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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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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布贤二郎会思考与你有关的事。
最近这个频率有逐步攀升的趋势。
很奇怪。
不是高中,不是大学,也不是实习,反而在交往并同居、一切都趋向稳定的这个阶段,他开始频繁想这些。
早上身边窸窸窣窣地响起非常小声的动静,他以为你只是起来上个厕所,因为天还没亮。
等他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十点,闹钟没响。
冰箱上贴着今早新鲜出炉的标签,你在上面主动承认自己摁掉闹钟的恶行,并理直气壮地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教育他成年人好不容易轮到休息日不睡觉简直和发烧不肯吃药的小孩没两样。
还在最下面画了个丑得要死的空心感叹号。
手账风格的行文和高中时写的白布贤二郎暗恋日记看不出任何区别。
幼稚。
让我睡懒觉。
那昨天晚上是谁在嘀咕说早饭好想吃盐煎多春鱼的。
他端着杯子喝了口咖啡,伸手把标签取下来,单手操作有点别扭,倒也不算难,但没想到在冰箱贴松懈磁力的瞬间,又有一张小纸条掉了出来。
前阵子你对他罔顾自己叮嘱一意孤行做饭的行为表达了不满。
自那之后他没有再擅作主张。
不管是下了夜班坚持做饭,还是会在回家路上拐老远就为买一份500日元的炒饭,这些都可能不是正确答案。
他不会因为已经和你在一起了就认为自己可以就此从容地看待这段关系。
求婚、交往、同居,然后才是接吻,这不是正常的流程。
走入顺序颠倒的错位关系,共享屋檐下的每一分钟,其中割裂的不协调感只有你们自己能够体会,却无法言明。偶尔让白布感到些许无力。
牛岛学长发来简讯,天童学长在遥远的巴黎点燃噼里啪啦的电子礼花,电话里太一喂喂两声开始起哄,得知你们在一起的消息时仿佛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祝福。
但这是陷阱。
青春期的踌躇不前和不甘主动服软的自尊心在你们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为双方量身定裁了距离。
进入医学院,选择专业方向,以及一路走来那不断生长、收割又烂掉的种种看法与见解,你听说有名的内卷王、大东寺研究组的白布论文又发了顶刊,他看到你从抢救室出来站在门外吹了很久的冷风、只是发呆,在成为同科室的同事之前你们都不曾介入过太多对方的生活,可现在再去看自己的那些碎片,白布贤二郎总觉得里面掺杂了很多你的影子。
那些细小的、微不足道的目光的停留,那些短暂到无法称之为思考的擦肩而过,和偶尔的转身回望,原来在日积月累的时光里攒下了如此惊人的体量。
可即使如此,他与你还是无法坦率地对彼此敞开心扉。不管他做了什么,你总是会以另一种甚至连他都想不到的方式裹上新的包装还回来。
拌嘴,抱怨,乃至光明正大说他坏话的分寸都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尺度。
这种体贴不能说不好,只是太奇怪了。
他一直在尝试。
你说他死要面子嘴巴硬得像蚌壳,他眼睛一瞥就知道你想从自己这听到什么,他就是不说,因为他知道以你的性格那根本不会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你只是想看他服软而已。
喜欢你。全世界最喜欢你。
这种话,想听,却不会真的信。
他还待在肿瘤科的时候听别人说起过你的八卦,捕风捉影的桃色迹象被人津津乐道,但也仅是在开头之前结合你和那些追求对象的生平进行联合揣测,实际上没一个有下文。
