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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晓月(5)完结 ...

  •   第二年开年,天子下诏罪己,藩镇上表归附。同年李晟收复长安,皇帝得以返京,或因为权相所误,从此心灰意冷又重用起宦臣。

      又一年秋,天高云淡,橙黄橘绿枫叶红。

      龙脉大振后,萧卿云来过一次,改了阵法,将灵气运化作常态,又设了难以追踪的护阵,说李俶这个阵眼与龙脉同起同落,花叶根脉当同兴,暂不会因灵力过于强盛而暴亡。等哪日建宁王功法退化、大阵闭塞不得开,才是天命归时。

      天命缥缈,归时尚早。

      李倓难得放心出一趟远门,这回没能赶上天长节,路上再一耽搁,便连寒衣节也错过了。

      他回来时都过了晚膳,祭堂早在前几日就打扫干净,现还留了六支清香续着。

      李倓亲缘淡薄,本就对祭扫先祖不上心,后来只去过长安城外悼念姐姐。李俶却每年都十分认真地代他敬香烧献,明明二人被供在祖庙白吃了许多年香火,也不知李唐的祖宗介不介意再给福泽。

      他匆匆换了衣裳,没在后寝找到人,问了一圈寻至宅后的山中露台,才在金色的秋树下看到摆着的桌案轻榻。

      星斗漫天,兄长素衣缓带簪了一枝桂,双眸含笑借光读着手上的信,燃香青烟袅绕,月白的袖子飘在习习凉风里,金线滚边泛着星光,似月影婆娑。

      见他安好,李倓就此卸了一身疲累,轻快地走近他。不等李俶抬眸看,他便按下他手上的信件,挨着坐下:“皇兄得了什么好消息,如此高兴?”

      李俶被扰了视线,接着满眼都是李倓揽袍而坐、肆意笑开的风流俊仪。他看他伸过脖子缓缓靠近,长发垂落指尖,那张精致脸孔无论何时都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却非要凑给他看个明白。

      李俶迟疑了一瞬,将他的眉眼仔细看个明白,这才笑着抚上他冰凉的脸,将手中物交给他:“倓儿回来得正好,林阁主来信,说皇孙聪慧、刚明果断,且身体康健、活泼善武,若日后悉心培养可为明君。”

      林白轩的信件附了小儿的诗文,字迹工整稍显稚嫩,然措辞谦卑贤良,字里行间隐有大志,比起身体太过孱弱而不堪大用的当朝太子,似乎更有望成为明哲之主。

      李倓听到那么远的辈分略感刺耳,翻着看了看,不无遗憾道:“此子尚幼,要成材怕不是还要许多年?皇兄可要保重龙体,方可得见。”

      李俶听他意有所指,便笑着喟叹称是,又点了点剩余的那几张,道:“那这些呢?”

      李倓又看了底层几页,抽出来读了几句文思俊丽的句子,扫一眼落款,凤眸便染了点不屑,还给他道:“不怎么样,都是些平白咏叹盛世的文章。十八学士的后人族裔人才颇多,会作文颂皇帝的比比皆是,何止令狐家?真要见青霄干吕云,还得在朝政上作出一番成绩。”

      “倓儿所言极是。江山迭代,人才辈出,朝廷年年选拔,择优而佐明主。”李俶望着见解颇上道的弟弟,眸子里盛满了笑。

      李倓恍然:“前两月槐花黄,这些便是举子所作?”

      李俶微微颔首,接过来又翻了翻,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层林尽染的绵延山色:“赴考踏槐,那时的京城想必花开满枝。”

      长安皇城内遍栽国槐,枝繁叶茂、树冠如云,花开时节举子忙,零落飘得满地香。那是他们幼年一同待过的地方,是携手共度时见过的光景,是淌在血脉里的李唐,是刻印,是故乡。

      兄长远眺的方向是远在千里外的长安,手里拿的诗文作者日后或为明君贤臣,写作文章、读作希望。李倓顺着他的目光匆匆一瞥,自袖中取出一物小心交到他手上。

      那是个精致的小皮袋,绣纹细腻还缠了金线,松开袋口却只得一抔潮泥。

      李俶的脸色变了,圆睁着柔和的眼眸,伸手撮了点尘土在指尖捻开,接着由衷喜悦之色便顺着面颊攀上眉梢:“这是……”

      李倓靠上软枕,看他满面欣喜,便得意地顺了糕点吃:“我去见了李泌,这是临走时从宫里随手带的,皇兄喜欢吗?”

