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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门旧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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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正,北疆无月。风从青乌江面翻山而来,卷碎冰屑,扑打赤羽骑的牛皮大帐。帐外篝火已熄,只余暗红灰烬;巡夜的马蹄声远一阵、近一阵,像旷野的心跳。
帐内一盏油灯,灯芯短促,火光被寒气压得极低。姜野盘腿坐在狼皮褥上,面前摊着一册旧刀谱——乌木封面,边缘磨得发亮,封皮左下角以银丝嵌出三个小篆:雪门式。
她今夜才把它从鞍囊最深处取出来。
白日里,她在黑石峡口斩敌将首级,刀背被血温得发烫;回营后,赤羽骑的弟兄们围着火堆烤羊,她灌了两囊烈酒,仍觉得掌心燥得难受。直到众人都醉倒,她才独自回到主帐,点燃油灯,解开裹刀的红绸——红绸里还裹着这本刀谱。
灯影摇晃,刀谱纸页泛黄,却干净得没有一丝血迹。姜野用指腹抹过封面,仿佛还能触到当年师父的指温。
第一页,绘“回雪式”,墨迹已淡,只余一道凌厉的笔锋,像刀光劈开雪夜。
第二页,“惊鸿式”,纸角缺了一块,是被师父撕去垫了药罐。
第三页,“折梅式”,空白处有一行褪色的朱批:
“腕转三分,杀气收七分,留得后手,方可回春。”
那是师父的笔迹,瘦而硬,像冻土上长出的竹。
姜野一页页翻过,动作极轻,仿佛怕惊动纸页里沉睡的魂灵。
直到最后一页。
末页无图,只有两行墨书:
“赠女阿野,男阿砚,同守春引。
若雪尽,春不回,便以血为引,莫负同门。”
墨迹旧得发褐,却仍能看出当年提笔时的顿挫。
姜野的指尖停在“阿砚”二字上,轻轻摩挲,像要把那两个字按进指腹。
她记得师父写下这行字的那一日。
泰启七年腊月十三,雪门十三名弟子在雪崖练刀。天未亮,雪已齐膝,师父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袍,立在崖边,看她和沈砚拆招。
她十三岁,沈砚十五岁。
她使双刀,刀背厚重;沈砚用一柄窄刃,招式轻得像雪沫。
师父看了一炷香,忽然说:“阿野刀沉,阿砚剑轻,若能互补,雪门可再续十年。”
那天夜里,师父把刀谱交到她手里,让她和沈砚一起背熟。
她嫌书页晦涩,耍赖不肯看,师父便用烧红的炭笔在末页写下那两行字,逼她念十遍。
“同守春引”四个字,她念到第七遍就哭了。
因为师父说:“雪门若亡,你二人以血为契,替它守一春。”
次日,雪门灭。
师父以一人断后,血染雪崖十三步。
她和沈砚被塞进暗河,刀谱被油布裹了,贴在她的胸口。
姜野把刀谱合上,灯芯“啪”地爆出一粒火星。
她忽然觉得冷,扯过狼皮褥裹住肩膀,又把刀谱贴在心口。
那里有一道旧疤,是师父的箭镞留下的。疤已平复,却在今夜隐隐发烫。
帐外,风停了片刻,远处有狼嚎,悠长而孤寂。
姜野低头,用嘴唇碰了碰刀谱封面。
“师父,我守了。”
她声音低哑,像雪压断枯枝。
她翻到第三页。
“折梅式”旁,还有一行小字,是沈砚当年偷偷添的:
“阿野手重,折梅时记得收两分力,莫把花枝一并折了。”
字迹清隽,像沈砚的人。
姜野的指腹在那一行字上停留良久。
她想起今夜黑石峡口,燕横的刀锋贴着她后颈掠过,她本该反手一刀,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三分力——因为沈砚说过,刀若收不住,就再也回不了鞘。
她忽然恨恨地骂了一句:“臭师兄,管得真宽。”
骂完,自己却笑了,眼角湿亮。
她从颈间扯出一枚残玉——半片雪纹玉佩,缺了另一半。
玉质温润,却有一道裂痕,是当年从雪崖滚落时摔的。
她把玉佩按在刀谱末页,正好对上“春引”二字。
残玉与墨迹重叠,像一把钥匙,对准了锁孔。
她想起沈砚怀里那另一半玉佩。
分别那日,他把玉佩塞进她手里,说:“若有一日雪门昭雪,再把两半玉佩合起来。”
她当时啐他:“晦气,谁要和你合葬。”
沈砚笑而不语,只把她的手握紧。
姜野把刀谱和玉佩一起贴在胸口,像贴在心尖上。
她忽然抽出短刀,在左手掌心划下一道。
血珠滚落,滴在刀谱末页,正好落在“阿砚”二字上。
血珠晕开,墨色更深。
“沈砚,”她低声道,“雪门十三式,我练到第十二式了。
最后一式‘春尽’,我等你来拆招。”
她把刀谱重新包好,裹进红绸,放回鞍囊最深处。
灯芯将尽,她吹灭油灯,帐内陷入黑暗。
姜野躺倒在狼皮褥上,掌心伤口贴在心口,血与书页粘在一起。
帐外,雪又下了起来,细细簌簌,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叩帐壁。
她闭上眼,听见遥远的笛声——不是谢清晗的《春引》,而是沈砚的哨音。
清亮、短促,像少年时他们在雪崖对招,他每次赢她后,都会吹一声哨。
她忽然觉得,雪门并未亡。
它只是被埋在更深的雪下,等一场真正的春回。
天将亮未亮,东方泛起蟹壳青。
姜野起身,披衣出帐。
雪已停,旷野无垠,狼烟台上的烽火熄了,只余一缕白烟。
她站在雪地里,抽出长刀,一式“回雪”劈出。
刀光如匹练,卷起雪幕,映出她眸底的火光。
收刀时,她轻声道:
“师父,阿砚,雪门未绝。”
雪灯一盏,照见刀谱上的血字,像一粒朱砂痣,烙在雪原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