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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瑞鹤仙—3 ...

  •   第五章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也是阖家团圆的重要节日。节前许多天,人们就开始为过节作准备。酒家皆卖新酒,重结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市人争饮,每每才到中午便告售罄。时令还有螯蟹新出,石榴、梨、枣、葡萄、栗子,尽新上市。最热闹的是明月当空时分,官宦富贵人家都在结饰一新的台榭中饮酒赏月,丝簧鼎沸,袅袅不绝;民间则争占酒楼,儿童则连宵嬉戏,金吾不禁,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庄家也是一家齐聚,庄云扬十二日便自书院归来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十五日白天应上何处游赏。有人提议仍去虎丘。被誉为“吴中第一名胜”的虎丘,位于苏州城西北、阊门之外,山下溪流映带,碧波潺缓,远远望去恍若海上仙岛,而且水陆称便,游人络绎不绝。
      庄云扬嚷道:“不去不去!年年故地,最没趣味!且人群熙来攘往,哪有风景可言!”
      庄云飞深有同感,附和道:“四弟所言有理,今年便去得远些,也未尝不可。”
      裴雨梨笑道:“我看,就去‘嘉湖别院’好了,临湖买蟹,也更便宜。”“嘉湖别院”是庄家位于灵岩山上遥望太湖的一处清幽别院,平素是供暑热天气有闲暇时,家人过去避暑用的。
      主母之言,当然是一锤定音,当日便遣了仆妇杂役前去收拾停当。
      沈瞻淇在自己屋内忙忙碌碌地拾掇不停,将一应路途可能用到的物事一一拣进包袱当中,而且,连随身衣袋都准备了要装的东西。
      晴雪笑道:“姑娘!此行不是搬家,不过小住一二日而已,实无必要携带得如此周全。”
      沈瞻淇也笑道:“我素有洁癖,只能用得自己物事,否则便周身不适。”
      晴雪道:“嗯,这倒是与三少爷颇有相似。”
      十四日,庄家一干年轻人便提前到达嘉湖别院,然后结伴先行游览灵岩山。灵岩山古雅峻朴,向来就有“灵岩秀绝冠江南”、“吴中第一峰”等美誉,山多奇石,尤以灵芝石最为突出,由此得名。山上有灵岩寺,据说是由春秋时吴王夫差为美女西施所建离宫——馆娃宫改建,如今尚有西施洞、琴台、玩月池、浣花池以及山下的采香径、香水溪等遗迹。而山中多长有枫、槭等树种,每到秋季,满山红叶煞为壮观。
      沈瞻淇与庄云飞自灵岩寺出来,沿山径缓缓行进。晴雪与二僮仆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此前,当沈瞻淇提出要与三哥结伴时,庄云飞只略皱了皱眉,却并未反对。一路走来,二人观题咏、评章句,言多契合,少有歧见,庄云飞不觉为此次游友甚为相得而暗自庆幸。
      “诶!三哥你看!”沈瞻淇忽然唤道,“那不是兰炼师么?”
      庄云飞转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沿着溪水上溯,转折蜿蜒处,原本隔水对坐着的两个人——一僧一道,一男一女,一箫一琴,正在站起身来,看情形,似乎是一曲奏毕,就要相辞各去了。而那女冠,正是寂兰。果然,寂兰与和尚别过,便抱上瑶琴,翩然转身向山深之处行去。而那和尚,则等寂兰行得稍远,方才随后踱向灵岩寺后院方向。
      在寂兰就要离去时,沈瞻淇本想扬声唤住她,却被三哥制止,诧异道:“这是为何?”
      “化外之人,悠然来去,何必无故相扰。” 庄云飞淡然道。
      “倒也是。”沈瞻淇道。便是唤住了兰炼师,也不过就是寒暄寒暄而已,并无他事。不过,转而又问:“但不知那大和尚,却是何人?”
      庄云飞道:“那是芥山禅师,如今就在这灵岩寺里修行。难怪方才在寺中不曾碰见,原来却在这里以琴会友了。”
      他就是“芥山禅者”!沈瞻淇只觉心中一动,好奇道:“他二人僧道殊途,可看来交情却是莫逆呢。”
      庄云飞轻道:“也是必然吧,毕竟他们算得是患难之交。”
      “哦?”沈瞻淇兴味骤起,“却是如何过往,三哥快说与我听。”
      庄云飞看看她,不解道:“五妹何时也变得三姑六婆一般,专爱探人隐私?”她不是素来不爱多管闲事的么?
      沈瞻淇笑道:“方才已然雅过了,如今便俗些,有何不可?”其实他便不细说,她也已猜得一二了,所谓的“患难”,当就是兰炼师曾被金人俘虏北去之事。而芥山禅师,定是那救她于危难之人了。有题书赠字,有隔溪会曲,二人之间的情义,自然远超泛泛之上。
      庄云飞失笑道:“难道五妹之雅,只是叶公好龙,专事做给人看的么?”
      “或者正是啊!”沈瞻淇谑道,“若是人人都似三哥这般,这世间男子,岂非都要找不到老婆?”
      庄云飞脸上一热,斥道:“女孩儿家,如何这般口无遮拦!”
      沈瞻淇却不顾,迳自笑道:“三哥道学,管了自己便罢,却是管我不得。我看三哥,只能配个同样道学的,才好镇日正经巍然地端着‘体统’、守着‘遮拦’,而不必时刻绷紧脸色,教人见了,无故累煞!”
      庄云飞任凭她嘲讽,并不发怒,却豁然轻笑道:“‘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谁说要吃鱼,必吃那扁鲂?谁说要娶妻,必娶那齐姜?《诗经•衡门》)’。为学问道亦如此,择善而从之,何必追问门户宗源?”只一句话,便将尴尬的话题灵便地转到了“为学问道”上去。
      沈瞻淇一愕,止了调笑,审视三哥一遍,心下思量着,想来自己之前怕是错认了他,至少这句话听来,可见他并不是那种倨傲偏执的道学先生,于是,正色道:“三哥所言甚是!如今天下有儒、释、道三家,虽各有说辞,但究其义理,我看亦颇多异曲同工之处。宗师前贤,其实也莫不是博学旁采,集众家之大成而后成。道学亦然。”儒家道学宗主周敦颐,便是一位遍览群书的渊博学者,出入佛、老而返归六经,一生妙悟玄机、参透大道。二程十四、五岁入其门下,“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意思是说,通过周敦颐的点化,他们终于悟到了孔、颜圣学的密旨,此后,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
      “的确。”庄云飞道,“便如禅者曰:‘夫大道冲虚幽寂’、‘缘起性空’者,便显见与《庄子》‘惟道集虚’同理。”
      “哎,对啊,”沈瞻淇听他提到“惟道集虚”,不由又转到寂兰的话题上,“我曾在兰炼师偏厅见过一幅字,所题正是‘惟道集虚’,而题字者便是芥山禅师。”
      庄云飞闻言,知道她还惦记着寂兰与芥山的往事,其实,他二人行操高洁,人所共见;虽然僧道殊途,而情谊弥坚,亦人所共知,若是画蛇添足地遮遮掩掩,反而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了。于是他说道:“芥山禅师俗姓耶律氏,原是辽国宗室,少年时随父南来催讨岁币,慕中原佛法,遂出家学禅。后随师赴洛阳投归龙门,可谓清远禅师(1067—1120,宋著名高僧)之再传弟子。时兰炼师亦住洛阳,他二人彼时便相识了。金破辽国,耶律氏降金,芥山师被父召还。靖康年,兰炼师为流寇所虏,行进间遇一队金兵,见其首领者似为芥山师,便扬声疾呼,竟果然就是。此后,兰炼师辗转八年,终于重归故土,找到故夫,奈何夫有另娶,这才正式出家入道了。”
      原来,事实与自己的想象有些出入,沈瞻淇思量着,确切地说,兰炼师并不是为金人所“虏”,而是为金人所“救”才是。然而,兰炼师南归事出有因,但芥山师何以也随之南来了呢?这其中原由,恐怕就不是简单的“慕中原佛法”所能解释的吧?她看看庄云飞,他对此并未多置一词,想来对于这二人之间的情愫也是心照不宣的。她幽然叹道:“原来世间男女之情,更有甚于夫妇者!情之至也,何必朝朝暮暮、燕婉寝处之间?可叹世间多是凡夫俗子,少有至情达然者,能够解得其中真味!”
      庄云飞愕然,未曾料到她对于这件事竟是这般解读的!对他自己来说,他一直是为他二人惋惜的,事实上,他们若要结合,也全无障碍啊。而经沈瞻淇如此一番解说,他才恍然悟到,原来,自己到底还是“凡夫俗子”之流,尽管对于僧道之间暗生情愫是理解和宽容的,但终究未曾悟到“情之至”处!念及此,竟不免有些赧然了。

