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片海》里月

44、P五月雨

　　这座城市的梅雨季节总是来得比较早。

　　早在四月下旬到五月初时，就隐隐约约有梅雨的迹象了。

　　五月中旬的初夏，正式迎来了高峰期，几乎每天都要下一场雨，一下就是一整天，阴雨连绵，空气湿度大。

　　因为这阴雨天气，早操已经取消将近一周了。

　　这实在是令人又喜又悲。

　　空气中粘腻的挥之不去的潮湿味，教学楼窗户和地板上抹不去的细密水珠，以及每天教室门口一排排的总滴着雨的伞，都令人浑身不自在，难以忍受。

　　尤其像他们住在海边的，海平面与天空连成一片灰蓝，咸腥的海风混着连绵的雨雾，远处的渔船被裹在雾里，只有桅杆顶端的红灯若隐若现。

　　李昔鱼连心情也被蒙上一层雾气来，这几日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从没感觉到过梅雨这么长时间。

　　好像再不出太阳，不光是物品，人都离发霉不远了。

　　李昔鱼一早到学校，没先去教室，而是先到教师办公室拿这次周测的语文试卷。

　　可却被告知，最近天气太潮湿了，打印机在连续高速运转几天后，彻底罢工了。

　　昨晚打印出来试卷的数量不够，今早的试卷还没送来，需要麻烦李昔鱼亲自去一次文印室。

　　文印室在行政楼一楼，离教学楼的距离并不远。

　　但雨天似乎拉长了距离。

　　李昔鱼抱着一大沓试卷，生怕试卷被雨淋湿了。可亦是再小心，站在教学楼门口收伞时，溅起的水花还是将李昔鱼的校服裤弄湿了一点。

　　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将伞收回。

　　伞骨收拢的轻响还未落地，眼前的雨雾忽然被一道身影拨开。

　　是一个带着墨镜，穿着华丽的女人。

　　女人身后站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为她撑着伞。

　　李昔鱼不知这人是谁，只觉得她的气质与众不同，和学校的老师都不一样，想必是哪位同学的家长，他快速侧身让了让。

　　那女人却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在李昔鱼面前停住了脚步。

　　“你就是李昔鱼吧？”

　　她摘下在这个阴雨天气并不需要佩戴的墨镜，露出一张美丽动人的眼睛，笑着说：“你好，我是江一树的妈妈。”

　　李昔鱼略感惊讶，也不知怎么回事，礼貌地点点头：“阿姨您好......”

　　“你是来找江一树的吗？”

　　还没等到回答，教导主任这时慌忙从后方的楼梯跑来，一副很是着急的样子，“宁董，你怎么来了？”

　　宁青禾没有回答教导主任的问题，也像是从来没见到过李昔鱼的样子，仿佛刚刚和李昔鱼打招呼的人不是她，径直往楼梯走去。

　　李昔鱼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直到那三人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慢慢跟了上去。

　　他们在三楼停下，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宁青禾。

　　李昔鱼在脑海里调取了一些信息。

　　学校里的标志性建筑几乎都有她的捐赠，上学期她还以个人名义为学校捐赠了一栋图书馆。

　　应该说学校里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李昔鱼也不例外，在知道她是江一树的母亲前，最先知道的是她宁董事长这个身份。

　　但作为学校的大股东之一，她其实鲜少在学校露面，所以大部分同学也只是听闻其名不见其人。
　　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教室？难道是来找江一树的？

　　李昔鱼把周测试卷拿回了教室，把试卷分发给每组组长，回到座位上，刚准备和江一树说在楼下见到宁青禾的事情。

　　上课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

　　语文老师刚踏进教室没一会，教导主任就急匆匆出现在教室门口，喊江一树出来。

　　江一树到办公室时，只有宁青禾一个人，教导主任和助理都出去了。

　　他直觉不对劲，果然一坐下来，就听到宁青禾毫无预兆的一句话。

　　“下个月，去B市集训。”

　　江一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

　　“怎么，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现在这会怎么犹豫了。”

　　“我刚刚见到李昔鱼了，你不会以为我没发现吧，是你太高估自己还是低估了我？你怎么会和那种男生玩在一起？”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昔鱼怎么了。”

　　“你和他别联系了，下个月和黎歌一起去集训。”

　　江一树冷笑了一声，“我说你为什么要来找我，突然说这件事。你是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别想了，集训我不会去的。”

　　宁青禾像是没料到江一树会拒绝，“什么，就因为李昔鱼那家伙，都放弃画画了？”

