由浓到淡，最后肉眼不可见，可谁也不能说它们消失了，它们还在，它们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大，飘飘洒洒，最终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谁也说不清紫色孢子的数量，它看上去有上万个？上亿个？几十亿个？随着扩散到几乎不可视的微粒钻入鼻腔，第一个人发出喟叹，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人都仿佛跌入了一场海市蜃楼似的梦境。

　　与此同时，混乱的晚间车流中，一辆钛银的别克GL8无视交规，大胆地横冲直撞，速度超出别的车一大截，极为显眼。开车的人是唐旿，他见缝插针钻进车辆与车辆间的缝隙，飞速变换车道，喇叭摁得震天响，城市快速路限速九十，他把油门踩到一百五，却愣是开出了二百五十码的豪迈。

　　“我靠，这竟然才一百五十码吗，我特么以前开飙车开二百都没这么恐怖啊啊——”马延风死死扒着扶手，心脏如同坐上海盗船，刚放下又提起，刚放下又提起，无数个与前方车辆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都以为自己这条小命要交代在这里。

　　燕疏与一路上无数次后悔让唐旿开车这个决定，彼时对方自告奋勇承担起司机这一责任时，他天真地以为以几乎全A成绩毕业的精英营第一名在驾车上肯定驾轻就熟。从唐旿点火给油的那刻起，事情就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加速狂飙，再无回头路。

　　唐旿，一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一个方向盘打不正的男人。
　　一个永远不走直路的男人。

　　宽阔的车道在他眼里好似那什么越野障碍赛，燕疏与简直想问唐旿和其他人用的是不是同一款视网膜，否则为什么他能在直路上拐出九曲十八弯？！

　　眼看唐旿第N次差点剐蹭上其他车辆，燕疏与忍不住道：“这车刚买三个月。”
　　“郭主任亲自挑的颜色。”
　　“风塔今年财政不太宽裕——”

　　“搭档！”唐旿目光锐利似箭，于凌乱风中大吼。
　　“说！”

　　“相信我！”
　　“很难！”

　　“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万一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那还是你自己死吧！”

　　马延风崩溃，“那我呢！”
　　燕、唐二人：“听天由命吧！”

　　战斗手环强烈振动了一下，代表紧急通讯，燕疏与接通，对面立刻传来技术人员野兽似的咆哮：
　　“露露湖出现特危异种级能量波动！”
　　燕疏与心脏瞬间揪紧，唐旿大吼：“坐稳了！”
　　燕疏与一个“别”字卡在心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闭眼给自己施加“他开的是直线”的心理暗示。

　　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中，燕疏与的声音也不自觉高昂：“我让你查的东西呢？！”
　　“查到了！何云来公司有个自己开发的软件，他在里面发文字和日常照，也就是俗称的营业，粉丝付费订阅。他下午发消息说在露露湖西广场举行一场小型个人见面会，让粉丝不要声张。愿意为他付费的粉丝有一定忠诚度，加上这软件规模小，社交平台上压根没消息。”

　　经历演唱会的取消，所有粉丝都如惊弓之鸟，她们大部分都是海息人，熟谙这里的某些秘密规则，有些事虽然规则上不允许，但只要不声张，不闹出事，大家都好过，事后不会有人刻意揪着不放。
　　但前提是——不出事。

　　“S级向导名录我查了，催眠能力强的S级向导全都不在海息市，燕队，要不要扩大范围，查查A级？”
　　“用不着。”燕疏与道。
　　钟希精神图景内残留着S级向导的精神力，绝对错不了。
　　那个神秘的S级向导究竟是谁？

　　*
　　“快！快走！别磨蹭了！”
　　露露湖东广场已是一片混乱，警报拉响时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甚至到风塔军队全副武装架设临时围栏时，都还有人着急忙慌地问：“怎么回事？”。年纪稍大的人在一中兵荒马乱中大惊失色，瞬间回忆起了二十年前这片土地上遭受过的另一场末日般的打击，惊惶不安中不由大喊：“异种又入侵了！它们又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惶遽如火焰撩烧草原般蔓延开来。

　　“哪个傻X嚷嚷的？！”黄旭欲哭无泪，混乱的局面加胡乱猜忌，这根本就是无解的局面嘛，他匆忙中瞥见路上有个摔倒的孩子，飞扑过去一把将防毒面罩扣在那孩子脸上，“小吴！这有个孩子，快带她走！”

　　“一二三组建立防线，其余人疏散群众！”黄旭气竭声嘶大喊，“防毒面罩还有多少？检测仪别他妈甩掉了，孢子扩散到哪了我看看——”
　　下一秒，他瞳孔骤缩，“后退！全部后退！”

　　检测仪的三维地图上，代表灵思兰孢子能量的紫色部分已然越过大半湖面，向人流密集的东广场长驱直入。

　　“黄哥，高频缚生仪到了。”
　　四周响起了绵长的“嗡嗡”声，这声音比蚊子的叫声更低沉，比电脑机箱运作的声音更明显，它像某种长时运行的电子元件，无视各种物理意义上的遮挡，通过空气源源不断传递能量，压在人心头，会莫名让人心烦意乱。高频缚生仪能够压制异种行动，在应对城市中出现的异种时有着突出作用。
　　海息市配备的高频缚生仪自然是世界顶尖的那一档，但即便有如此利器加持，黄旭还是放不下心来，他不知道高频缚生仪对灵思兰的孢子有多大作用。
　　从三维图上看，高频缚生仪的启动让孢子的扩散暂停了一瞬，但仅仅是一瞬而已，下一刻那铺天盖地的紫色孢子便以更锐不可当的气势弥漫。黄旭悬着的心终究还是死了，高频缚生仪都没用，除了迅速撤离别无他法。