在那凝聚了现代医学前沿技术的住院楼和门急诊楼里,金钱和生命的天平上浓缩着的东西与童话书歌颂的美德相去甚远。
让人与人贴向彼此的磁铁在被放上天平之前总是美好得奇形怪状。
可坚持给妈妈治病的儿子会因为下一秒听到保守提出的预计治疗费露出退缩的神情,用维护自己生活质量的考量替代愧疚来解释放弃。关心父亲一天来办公室问好几遍病情的女儿在真要决定后续积极治疗方案时又连连摆手,不敢担责,怕被兄弟责难。就连住院期间被人赞许的深情也能转眼随骨灰一起冷掉。
宣扬着生命无价而建造起来的地方上演着用钱、用责任、用道德、用价值作出取舍的哑剧。
对此习以为常的你真的想听那句谁都能说的空泛到连他自己都质疑的喜欢么。
你的标准很严苛。
他一直在试错。
做饭计划可以调整,生活节奏也可以改变,这不是退让,不是迁就,也无关忍受,而是接纳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生活本就需要的一种仪式。
或许还有一点微弱的想要让你觉得「和白布在一起也不赖」的念头。
磨合这个词,他不喜欢。
尽管你与他相性不合,但三宅绪方是三宅绪方,白布贤二郎是白布贤二郎,人与人本就不同,你不需要把自己挤压进那所谓让彼此都舒服都喜欢的圆融的形状。
那个形状从一开始就是你。
所以合不合适永远不会构成问题。
傍晚他循着彩蛋纸上的地点去餐馆和你碰头。
仙台站附近的八坂屋有着和坂口太太描述里一模一样的布置,滨崎步的海报,东日本造纸的球队摆件,每周三固定的折扣菜品。
这家店曾备受她的称赞,但当你们终于踏入光临此地,店长一职已经被石美先生卸任给了儿子。
烧鸟酱汁是不是如她推荐的那样鲜美,这个问题终究不会再有答案。
死去的人不会经历死亡,而经历了死亡的生者会发现那其实是一张不会过期的大奖彩票,唯一的缺点是永远无法兑奖。
你触景生情,说起给坂口小姐打电话那会儿的事,用平和的语气感叹说他之前没遇到过死人,还真够幸运。
他喝了口酒放下杯子,一点浅黄色的残渍卧在杯底,吧台的灯从头顶洒下暖橘调的光,白色锤纹的外壁上阴影粗糙起伏。
你动作自然地替他重新斟上。
酒液顺着壶口流出来的间隙,白布用语气淡淡的“从见习到工作这么多年,床位上的病人真一个都没死过的话,那这概率还是建议直接去买彩票好了。”来填补空白。
那是一个稍显冷漠的白布贤二郎。
但你知道那份冷漠不是对着说出那句话的自己。
“我没有目睹过正好死掉的那一刻,但离得最近的一次,”他想了想,“应该是轮抢救室的时候。”
趴着的你闻言将目光一抬:“车祸?”
茶色的眼瞳随即跟着垂落的睫帘掉下来,将你神情里一点听故事的好奇收入眼底。
“不是。”只是一眼,他就转开了。
装着酒液的锤纹杯被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拿起来,在空气里轻晃波纹。
心梗。他说。
你眨了下眼,褪去好奇,这件事影响不大不小,正好你有所耳闻。
年轻人胸痛,连续三次心肌酶谱和心电图都是阴性,没有临床证据,黄金时间窗里的抢救路径无法启动。
等第四次复查心电图ST-T终于抬了,他没能撑到进手术室。
急诊每天有那么多病人头疼脑热胸闷气短,医疗需要证据,资源需要合理调配,所以最后对那个人在抢救室的三小时留观没上心电监护,程序上有失规范。
后来私底下神川跟我说还是应该给他上的。
白布一边说一边也给你倒酒。
空了的酒杯被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酒液顺着倾斜的瓶口倒进去,正正好好是拿起来不会洒的八分满。
大家想着上了是不是就可以更早更及时地发现,可是上了又怎样呢,这种“如果上了说不定会不一样”的假设……有用吗?
他垂眼,视线跟着动作落下,说这话时的声音没夹带太多情绪,瘦得像一把刀。
他说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宣布的死亡时间,等家属来了就怎么交代,程序正不正确不重要,医疗资源有没有被合理利用也不重要。
病人死了,20岁,我们没能抓住把他拉回来的机会。就是这样。
话说到这你突然拿手指戳了下他的脸: “你当时,就是这副表情对吧?”