      * * *

      中秋当日,渐近黄昏时分,嘉湖别院开阔的前庭当中,便开始铺席设台,摆上果品醇酒、杯盘碗盏,家宴即将开始。
      天晴气朗,太阳尚未完全没入天际湖水之下,深蓝的空中已见淡白的圆月在东山高挂,金风徐徐送爽,玉露微微生凉,山间特有的林木清香悄然弥漫。放眼望去,烟波浩渺的太湖之上,点点归帆在点点金色的霞光中荡漾。洞庭遥山隐隐,仿如一抹浅黛水墨,不经意般留在天边。近处,临岸浅水边有一大片红蓼开得正艳;沙地上,水鸟回旋往返,渐次栖落下来。更远处,葭苇放白,迎风摇曳,时而倒伏一片。
      沈瞻淇在山前风中伫立了许久,似乎已陶然忘机,面对眼前风物,轻声吟出了一阙《瑞鹤仙》:

      “登高凭望眼,但杜若汀州,云悠天远。
      湖光映霞晚,惯夕阳箫鼓,星帆千点。
      翩然倦返,竞轻俊,平沙落雁。
      正中秋,不俟东风,一任蓼花红遍。

      谁见?歌尘凝扇,响屧廊空,馆娃宫苑。
      繁华休羡。南柯梦,醒还浅。
      有今朝明月,他年醇酒,何必新愁旧怨?
      且从容,醉此清宵,躬逢胜饯。”

      全词开阔明朗,有景、有典、有议论,丝毫不见婉转娇柔、弱不禁风的小女儿姿态,亦无哀凄沉痛、春愁秋恨的文人酸气,只有更多的奔放轻快、洒脱自由的情怀。
      离她最近的是庄云扬,诧异地听她念完,叹息一声,夸张地懊恼道:“我本还想今日小露一手,好教众人刮目相看,也不枉我书院苦读一年。谁知今日不曾输于三哥,竟又落在了五姐后头,唉唉唉!我要等到何日,才能出头啊!”
      沈瞻淇笑道:“四弟先时不曾提醒,我倒是临景忘情了。不过四弟佳作,定然不致为这一阙小词便埋没了去;再者,未必先成便能胜出啊。”
      庄采蘋也笑道:“四弟莫急!但等明年,必是你一家天下!”五姐就要出嫁了嘛。
      庄云扬毫不介意地笑道:“我玩笑罢了。”一面将自己正在斟酌而未完的诗稿一揉,甩手就扔了出去,衷心叹服道:“有五姐如此佳篇在前,我们写的,都没得可看了!五姐说得好,‘有今朝明月,他年醇酒,何必新愁旧怨’,小弟要将一杯酒,先行敬过五姐才是,你是我们庄家至今所出第一等的才女!”随后,取了案上桂花酿,举到五姐跟前相敬。
      沈瞻淇也不推托,痛快地饮下。
      看着几个小辈嬉闹,裴雨梨叹息一声,状似自语轻道:“如此超卓才情,花容月貌,怎地偏生便宜了那柴俊杰!须知才高之女,必要以深情制其才气,方能使其身不为才所累,也才不致因才而伤人。然放眼这世间,能慰藉如此才女的情义男儿能有几人?”她原也以为,柴俊杰被明珠整理得奇惨,大概柴家就要来主动退亲了,谁知大家都低估了柴俊杰必得的决心。有时她想,那柴俊杰遭此痛楚,仍不肯放手,是否有秋后算帐的可能呢?那么明珠嫁了过去,肯定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只是如今,一时尚无迹象可循,她也是无可奈何。
      身边的庄云飞闻言,竟也幽幽叹了口气。
      裴雨梨转头深看了他一眼,几不可闻地再叹了一声。这个心高气傲的幼子,又何尝不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啊。