　　“我是很喜欢画画，但这不是你把我当成物品一样随意指使的理由。”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听说李昔鱼成绩很好，我可以让他立刻离开这个学校，如果我想，你觉得他还能在这个学校呆下去吗？”

　　“你敢？”

　　“我怎么不敢。”宁青禾站起身来，厉声道：“我当然不想这么做，毕竟我也不想让全校师生知道我儿子是个同性恋，你是我儿子，我难道不清楚吗？”

　　“你对他有意思，以你的性格，想必是想好以后了吧，你以为你能摆脱吗？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怎么计划的，趁现在还没在一起，全部断了。”

　　“还是你想让我亲自去和他说？或者说，你要转学？”

　　江一树难得沉默了，宁青禾说得出来，也肯定做得到。她的手段江一树已经领教过，想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对抗。

　　说到底，宁青禾也不是真的同意江一树去画画，也只是为了让他离开。

　　“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

　　江一树被教导主任喊出去这件事，原本这只是短暂地分散了同学的注意。

　　但是一节课过去了，江一树还是没有回来，事情就变得古怪起来了。

　　大课间，几位热衷打听八卦的同学，在三楼教导主任办公室转悠了几圈，就有关于江一树要去美术集训的小道消息传回来，顿时在班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真的假的？”

　　“怎么回事？”

　　“不是确定学理科了吗。现在又要去集训了，还来得及吗？”

　　“他不是才转来这里一个学期吗？又要回去学画画啦？”

　　............

　　课间的氛围因为这件事被瞬间点燃，又因为江一树的出现骤然凝固。

　　李昔鱼握着笔的手一顿，抬头刚好和回来的江一树对上视线，但江一树什么也没说。

　　一整天下来，江一树脸上的神情都奇怪，心不在焉，连晚自习也一直趴在桌子上。

　　这两天下雨，李昔鱼便拒绝江一树陪他回家。

　　李昔鱼故意缓慢收拾书包，回头瞥见江一树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没问出口，便独自离开了。

　　李昔鱼独自走出校门，再一次遇到了宁青禾。

　　依旧下着雨，他依旧撑着伞，而宁青禾则坐在安全的车上，降下车窗，优雅从容地邀请李昔鱼上车，说有事想要谈谈。

　　李昔鱼再怎么迟钝，到现在也隐隐明白宁青禾找他的目的了。

　　但他还是礼貌地拒绝道：“不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我还急着回家。”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你喜欢江一树？”

　　听到这句话，李昔鱼整个人愣住了，“我......”

　　“好，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大约过了几秒，宁青禾再度开口，“江一树要去集训了。”

　　“我听说了。”

　　“看你的样子，他还没和你说这件事。”

　　李昔鱼抬头看向宁青禾，“他没有必要和我说，那是他自己的事情，理应他自己做决定。而且去集训那不是很好吗？他本来就喜欢画画。”

　　“你都不好奇他答应去的代价是什么嘛？”宁青禾笑了笑，“我和他说，他可以去集训，但是你们两个必须断了联系。”

　　“你猜他怎么说的？你觉得他会答应吗？可能现在他还在犹豫，因为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吧？”

　　李昔鱼这才吃惊地看向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宁青禾想要得到的反应，宁青禾继续道：“作为普通同学，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太亲近了？江一树不可能和你这种人当朋友的，更不要说别的，我劝你收起你的心思。”

　　“他之所以和你走这么近，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和之前抽烟翻墙那些行为没什么两样，只要我答应他让他继续画画，他就立马会和你断了联系，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就像你说的，他很喜欢画画，如果你希望他好，我希望你能明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李昔鱼握着雨伞的手一紧，尽量让自己平复心情：“我希望他做自己热爱的事情，但这不是我也不是你，替他做选择。”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先走了，再见。”

　　李昔鱼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李昔鱼渐渐消失的背影，宁青禾揉了揉太阳穴。

　　江一朵的事情已经让她很烦了，江一树又开始不安分了。
　　在来学校之前，宁青禾就已经把李昔鱼的背景都完全调查清楚了，父母离异，单亲家庭，成绩很好，这样软肋明显的人是很好解决的。

　　这简直比解决江一朵高中时期，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男同学还要轻松。

　　但宁青禾终究还是亲自来一趟，毕竟让人无缘无故转学还是麻烦了，说不定还会有流言蜚语，这不是宁青禾想看到的。

　　宁青禾已经不太想提起江正礼，明明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还没有经过自己允许就去找江一树，但那天江正礼的语气过于严肃，让宁青禾也紧张起来。