他的眼睛顺着转过来的视线耷拉下来:“不然呢?”
“那就好。”你点点头,把支起来的手叠在一起垫着下巴。
目光点着失了焦的纸巾盒不自觉出了会儿神,没有看他。
自然也没看到他那落满无语的眼神。
“该多操心操心「保护自己」这个问题的人,是你才对吧。”半晌后,白布突然说。
这句话将你临时出走还在半路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
你眨眨眼,喝下一口又冷又热的烧酒:“说什么呢白布,我才没有那么傻。”
“你没有吗?”
“我当然没有。”
“真是符合会和患者拉家常的专业形象的一番话。”
“你要不要想想自己是因为谁今天才吃到这么好吃的烧鸟的?”
他提着酒杯侧过身,面无表情地吐字:“难道不是坂口太太?”
你瞥他一眼,颇为做作地唉声叹气了一番,大有被这番话伤透了心的架势,但这样感慨着的脸上皱出来的难过太多,反而看上去很假。
墙边的电视大屏上放着EJP的比赛重播,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排球发烧友以外没有人在看。
暖调的灯光过分柔和,把分布不均的人声一股脑揉成罩在耳边的磨砂玻璃罩。
这边店长爽爽朗朗地应着“这边再来一份生啤”的点单,那边穿西装的人勾肩搭背让酒精拖长了舌系带。
坐在这样切实活着的环境里谈论死亡,好像除此之外没有更加适合的语气来冲淡这个词语自带的沉闷和压抑。
“比起被麻烦事缠上,被大家在心里吐槽「这医生冷漠得像没有心」反而更加省力一点啊。”你支起空酒杯的一角撑在桌上假装它是枚静止的陀螺,草草终结了话题,与此同时眼神一转,“——话又说回来,这件事你记得还真清楚呢白布君,难不成当时对你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他将你的幸灾乐祸尽收眼底,没打算搭理,只自顾自又斟了一杯酒。
“大概是因为……”他轻轻碰了碰你的杯子,杯壁相碰时发出的一声响清脆又微弱,很快被嘈杂的环境音淹没,他抬起酒杯举在嘴边还没有喝,声音却已被足量的酒精压得很薄,“他当时问了好几遍哥哥什么时候到吧。”
你转头看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形容。
玫瑰。
或许白布贤二郎这个人一直是朵玫瑰,只是这一点在此刻才被体现得尤其明显。
他是在体育生堆里杀出来的尖子文化生,非白鸟泽直属初中出身,为人性格也完全称不上亲切。
在那时候,以鹫匠教练一贯带出来的队伍风格,做若利的二传经常被外校的人笑称是透明人和木偶,因为比起说是策略,白鸟泽的战术直白到能总结成一个词,如同队训表述的那样——就是靠强大碾压,这一点非常符合你脑子里对体育生一贯的刻板印象。
但白布才不管别人是怎么看待这事的。
——喔~想要给若利君托球,所以就考进来了,他是这么说的哟。
这句话来自看似被你用一根棒冰收买、实际上看热闹的恶趣味之心熊熊骚动的天童学长。
手指容易受伤又怎么样,很难轻松加入班级里基本固化的圈子又怎么样,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打这样的排球。
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将这一路上自己会遭遇的一切都冷漠得置之度外,视之为常。明明顶着一张超级文静的学霸脸,做事风格却格外锋利,透着一股与外表严重不符的笔直的冷锐。
抽掉那张不知客气为何物的嘴,高中时期他就总给你这种感觉。
现在更是如此。
比如从来不会正经老实人的握法拿酒杯,而是撑着手肘支在桌上漫不经心地垂着手腕靠指腹提溜杯沿外壁。