      * * *

      十六日早膳之后,一家人便陆续下山返回。车马俱在山下相候。
      沈瞻淇将上车,走过庄云飞身边时,庄云飞一愕,不由趋近来讶然低问:“五妹今日气色,如何这般怪异?”前日山间游览,记得她的脸色虽不是嫩白粉红,却也是健康明丽的,何以才方两日,竟变得如此枯黄萎靡?
      沈瞻淇一笑,道:“谢三哥关切!小妹无事,大概昨夜染了些风寒,稍有不适,回去自然好了。”转身钻入车内。
      申时进城,正是市集之中行人渐多时分,虽然节日已过,但酒楼店家生意依旧很好,锦旆依旧飘飘、彩女红袖相招——所谓高级的酒家,甚至茶肆,都有专门的风尘女子驻留,以此招徕那些在街中无聊游荡的所谓风流才子们光临。
      庄云腾才方入城,便正遇了同样出城游玩归来的友人唐、齐二生。
      唐生问:“伯潜近日到何处去了?前日晚间相召,竟然找人不着。”
      庄云腾笑了笑,道:“我与家人共到城外过节去了。”
      齐生凑近前,笑道:“近日谋得一个新鲜所在,别有情趣,雅致得紧,伯潜兄且随我等一道前去凑凑趣,如何?”
      庄云腾佯推道:“我还要送了家眷回去,改日再说吧。”
      一旁的庄云跃却好奇地怂恿道:“齐兄所言,竟是何等雅致所在?我们何不就同去开开眼界?如今已经进城,家门近在咫尺,哪里会有什么事端!”
      唐生附和道:“仲勉所言甚是!便一道同去,大家同乐更好。”
      不待庄云腾答应,庄云跃已然去找到三弟,交代着让他随了车队回家去。
      那齐生见了庄云飞,眼前更是一亮,对庄云腾附耳道:“令弟人物,真真与那舜华天造地设,何不带了他同去?”
      庄云腾为难道:“筠卿素来是不去烟月作坊的。”
      齐生道:“诶,今日所去,并非烟月作坊,但不教他知道其中端的,也就是了。此处不同别所,保管他只要去了,便是赶他也不愿出来!”
      庄云腾沉吟着,禁不住唐、齐二人一再怂恿,也想着筠卿都二十一岁了,竟还不曾了解何谓风情,不免年岁痴长、枉为男子!便教他从此开了窍,也好让娘亲早日为他议下一门亲事。于是,简单知会过父亲,对三弟只道友人相邀前去品画题诗,强将不大愿意的三弟带上,同了唐、齐二人,迳往玄妙观方向而去。
      渐近玄妙观时,五人拐进了一条偏僻小巷中,找到一处清简小门户,唐生上前轻叩了几下。未几,一个老仆出来,与唐生简短应对了两句,便引了众人入去。
      庄云飞站在厅中打量,房内陈设虽不古旧,却也不觉浮华奢丽,而显得雅致可喜。墙上张挂着梅竹之类的字画,帘幕也是一色的素淡,没有一丝俗气。
      有两个俊美少年出来迎客,自称曹子都、周子安,与众人见礼过后,请各位用茶,便与唐、齐二人聊起前次诗句。
      曹子都道:“唐兄前日之句:‘花前思绮貌,月下忆轻裙’,舜华看了之后,连连称赏呢。”
      唐生道:“诶,愚兄拙句,哪有子都贤弟:‘一曲清歌,数点珍珠,樱桃乍破芙蓉晕’来得佳妙。”
      周子安笑道:“依我说,皆是佳作,唐兄之句,有韩翃之丽;曹兄之句,有司马光之韵,庄兄以为如何?”他还不忘与庄家兄弟搭话。
      庄云腾笑道:“二位高才大作,庄某不敢擅评。”
      而庄云跃本就不是雅人,听得快打呵欠。庄云飞只静静地品茶,听他们言语下去,无非伤春悲秋、相思缠绵之类无病呻吟的浮艳词句,心下想道,便是五妹昨日所作,也强似这班男人百倍!于是,只管敷衍着含糊应承,并不参与其间。
      过了一盏茶工夫,唐生终于问道:“舜华她们都到哪里去了?怎地还不出来见客?”
      曹子都道:“我们午前才去应过了胡员外桂花会,她们还在歇息,现下想来也该醒了,待我教人去催催。”起身去唤老仆。
      庄云跃立即精神一振。庄云飞怪异地看着二哥的反应,恍然似有所悟。
      少顷,内室中姗姗而出四位女子,中有一人,秀丽雅致,不施脂粉,身着道服,显然也是一个女冠。女子们扫视了今日客人一遍,当看到庄云飞时,都不由露出惊艳神情。唯有那女冠,显得沉稳得多,只眼前一亮过后便回复了常态。曹子都为客人一一介绍:红衣女子名舜英,紫衣女子名舜娟,青衣女子名舜秀,女冠名为舜华。
      原来她就是舜华!庄云飞打量着舜华,正巧舜华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舜华冲他微微一笑,庄云飞一愕,心下瞬时不适起来,感觉那双看似沉静的翦水黑瞳中却有一股逼人的灼热,烧得他竟至有些坐立不安了。他又低头端起茶水。舜华再一笑,也转过头去。