　　现在他们面临着两难的局面，从道义上看，风塔军队的必须充当人民的防线，为群众撤退保驾护航，但灵思兰是个不讲理的生物，仅需几百个孢子就能让人变成它的傀儡，吸入越多被控制程度越深，进化者被操控酿成的恶果远不是普通民众能比的。
　　没办法，天塌下来顶不住也要顶。

　　“优先保证普通群众撤退！配合公安撤离周边小区居民，都看着点检测仪的三维图行动，跟那群孢子有多远离多远，他们扩散到最稀薄的状态连检测仪都测不出来，都他妈没S级别逞能了，防毒面具不是万能的！”
　　黄旭浑身汗涔涔的，有人慌不择路撞到他身上，他挺直的身躯没有连晃动都没有，四外张望，忽然间瞧见高处的某些动静，心脏一下子都跳出嗓子眼。

　　——公园旗杆顶部，红色旗帜飘扬的动态赫然由西方指向东方。
　　今晚吹的是西风，雪上加霜。

　　黄旭浑身血液都凉了。

　　就在这时，一股更为强劲的狂风从东广场呼啸而过，涌动的气流几乎化为实质，直直与奔袭而来的紫色孢子群对撞。从三维图上看，孢子的扩散速度骤然停滞，甚至隐隐回退了些许。

　　风尘仆仆的男人拍上黄旭肩膀，他甚至没有带防毒面罩，眼神提防地看着湖面上空，以及更远处，西广场上浓厚的、仍在不断扩散的紫色雾气。
　　“来晚了，抱歉。”

　　在男人身后，一只巨大的黑色猛禽眼瞪似铃，颈部围着圈白色羽领，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它那展开时足有两个成年人身高那么宽的巨翼，乍然望去，几成遮天蔽日之势。
　　S级哨兵杨利锋，以及他的精神体安第斯神鹫。
　　鸟类嘶鸣声响起，越过巨鸟的爪部，黄旭看见数十只或大或小形态各异的猛禽，金雕、苍鹰、蛇雕，不一而足。

　　随着为首的安第斯神鹫一声长鸣，所有猛禽同时扇动翅膀，聚合而成的暴风掠过人群散乱的广场，掠过静水微澜的湖面，横冲直撞，沛莫能御，轰然砸在漫天彻地的孢子群正中。

　　西广场，何云来的眼中再没有曾经令无数少女趋之若鹜的纯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邪性，他微笑地看着面前所有眼底混沌无神的粉丝，她们因为爱来到这里，也因为爱而迷失。

　　“所谓教义，不过是某一类人发自内心相信并追捧的存在，与粉丝对偶像的痴迷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既然经文与故事能够传递信仰，歌声为什么不可以？
　　“神话人物能居于高位受万众敬仰，我为什么不可以？
　　“在这个因异种而支离破碎的世界中，我能带来希望，我能带来快乐，我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何云来癫狂大笑，衣装上的蝴蝶纹也因扭曲的动作而挤压、变形、残缺。

　　“连俘获信徒都要靠外力来完成，这样的信仰也太低劣了点吧。”
　　“谁？！”
　　何云来猛然转身，却被一道无形的鞭状力量抽飞，战栗着爬起来，目光死死钉在那两个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影身上。

　　那个欠兮兮的声音又道：“搭档，你太暴力了，通常情况下主角要跟反派嘴遁整整一集，反派发现说不过主角才恼羞成怒开打。”
　　燕疏与：“跟他费什么话？”
　　“唉，你老是不按套路出牌，这样会缺少很多戏剧性的。”唐旿转了转手腕，唇角挑起一道张扬的弧度，目光顿时凌厉，“不过我喜欢。”

　　瞬间，虚空中传来震天动地的狼吼，何云来能听到的吼声是模糊的，但鼓膜受到的冲击确是实打实，他早就知道进化者的厉害，心中早有准备。

　　“拦住他们！”

　　随着他一声令下，粉丝蜂拥而上，她们已分不清是非利害，完全沦为何云来的提线木偶。
　　这画面跟电影中的丧尸群极其相似，区别在于丧尸可以随便杀，但面前这群可是活生生的人。

　　燕疏与从后腰摸出一把制式特别的手/枪，砰！砰！向空中连发两枪。

　　第一枪升空后爆发成一朵硕大的彩色烟花，响声和烟花登时吸引了全部注意，

　　第二枪紧随烟花弹之后，它与空气摩擦出火花，划破黢黑天际，顿时迸发出强烈耀眼的白光，整个露露湖上空亮如白昼。过强到刺目的光线无差别攻击，处于正下方失去自我意识的粉丝遵从本能下意识闭眼，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意袭来，疼痛立时从眼球烧至心扉。

　　再睁眼时，她们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