　　不过，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江正礼偷偷跑去见江一树，发现了不对劲，提醒自己，宁青禾为江一朵地事情焦头烂额这么久，也是很难联想到，发现江一树的不对劲。

　　江正礼的意思是，两人应该还没有在一起，但是已经有苗头了，为了防患于未然，趁现在年纪还小，要早些下手才好，以免后面毕业出社会再管就来不及了，定会酿成大错。

　　起初，宁青禾也以为江正礼时夸大其词了，江一树再怎么想画画，再怎么想和自己作对，也不会傻到和男生谈恋爱吧。

　　一直以来，相比江一朵而言，江一树很少会真的和宁青禾作对，向来也只在画画这件事情和自己有过争执。

　　高一下学期，他被禁止学画画，转去理科班时，是两人闹得最僵的时候。

　　在学校抽烟，翻墙逃课的行为已经被校长多次委婉地传达。

　　但江一树绝不会是同性恋，也绝不能是同性恋，从小到大都很正常。

　　这次明显出格的行为明显实在和自己作对，故意在过年时去那个男生的家里，这么明晃晃的举动，不就是为了引起宁青禾的注意吗？以示反抗？让宁青禾答应他去画画吗？

　　可这些天，宁青禾派人监视下来，拍下的照片里，发现江一树每天晚上都陪李昔鱼回家，两个少年的笑容是那样的一览无余，宁青禾才后知后觉紧张起来。

　　而中午的对话，更让宁青禾确信了江正礼的猜想是正确的，两人之间都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关于这件事情，两人难得地站在了同一战线。即便像江正礼这样的自认为很开放包容，对于同性恋并无太大意见。但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那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再说了，集团公司永远在那里，还会跑了不成？可要是江一树真的成为了一个同性恋，这是无论如何宁青禾也无法接受的。

　　这样想来，让江一树去集训半年再回来是最温和的方式了。

　　一来，可以和李昔鱼断了联系，二来，也算是江一树离自己梦想更近一步。在这两者之间，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愚蠢到做错选择。

　　经过了一天的思考，第二天中午在饭堂吃饭时，江一树放下筷子，向大家宣布了他要去集训的事情。

　　因为班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三人并不是很惊讶。

　　陈宣宣昨天听到八卦最多，“真的吗？班上的人都在说，你决定了吗？”

　　江一树点头。

　　连榕：“也是，这对于你来说根本不是需要犹豫的事情，去吧，作为兄弟我支持你。”

　　昨晚江一树回宿舍也是一直沉默，连榕也一直没敢问，“不过，我真的搞不懂你妈怎么想的。”

　　“当初硬要把你塞到理科班，现在又突然回心转意了，不是很矛盾吗？白白浪费了那么宝贵的时间。”

　　相较于两人的疑惑，李昔鱼只问了一句，“那你去多久？”

　　“半年左右。”

　　陈宣宣：“半年啊，那不得下学期才能见到你了。”

　　连榕也有些感慨：“这应该是咱们兄弟最久不见的一次了吧，不过都是干你喜欢的事，值得。”

　　从江一树的口中听到这件事，李昔鱼本应该很为此高兴，毕竟这是江一树实现梦想的机会。

　　但可能是宁青禾的话，以及现在的他还没学会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些许转瞬即逝的难过，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没有破绽的笑容：“你加油。”

　　所有人都赞同，江一树沉默了。

　　就像连榕说的，这不是需要思考的事情，但江一树为什么用了一天的时间来思考呢？是因为宁青禾的威胁吗？还是因为自己那点不舍呢？

　　此刻他再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

　　只是，他要怎么和李昔鱼解释呢？

　　好像无论如何也难以解释。

　　晚自习后，江一树追上李昔鱼，没有提和宁青禾的谈话内容。

　　“对不起，昨天没和你说。”

　　一天下来，李昔鱼已经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他拍了拍江一树的肩膀：“你根本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的，本来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还是要恭喜你，离梦想又近了一步，真的，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你可是要成为超级有名的艺术家的，去集训好好加油才行。”

　　江一树慎重考虑过了，现在顺着宁青禾才是最好的办法，但也是最后一次了，之后的路他只遵从自己的内心。

　　“我决定了。”

　　“什么？”李昔鱼抬头对上江一树的视线，听到他的下一句话：“我要考本市的美院。”

　　“你会等我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