      舜英带来一幅画,说是她今日午前才方新作的桂香图,正想请教各位高才品题。
      “我看这满室‘才子’当中,只有庄三公子才是个真正深藏不露的!”舜英排开围着她转的众生,迳自走到庄云飞跟前,将画卷一递,挑眉笑道:“就请三公子为我题画,如何?”
      庄云飞推开画卷,淡然道:“在下不擅题画,还是另请高明吧。”
      舜华“噗哧”一笑,道:“妹妹也忒心急了些,莫要吓坏了三公子!”
      庄云飞此时若是再不明白她们都是何人,便是真正的白痴了。自古以来,国家愈是衰微,国人便愈耽于苟且淫乐,宋自宣和(宋徽宗年号,1119—1125)以降,朝野上下淫风日炽,而南渡以后,君臣只图偏安、醉生梦死,得过一日、且过一日,更促长得淫风肆无忌惮地膨胀,女妓男娼兴盛繁荣,秦楼楚馆之外,更有各类形式的暗娼活动场所,诸如勾栏、书馆、道观、尼庵等等,都是“使君尽可留”之处。上至皇帝、下至小民,逸事丑闻可谓连篇累牍。官员当中,纳妾求知、售妹入府、献妻入阁等等丑行,不一而足;市井之中,竟还有刺淫戏于身肤,酒酣则示人者;甚至谈禅都能和淫乐混在一起,所谓“于有差别境中能常入无差别定,则酒肆淫房,遍历道场;鼓乐声音,皆谈般若”。庙观之外,多有僧妓、梵嫂(和尚妻妾)、典妻(贫民典雇给和尚的妻妾),僧道例有室家者不在少数,朝廷虽屡禁而不能绝。再者,宋与唐时一样,道姑当中的俊雅者,往往是某些士人、学子争相“爱恋”的对象。唐公主入道成风,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有了比良家妇女更大的与各色男子往来的自由,而不致仅限于驸马而已。
      见舜英越趋越近,庄云飞怫然作色地站了起来,遥向众生道:“庄某告辞了!”便迈步走了出去。
      “三公子何必着恼!”舜英拽住他衣袖,更趁他一愣的工夫,旋卷到他身前,“既来之,则安之,能得相见,便是有缘……”言语间已经贴到了他身上,红唇就在他胸前吐气如兰。
      庄云飞骤然起了一身鸡皮,满心厌憎地猛将她推开,愤然拂袖而去。
      “哎——”
      齐生欲待叫住他,被庄云腾拦下,“随他去吧,早知道必然如此。”苦笑一下,又道:“只怕今日回去,少不得又要与我干上一场!”上回为了暗度碧玉之事,他可是被三弟冷落了数月之久——谁教他理亏些,真是好心无好报,那可是母亲默许了的呢。
      舜英被推倒在地,怨道:“好端端一个俊俏少年,却偏是个不识风情的愣头青!”
      舜华笑着扶她起身,“早告诉你慢工出细活,你偏不听,就你这火急火燎的脾性,再厚颜的少年郎,也迟早教你吓跑了去!何况庄三公子,初涉风月,面皮更加薄得要紧,你这样只管往上一扑,他那里哪还再挂得住!”
      庄云飞直到出了那窄巷,方才吐出一口长气。拍拂着衣衫,仿佛要将方才的气闷全数拂去,一俯头,却见衣襟之上竟被那舜英留下了一个浅浅唇印!一时又觉气血上涌,三下两下脱了外衣,取出火折子,大手一扬,就将一件上好越州(今绍兴)寺绫的衣裳点燃了,然后随手一甩,扬长而去。
      到将进家门时,庄云飞竟然赶上了自家车队——只为家人在市集中盘桓了一会儿。等众人一一下了车,却未见沈瞻淇。找到三娘相询,倪素月只道,她领了晴雪,正同三两个媳妇、姑娘一道,仍在市中闲逛呢,说是要选些喜好的饰玩之物,晚些时候就会回来的。庄云飞听得将信将疑。
      然而,直到酉时将近,仍不见沈瞻淇二人归来。倪素月这才惊疑起来,匆匆告到主母处,却见庄云飞也正在厅中,对她们说起早晨临行时五妹的异常,二人俱吃一惊。
      裴雨梨推测道:“莫不是在街中发了急病了?”
      但庄云飞却不作如是想。
      果然,三人正计议派人分头去寻时,晴雪满脸泪痕、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口中慌乱急呼:“夫人!夫人!姑娘……姑娘……姑娘找不到了!小婢该死!该死……”先前,她还正陪了姑娘在挑选各色香囊,她看中了其中一枚五彩檀香的,姑娘慷慨地为她买了下来,她正把玩欣赏间,姑娘便自行去看别的。谁知等到她幡然回神,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大惊失色,慌慌张张满街找寻,有一回明明远远看见了姑娘背影,却被她三转两转,竟就是再也找不到了。
      裴雨梨拊掌深叹道:“是了!我怎就没想到!她深恶那柴俊杰无品,岂肯轻易便就了范去嫁他!她这些日子隐忍下来,倒教我们都小看了她了。”