又比如谈到死亡这么压抑又沉重的话题,脸上的表情却单薄得很,那张嘴一张一合,只是淡淡地陈述着事实和结果,顺便炮击一番当事人神川事后优柔寡断的复盘。
理智得不近人情。
白布贤二郎是这样的人。
他明明应该就是这样的人,但是……
你坐直了身体。
咕噜。
转着酒杯的指尖被挪开,失去支点的它双脚踩地,腿软得在原地来回打转。
咕噜噜,咕噜。
喝酒的人类,醉酒绕晕了方向的小陀螺。
白布的目光下意识循着这声音追过来,还没来得及彻底把视线转过来,你抬起来的手已经从视野中斜斜穿了过去。
啪。
轻轻的拍击声落了下来,还有脑袋上传来的触感。
他闻到你的味道。
“做什么?”白布贤二郎板着自己无比标准的冷脸。
“嗯……安慰一下你之类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你,压迫感在无声中刺了过来。
你以为这人会立马拨下自己放在他脑袋上的手,但没想到他没有动作。
于是大着胆子又拍了两下。
“我的头是皮球吗请问?”他用对死人说话的语气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你眨着眼,在手被他没好气地拂下来之际极为缓慢地挪动思绪。
记忆像台昭和时代的老旧列车,载着不管擦拭过多少遍也依旧崭新的过去缓缓驶来。
十五岁的白布贤二郎经过,瞥来一眼,然后时间转瞬拉过两年,恍惚间你看到阳光穿透白鸟泽休息室外的围栏,一闪而过的画面里十七岁的斜切妹妹头坐在玻璃窗切割的阴影线上解下手指的绷带,垂着眼心情不愉,沉默中透着一股存在感强烈的不爽与烦躁。
时光的车轮呼啸着走了,停留在此处的光影慢慢重新聚集、降落,在面前凝实出白布贤二郎三十一岁的轮廓。
一样的黑脸,一样的皱眉。
手被强制从他的头顶脱离,但指尖离开发丝收回来的过程中又不自觉被一看就不好惹的脸蛋吸引。
睫毛一闭一掀,你弯了下眼睛。
也许是酒精。
这样想着,你放任自己把身体交托出去,由某种轻飘飘又朦胧的感觉暂时接管。隔着雾做的眉眼,本该收回来的手没有出现在它应该在的位置,而是分开双指贴着他的脸,轻轻卡出一截软肉。
“咔叽。”你并拢指节,把话说得特别小声,“把白布的脸剪掉。”
“……”他蹙起眉毛,“什么跟什么,你今天醉这么快?”
还是那副嫌弃的表情,只不过颜色和神采的表达都不再那么厚重。
他拿自己没办法,接收到这份信号的你咯咯笑起来,没有否认他对自己酒量的错误认知,用完全清醒的脑袋正大光明地佯装失忆。
对于白布此人小心翼翼的尝试,你大概是唯一一个深有体会的同时反而还会感到没有安全感的人吧。
如果两个人以后都要在每个举动里藏两三个柔软的小心翼翼,那这样的关系实在很累,你担心他没有做自己,也担心压抑着自己的彼此会在突然对此感到毫无意义的某一天想:或许大家一开始就不适合走入这段关系。
比起小心翼翼、刻意观察自己喜好并做出对应措施的他,你更喜欢自己一开始看到的那个白布贤二郎。
你希望白布贤二郎永远是白布贤二郎。
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很糟糕?
如果被梅室听到,绝对会被吐槽是不是受虐狂。
哈哈。
但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你现在只想好好地笑一笑。所有压力变成破了洞的气球,紧接着一年来浅浅困扰着你的消极情绪被内外不等的压强一挤而空,这种豁然间世界通明的畅快,大概除此之外再难表达了吧。
“醉了啊。”剪完脸蛋的手顺势捧住他的脸,你凑过去,带着酒气的呼吸在咫尺之间轻轻蹭了下白布的鼻尖。
吐息喷洒,被暖色调的灯光熏烘着不自觉慢慢纠缠。
你望进他的眼睛,一本正经地低声示弱:
“所以,我们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