      第六章

      沈瞻淇悠哉游哉在岳州街市上闲逛,一身青衣小帽,面色仍是枯黄,俨然一个瘦弱的少年僮仆。自从两个多月前逃离庄家以来,至今尚称一路平安,而且衣食无忧。
      那日,她惊险匆忙地出了苏州城之后,便直奔到运河边,找了一户船家住下,次日便随了那船家的漕船沿运河北上。到达镇江之后,不想继续北行,便下了船进城安顿。然后,在她数日屡到长江岸边,想寻找一艘合适的船只随行而不果,正垂头丧气之时,蓦然瞥见较远处有一艘船上悬挂的旗幡绣着的是一个“梁”字,心跳顿时加速起来——这是否会是泉州梁安的商船?她几乎是雀跃着跑过去问询,果然是梁家商船!只是梁安本人现在建康(今南京)。她表明了旧时身份,那泉州籍的主事对当时在当地颇有些名头的“沈家怪姑娘”还留有些印象,点头答应了带她同行。
      船到建康,见了梁安,沈瞻淇向他说明了前后情由之后,梁安哈哈笑道:“这世间想娶侄女的少年,在你眼中,怕都是不自量力之徒吧?想当年,你梁家哥哥也曾求了我去向子野提亲,我断然回了他。想来当时我若是贸然前去了,只怕也要同柴翁一样,非被你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可!”
      沈瞻淇笑着奉承他:“梁伯如此睿智长者,一向洞烛细微,何须瞻淇节外生枝?”
      梁安摆手,“我只不过是前车之鉴见了太多,又常听子野说到你脾性,自知犬子不堪匹配罢了。不知侄女今后,却作如何打算?”
      沈瞻淇涎脸道:“正要求梁伯赏我口饭吃呢,盘货算帐我都行的!”当然,梁安近期自然不会真的劳动她大驾去干什么活计,但若想长期在梁家待下去,总不能只会白吃白喝,梁家毕竟是生意人。
      梁安爽朗大笑,“你这丫头,鬼灵精怪,谁知能在我处安顿得多久?此次我要去重庆府,你便随了同去,如何?”
      重庆府位于夔州路西南,夔州路虽被宋人称为“天下最穷处”,却也有“瞿塘滟滪堆”的峡谷险峻山水风光为人称颂。于是,沈瞻淇欣然随了梁安的商船,一路沿江而上,直到重庆,然后再顺江而下返回。在重庆府梁家商号,沈瞻淇主动为忙碌的商号帮忙,点货、出货、记帐,一一做来得心应手、熟稔无误,而且井井有条。梁家在长江沿岸做的大多是香料生意,与“逸香斋”经营的货物大同小异。
      梁安赞叹道:“难怪子野爱女有如掌珍,贤侄女丝毫不比男儿差,果然是个持家好手、营商之才!有如此女儿,强似那败家儿子百倍!”
      沈瞻淇自谦道:“梁伯过奖了!瞻淇只是略懂经营罢了,谈不上是‘营商之才’。”
      梁安道:“你只是缺少历练!你若是个男孩儿,有这般清灵条理的头脑,再有我带你个三年五载的,还怕学不出来么?”
      沈瞻淇笑道:“我倒没有家大业大的野心,梁伯但能收容,安顿我个事做,能得糊口,也便知足了。别无他求。”
      梁安问道:“难道侄女打算一世便这样孑然一身过下去么?”
      沈瞻淇道:“世间女子必得嫁为人妇者,惟其身无长技,别无谋生之道,不得已而只能依附男子以存。我今不然,既能养活自己,便不必非得委身于人。何况,放眼市集之间,营商贩货之妇大有人在,则何独多我一人?便如这市中,有王婆婆药铺、宋五娘鱼羹,也莫不是妇人独力营生者。”
      梁安叹息着,遂不再言。此前在泉州,沈瞻淇便以择配挑剔而闻名,沈先在时尚不能劝得女儿改变主意,更何况外人?
      正行进间,沈瞻淇被前方扰扰攘攘的热闹景象吸引,不由也乘兴踱过去看个究竟。只见一家披红结彩的门楼之前,已经停驻了不少行人,交头接耳之外,还对着门廊下张挂的一些红榜指手划脚,摇头点头不已。沈瞻淇近前,抬头细看楼头的匾额,只有两个字——聚香,隐约有所预感此为何等所在,等看到那红榜的抬头——岳州新花榜,当然就确定无疑了——这里大概是岳州最大的妓院!“评花榜”早在熙宁(宋神宗年号,1068—1077)时汴京已有,所谓花榜,就是品评妓女等次。花榜的主持者和品题者多为经常出入妓院征歌选胜的名士才子。最初,这些名士才子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对自己熟悉、赏识的妓女加以比较、品评,或以名花名草比拟,或以科举功名桂冠分列等次,并逐一题写诗词或评语来概括妓女的特征,然后公之于众,以为风流快事。后来竟发展成为一种评选和品题名妓的形式风靡起来。
      沈瞻淇一哂,正欲离开,彩楼之中忽然骚动起来,又有人举了一张新题就的红榜,高声宣唱着小跑出来:“江陵柴大官人题‘绿牡丹’一首——”
      沈瞻淇一惊,她两过江陵而不敢下船,没想到柴俊杰竟正巧也在岳州!这半壁天下着实是太小了!为免与柴俊杰正遇,她立即转身,大踏步离开了这条街,拐往另一个方向。
      踏进“李婆婆桂花羹”店内,沈瞻淇要了一碗,慢慢品尝着。
      有人在门口探头向内张望,沈瞻淇与之目光相遇时,顿时心下又是一惊,那人竟是石冲!不禁暗暗叫苦。石冲被庄重源打发出苏州,她是知道的,可却从未过问他去到哪里,没想到竟是岳州!午前才自岳阳楼游玩归来,梁安让她歇息歇息,她在船上转了几转,终觉无聊,想着便上岸到街市中游逛一遍也不错。不料,先是被“柴大官人”吓了一跳,又接着为石冲突然出现懊恼不迭。难怪她甫上岸时左右觉得有些不对,想来就是应验在此了。
      但石冲并未惊喜地踏进门来,反而不动声色地走了。沈瞻淇心下稍安。想着,毕竟自己改换了装束,而且面色涂得枯黄,应该是没有破绽的。不紧不慢地吃完桂花羹,她步出小店,四下环顾一遍,没有可疑人迹,这才放下心来。不过这街市也是不能再逛的了。她匆匆赶往江边泊船处。
      梁家商船上搭下来一块木板,沈瞻淇正要踏上去,蓦然听得一声热切的呼唤:“瞻淇!果然是你!”沈瞻淇大吃一惊,是石冲的声音,而且竟然直呼她闺名,着实无礼!压下怒气回头看时,只见石冲正伫立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脸欣慰地注视着她。她不禁又深悔自己的大意,疾走间竟然忘记应该不时回顾一下。她佯作不解地向石冲问道:“客官可是在唤人么?不会是我吧?”
      石冲漾开笑意,“姑娘,我知道是你!”
      沈瞻淇一本正经地声明:“客官错认了!小的并不姓占。”
      石冲笑道:“你的确不姓占,而姓沈,或是庄,姑娘不必装了!姑娘离家已两月有余,早在月前,分号上便得到了消息,教我们要多加留心。今日果然让我等到了。”
      沈瞻淇怒道:“便是又如何?我既已离开庄家,便不打算再回去。”
      石冲道:“我知道。我来此,便是要同姑娘一道离开的。”当他在街市上见到那极似姑娘的“僮仆”时,惊喜交集,暗中跟踪了一段,越看越像,等确定她在店中小吃,他飞也似地回去,火速拾掇了一下,便守候在小店拐角处,然后一直暗暗跟着她到了江边,看她要上的竟是梁家商船,更是笃定无疑的姑娘了。自从被发配到岳州之后,他无一日不在思量着如何重见姑娘,甚至更多。
      “啊?”沈瞻淇一时无法反应。
      “快上船再说吧。”石冲催促道,“柴公子也在岳州,小心被他发现!”
      “我已经发现了!”柴俊杰得意洋洋的声音传来。
      二人大惊失色,转头来看。
      柴俊杰正从滑竿上下来,走近惊呆的二人,对沈瞻淇一笑后,又转头对石冲道:“真是多谢石书记了!否则,我还不敢十分确定,眼前这个少年正是庄五姑娘!”早在聚香楼中,临窗而坐的他向街中俯视时,见到一个瘦弱的少年,面貌与明珠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过于枯黄,令他不敢确认。他随即将题就的红榜教人尽速拿了出去,眼睛却紧盯着那少年,果然,在听到他“柴大官人”名号的时候,少年愣了一下,脚步一顿,他心里的把握又多了一分。之后,他派去跟踪的仆从,有一人回来报道,岳州庄家米行的石书记竟然也暗中跟随着那少年,二人均往江岸方向去了。他立即下楼,赶往江边。很及时地,赶在他们上船之前,将他们拦了下来。这一场追踪,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没有石冲,即便他探得沈瞻淇上了梁家商船,也仍是无法最后确定,毕竟男女有别,纵使他自认有九分把握,猜测仍只是猜测——他并不知道梁家是怎么回事。

      * * *

      柴俊杰厚谢了梁安,强行带了沈瞻淇回到自家船上,一面派人往庄家捎信,一面命令立即开船返回江陵。
      江陵柴家锦春园,风格与望岳园完全背道而驰,亭台楼榭,备极精巧;曲廊回环,富丽奢华;四时名花,随处可见。奈何如今正是十一月天气,花草萎顿、万木萧疏,能见到的绿色仅剩冬青苍柏,偌大的锦春园便显得了无生趣了。
      此刻,沈瞻淇正微垂了双目,放松了感官,坐在小圆案边悠然品茗。虽然她在望岳园也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但像如今这般一无所事,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情况还确实不曾经历。有侍女将烹好的极品香茶送到她面前,请她享用,她当然不必拒绝。不愿嫁柴俊杰是一回事,虐待自己却是极不划算的。
      “少主来了。”侍女翠屏轻声报道。
      她站起身,感觉到柴俊杰已经来到她身后。
      “妹妹心情可还好么?”柴俊杰问候道。
      沈瞻淇转过身来面对他,一脸鄙夷地睨他一眼,哂然道:“本来不错,见到你便糟透了!”她退过几步,拉开与他站得过近的距离。
      柴俊杰一笑,道:“明珠,我知你心中还有怨气,这些日子,我也赔过许多不是了,强带了你回江陵,也是事出有因,实非得已。当然,将你托付那岳州庄家米行,并非不可,只是我到底有些私心罢了。你便不与我计较这细枝末节,也显得你大人大量,如何?”
      沈瞻淇冷然道:“你如何思量,俱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何时能出了这笼子去?你软禁我于此,究竟凭的什么?”即使知道问也白问,却总不能不问。
      “妹妹何必明知故问?”柴俊杰也冷下脸来,“你是我已经下过大定的娘子!为免你再与些个不三不四的少年厮混偕逃,俊杰不得不尔。”这世间无耻男子便是如此,即便自己行为不修、满目疮痍,而对于名下妻妾所谓的“贞节”,却是苛求已甚,竟至有无所不用其极的。
      沈瞻淇猛回身质问道:“我出逃是真,何来‘偕逃’?!你既已拘我,竟更血口喷人,污我清誉,无耻之极!”
      见她真的情急动怒,柴俊杰释然许多,其实早前也只是怀疑而已,并不真的认为她会有什么私情,口中却仍道:“那石冲当日誓要死命相随,你敢说,你二人便无丝毫瓜葛?”
      沈瞻淇不屑辩白,哂道:“沐猴(猕猴)而冠,能人语乎?蝇营之流,安知世有其香!”甩头过去,根本不愿再理睬他。对她而言,即便承认与石冲有私,或能达到令柴俊杰愤而退婚的目的,她亦不屑为之。自古是有不少士大夫,不惜自污以求解脱,然而她沈大姑娘一贯清高自标,决不允许他人肆意佛头着粪。
      柴俊杰至此深信不疑。于是,又赔笑道:“妹妹不必着恼!俊杰知错了。还望妹妹宽囿。”笑容可掬地越走越近。
      沈瞻淇再退开数步,喝道:“柴公子自重!”随手端了花几上的瓷瓶,高高举起。
      柴俊杰站定,笑道:“妹妹不免也枉度了俊杰之心!但等年后,你我便行大礼,你迟早终是我的人。我岂会现下强你为苟且之事?”
      “哼!”沈瞻淇冷哼一声,“柴公子嗜痂有癖,自难怪他人看朱成碧。”将花瓶放回高几之上,但仍是谨慎戒备着不敢稍懈。
      听她又在讽他操行糜烂,柴俊杰微微一笑,自行踱到门边椅上坐下,他从不以为男人风流是什么罪过,而显见她却是十分在意的,他轻描淡写道:“关于我会出现在聚香楼之事,我亦跟你解释过多遍,我与她们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这世间女子,唯独对你,我是一片真心……”他话还未完,便被明珠冷笑着摆手打断。
      沈瞻淇道:“若无他事,柴公子就请回吧。”
      看着她脸上疏远嘲讽的笑容,柴俊杰只觉心中怦动。这种沉静清冷的气质,至少他是从未见过的。不是她太美貌,美貌的女子他见了太多,而是她独有的风致,对他而言,就像在料峭风雪中,久寻才致的绿梅,清香雅洁、占断孤高,是天然生就的神韵,而无人工雕琢的痕迹。这种女子,在金堆玉砌的财富大家,在脂浓粉腻的风月作坊,是绝对找不到的。
      “你还在生气!”柴俊杰竟叹了一声,唤道:“明珠!”仍然不放弃说服她,“你也知道,我柴家是江陵首富,便在临安茶酒行会也是举足重轻,少不得要与各色人等悠游交易,出入风月作坊,或与他们虚与委蛇,都是在所难免,也是必需的。你是柴家未来的当家主母,自然当有当家主母的风范,而且……”他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继续开口道,“呃,当家主母也需要多一些人照顾,方显得大家气派,何况我柴家数代以来,人丁不旺,嗯,只盼到我这一代,能多多开枝散叶、光大门楣,至于绿萼、绣珠、香草、浣……花……”他偷眼瞄她,接下来要说到的事实,确实令一般人都难以接受,不过趁早说清楚了,那还算是自我坦白的,也能让对方心中早有底数,好过日后再闹得不可开交。
      沈瞻淇只是一味嘲讽地听着,根本没有多话的打算。从他吞吞吐吐的神情,早知道他要说的会是什么,无非就是历数一遍他柴大官人在内宅之中,到底有多少妖姬侍妾而已。而那与她有什么相关?她总之是绝对不会委身于他的。即便一时逃不了,总会有其他机会。听他顿住,她哂笑道:“柴公子不妨接着说啊,但有耐心,总能数完。”她好整以暇地坐回圆案边。
      柴俊杰有些说不下去,按照一般经验,这种冷然的平静比之勃然的爆发,显然要难以应付得多。“呃,她们,她们……”他尴尬着,“这个,绿萼现下怀有身孕,还有绣珠的……”
      “呯”!沈瞻淇拍案而起,怒视着柴俊杰,如此鲜廉寡耻之徒,竟然还能大摇大摆、毫无愧怍地到庄家去求亲!妻子尚未娶进,侍妾已以群计,这还罢了,如今竟然要新人甫入家门,就当二三孩童现成的“大娘”!此不为无耻之尤而何?但转念又一想,我自己反正是铁定了心肠,决不嫁他的,又何必为日后他人的苦恼义愤填膺?于是,她竟笑了起来,重新坐下。
      柴俊杰脸上难得地掠过一抹歉然之色。讷讷半晌,又开口道:“明珠,我发誓,终此一生,唯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再无他人可替。我与其他任何女子或有苟且,都只是一时冲动犯下的错,事后无不追悔莫及。我对你之心,唯天可表……”
      “够了!”沈瞻淇实在没有更多的兴趣,再听他的陈词滥调了,冷言道:“足下更多香艳事体,我这里实在无兴与闻!好了,我累了,柴公子请回吧。”
      柴俊杰看着她乍阴乍晴的脸,也不知再有什么好说,于是悻悻然告辞而去。

      * * *

      接连几日,沈瞻淇几度试图乘间逃出锦春园,均被看守的家丁追到,报到柴俊杰处,强行又被带了回来。直气得她脾气一日涨似一日,对柴俊杰从冷嘲热讽,到破口大骂,就差没有张牙舞爪地上手了。奈何柴俊杰涵养实在好得惊人,便如此次,甩手一走,任凭她在客院中跳脚叫嚣、摔瓶掷瓦,愣是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姓柴的!你给我出来!成日躲着做乌龟,就能迫我就范么!你不要白日做梦!哪怕这天下只剩你一个男人,姑奶奶也决不嫁你!你敢软禁我,我便教你家中鸡犬不宁!遭瘟的柴俊杰!我知道你听得见!姑奶奶可是会使魇胜术的,回头我便扎它个布人,看不扎死你个杀千刀的……”沈瞻淇对着柴俊杰离去的方向,又哐然摔出去一只上好的花瓶。今日,这院中的茶壶茶碗已然摔了一地,花瓶是碎的,花盆也是碎的,花花草草惨遭蹂躏。
      “何人如此嚣张?还反了天了!”一声严厉的训斥响起来,随着声音,一位六十上下、端庄持重的贵夫人在侍女扶持下进了院门。
      “老夫人!”院中的丫环、仆役连忙施礼,心中无不长出一口气,总算有救兵降临了。
      沈瞻淇停下手中动作,向曲夫人道:“老夫人来得正好!庄明珠有礼了!”
      “庄明珠?”曲夫人疑惑的目光探询地问向翠屏。
      翠屏近前,将前因后果略述了一遍。按照礼制,未婚夫妻在大礼之前,原则上是不许见面的,更勿论女子住到男方家里来,所以,柴俊杰擅自将沈瞻淇带了回来,并不曾知会家中父母,曲夫人毫不知情。今日,若非恰巧到隔院廊中消散,听得这边人声鼎沸,也不会过来看个究竟。
      “哼!好一个庄明珠!”曲夫人指着一地的狼藉,高声质问道:“这便是你的‘礼’吗?”
      沈瞻淇毫不示弱,也抬高声音道:“你家若是论‘理’的,也不会将我软禁于此!”
      曲夫人讽道:“你若是个懂礼的,更不会背婚出逃!”她上下打量着沈瞻淇,当看到她未曾缠过的天足之后,更从鼻子里哼了出来:“果然是□□有自!竟连双足也不曾缠过,岂能不私奔了去!”
      沈瞻淇干笑两声,反唇相稽道:“看你像个识字的,却竟连这点见识都没有!缠足弓鞋乃是从前舞者贱服,如今竟有人争相效之!颠倒黑白,还自以为是,可笑可笑!”女子缠足肇始于南唐李后主,他命人作金莲,“令窌娘以帛缠足,屈上作新月状,著素袜行舞莲中”。到宋代,元丰(宋神宗年号,1078—1085)以前犹少裹足,最初的缠足者多为宫室女乐或富人家妓,后来逐渐有贵族、大家的女子开始效仿。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开封尼姑李静善假冒柔福帝姬到临安投赵构,赵构“以大足疑之”,被她以“跣行千里”搪塞过去,可见当时缠足并未发展到畸形断骨的程度,放开后仍可恢复原状。然而,随着理学的逐渐普及和深入人心,对女子的约束便进一步发展到对肢体的摧残禁锢上。南宋末期,世人遂以女子大足为耻。后世《女儿经》云:“为甚事,缠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他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被缠了足的妇女,只能轻行缓步,一走三摇,不可能长途跋涉,翻山过河,因而极大地限制了她们随意出游或与人私奔的行为。但是,女子缠小脚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提供给男子欣赏把玩、淫狎戏谑,以满足其疯狂的畸形欲望。
      曲夫人脸上一热,声色俱厉道:“放肆!你倒是个识字的,便如此礼敬尊长吗?养女不教,庄家因你颜面丧尽!”
      沈瞻淇不怒反笑,快嘴伶俐地顾自说道:“不妨告知老夫人,我还确实不是庄家教养的!只因自幼长于乡野,从来便不曾学过甚么劳什子规矩,如今尚有更多泼皮手段还不曾施展出来,不知老夫人可有兴致继续观赏下去?想当年,我家那两位婶子对街骂架,那场面才真叫壮观!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街坊无不空巷来观,但凡世间贬损之词,无一不可入其骂典,想听何类便有何类,上自祖宗八代,下至儿孙万年;从水中鱼鳖虾蟹,到地上六畜五禽;从尖嘴扁毛到人模狗样,从奸夫□□到男盗女娼,应有尽有不一而足,可谓集南北古今、书史文传骂街精粹之大成,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只可惜今日不曾棋逢对手,只我一人在此上蹿下跳着实无趣得紧!不如老夫人即刻便指派一人与我相较,管教你比在那瓦子里看戏还热闹三分!哎哎哎!老夫人!似你这般摇摇晃晃的可不行,要听得下去,首先要站得稳当些,且莫气昏过去……”
      “你!你……”曲夫人赶不上她的快嘴,被堵得说不上话,只能抖手不住地点她,却又奈何她不得,气得脸色铁青。
      “明珠!”柴俊杰一声断然大喝,才终于遏住了沈瞻淇滔滔不绝的罗唣。愤怒地冲到她面前,扬手就要挥过去。
      沈瞻淇非但不避,反而伸头一挺,还不知死活地冲着曲夫人叫道:“老夫人快看快看!只要令郎这一掌下去,你我便都能称心如意了!赶紧着人去庄家退亲!赶紧赶紧!莫再犹疑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柴俊杰的手生生在半空止住。“哼!”气闷地哼了一声,示意丫环过来,左右架住,强将沈瞻淇押解到房中去看守。
      “你!你可都听见看见了!”曲夫人指点着儿子,“这就是你要的好媳妇!口口声声不要嫁你,你怎就死死认定了她!你看她的冷脸还不够么?我柴家何必求着她!”
      “娘!”柴俊杰扶住母亲,劝解道:“明珠如此,无非是为了自抬身价,所谓逼我退亲,不过欲擒故纵而已。但等尘埃落定,自然无事。至于明珠教养,原是无可厚非,之前在望岳园中,无人不赞她进退有度、言谈清雅,更兼风趣诙谐,颇有‘林下之风’。姐姐姐夫俱如是说。”“林下之风”是东晋人对才女谢道韫的赞语。
      曲夫人愤然哂道:“什么‘林下之风’,我看是泼妇之风!至少是大有泼妇潜质!我便不信,凭我柴家富甲一方的身家,我儿一表堂堂的容貌,还怕找不到美若天仙的媳妇么?为何偏要是她!如此无德之女,怎配做我柴家主妇?前有驱蜂蛰夫,后有背婚出逃!好不容易找了回来,更如此泼天泼地,只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借题发挥则已,你看看,今日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唯恐天下不乱!这还是尚未正名,便目无尊长、冷嘲热讽、强词夺理,若是真娶了进来,怕不还要上房揭瓦、欺翁灭祖了么!她还不想入我柴家,不道我柴家要不要她!”
      柴俊杰还是不肯顺了母亲退亲的提议,只道:“娘亲放心,但等我娶了她过来,定会用全力调教她,管保教她识得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柴家还能任由了她沸反盈天不成?”他可不是任人揉圆捏扁的软柿子,独力营商多年,有的是狠厉的手段!他会有翻身的一天的,他必要将她对他的折辱加倍地还回来!就在为期不远!如今只不过是最后的隐忍罢了。他想,能驯服了这般精灵百变的悍妇,也算得是他一生难得一遇的全新挑战。

      * * *

      沈瞻淇在柴家待了十余日,由于始终被严密地看守着,一直苦于找不到逃脱的机会。但她是不会轻易束手待毙的,一直在暗中做着准备,随时可以出走。即使在这里走不掉也没关系,他们总要送她回到庄家去出嫁的,那么,迢递千里,途中还会没有逃脱的机会吗?只要稍稍对她放松警惕就可行。
      自从上次大闹一场之后,柴俊杰再未踏进过客院一步,或者真的是商务繁忙吧。而沈瞻淇当然更不会主动要求见他。所以,两人已有五六天未曾照面。
      这日,当沈瞻淇听得翠屏告诉她,庄家已有人要前来接她回去了,说是明日便可到江陵。她不由心中一动,不如便借此时机,先出了锦春园再说。于是,她打发翠屏去请柴俊杰,说是有事相商。
      在房中等了好一会儿,她有些不耐起来。柴俊杰好大的架子!不来便罢,居然也不打发翠屏回来传话!她有些气恼,踱到前庭透气,转了几圈,蓦然发现西南方向竟一时未见看守的踪影。即刻,她迅速转过小径弯道,向西潜去。可惜西门之外,仍是一个院落,小径深幽,花树相杂,环境较别处优雅得多,很像是读书所在。进一步走到院内,便看见一座小楼,檐廊下却毫无人影,虽然庭院中偶有僮仆匆匆而过。
      沈瞻淇辨认着楼上的匾额——翰墨飘香,原来这里果然是书楼,柴俊杰想必就在这里。也好,既然还是出不去,便直接找柴俊杰理论吧。其实,柴俊杰安排沈瞻淇住在书楼旁边,完全是出于就近看守的目的。他日间多在这书楼内办理庄园内外事务,也最忌有人打扰,总是斥退仆从,不准更多闲杂人等靠近,所以,不经允许,也无人敢在此地久留。然而,沈瞻淇并不知道这些,还在奇怪何以一路畅行无阻,让她没费什么躲闪的工夫就近得楼前了。
      她来到楼檐下,不料甫一踏上台阶,入耳便是隐约的暧昧喘息之声。她恍然大悟,难怪!难怪柴大官人日日繁忙,这小楼也罕见人踪,原来大官人忙碌的不仅仅是庄务啊!她心下哂笑不已。循声找到书房,喘息声不绝于耳,听得她不禁沁出一身薄汗,脸上飞红。即便是她再如何自诩广见多闻,也到底不曾经历过此等场面。但如今她还有要事待办,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书房厅门虚掩,并未下拴,想来那柴俊杰根本未曾料到她会前来。
      轻轻的叩门声并未惊动里面正水深火热的男女。她只好重重拍了一下门,大声挖苦道:“柴大官人果然好雅兴!青天白日也自风月无边哪。”说完,也不等里面回应,推了门就走进去,迳自到书案前坐下,有些幸灾乐祸地斜睨那一对慌张下榻的男女。
      翠屏满面羞红,手忙脚乱,亵裤套过几次都未穿上;柴俊杰明显老成许多,很快地穿裤披衣,系好了衣带,来到沈瞻淇面前。饶他就是平素再如何风流成性,此时当场被未婚妻撞破,也多少有些尴尬。
      “呃,明珠……”只见她但笑不语,他知道那是讽笑,也只能撇开,强作镇定的开口。
      “你也不必再多解释。”沈瞻淇懒得听他牵强的自圆其说,“我今日找你,只有一事相商。既然我家人即将到江陵,我离家日久,思归心切,是故,我欲直接前去与之会合,即日就可返程,免得在此迎来送往,没的耽误许多功夫。便请柴公子为我备下车马,早早启程吧。”
      “车马劳顿,贤妹何必亲自前去?便在庄中再歇上两日,俊杰现下就启程去迎,贤妹只管放心。”他劝阻道。
      贤妹?!沈瞻淇已然一身鸡皮,怕是撞破奸情而不追究的“美德”才为她博此“贤”名吧!她心中冷笑,又听得柴俊杰拒绝她所请,当下双眉倒竖,豁地站起身来,怒声道:“我定要自己前去!家人已来接我,你还想关我到何时?凡事不要过为已甚!我不是你柴家人,难道还真来得去不得了?”
      柴俊杰一怔。这几日方自庆幸她收敛了许多,如今似又全数还原到大闹的当日,就算他并不真的怕她,但没的又要闹得他头痛心烦不已。当下,只得无奈赔笑道:“去得!去得!你便与我一道前去也好。”
      听得他松口,她也知若强要自行前去,势必又要惹来一场争辩吵嚷,便也不再反对。反正途中适时相机而动,自会有走脱之法。现下便见好就收吧。当下起身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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