      这是故土,是李俶奉献一生、回不去的长安。而故人依旧、近在眼前,同他共看庙堂之外人间色。

      “自然,倓儿有心。”李俶垂眸望他,嗓音哑哑,唇边始终噙着笑,待收起口袋,扭头见桌边的盘子已空了大半,不禁后知后觉,“倓儿还未用膳?”

      “无妨,路上吃了些。”李倓没来得及拦他唤人,干脆懒懒地靠回去,“李泌太忙,耽搁了不少时日,否则能早几日回来与你共饮。”

      李俶同他十指交握,便也随他靠着,问:“长源近来可好?”

      “呵,他才用全家老小的命保了太子不被废,这般不易,这回居然没和你提?”

      “是么?废太子是何故?”

      “贼人谗言太子僭越忤逆,要捧舒王。”李倓直白地道,“皇帝犯糊涂,亲儿子不信,却稀罕养子,鬼都看得出来那舒王背后是什么东西。李泌谏言几十次,嘴皮子都说干了,皇帝才醒悟。”

      李唐皇室倾轧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变,猜忌与争斗不知毁了多少无辜宗亲,也包括曾经的“建宁王”。遥想现太子一脉才出了个有希望成明主的孩子,差点功亏一篑。

      李俶揉着李倓的手,轻声:“倓儿,你回京遇上这些,又劳神费力了?”

      “这可没有,李长源来了脾气,独自劝诫不要别人帮,单枪匹马说服的皇帝。我不过是对舒王背后的小鬼略施惩戒,江湖那些鸡零狗碎,抓住机会就想染指皇位,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李倓口气轻巧,边说边看随侍将食盒陆续端来,打开见是赶制的果点,虽新鲜却花样单调,不免兴味索然又坐回去。

      李俶听他所言却觉宽慰,那皇位是食人心的无底黑洞,只要坐上便难免一步步堕向深渊。唯有李倓,能警醒那份初心,看似任意妄为,却留着可贵的赤诚,伴他左右、日月共辉,即便到了该功成身退的年岁,也还照拂着李唐安定。这是江山百姓之福,亦是他的福泽。

      “倓儿……”他揽过他的肩头,想长久地暖那份心。

      李倓不爱吃那些粗制点心,却贪这片温存、顺着往他怀里钻,嗅着那身熟悉不过的沉檀香,心安得很:“皇兄不用多虑,皇帝虽猜忌姑息,也还算听谏,不铸大错便是。我此番去到边陲,在旧识使臣那儿得了不少助力,如愿拿了草拟归唐的文书、皆交给了李泌,也算不负他所托。李长源谋的盟约,指日可待。”

      李泌的图谋,乃是北和回纥、南通南诏、西结大食,以孤立吐蕃。若日后再有明君、良将、贤臣……

      李俶顺着他的长发,仰面看穹宇星光璀璨,喃喃低语:“你这般辛苦相帮,真想叫千秋万世都看见。”

      “皇兄看见便足矣。这世上早就没有‘建宁王’,那汗竹青史,刻李泌他们就够了。”李倓浑不在意,勾上他的脖子将他拉下,眸光定定望进他温柔的眼底,“哥哥只需答应我,好生保重、长长久久,不许抛下我独自走。”

      萧卿云总说顺应天道,天道便是天地不朽、世如洪流。他总有功法衰退的一天,等黄山巨龙脱离阵法而兴,国运或可强盛,他们亦可同归。也不知到那一日,彼此化作白发苍苍的老翁,会不会觉得样貌滑稽。

      李俶望着他笑,既要与他生同衾、死同穴,他如何能独自走?真要再抛下这个弟弟,他还不把天掀了?

      “好,答应你。”他说着,垂颈吻上他的额头,“倓儿回来便这般粘人,是在外受了委屈?”

      李倓听了他的无稽之谈,横眉剜他一眼,怪他坏气氛:“哥哥久未见我,倒不许我亲近了?委屈没有,笑话倒是有。”

      “如何?”

      “我去到龙泉府,渤海那些武林中人还是捧着覆灭的高句丽王族想复国,还辗转发来书函,央我共谋、成为天下共主。”

      “天下共主。”李俶闻言居然点头赞许:“那么有诚意,倓儿必定好生答复了。”

      “哥哥你说晚了。”李倓眨了眨眼,瞳孔映着他与满天星,“来人太有诚意,所以赐了他们全尸,不用答复了。”

      “这样啊……”李俶目露惋惜却没压着嘴角,瞧着他眼里的倒影,叹息,“为兄日薄西山,不能再与倓儿共主江山,只能许你岁岁平安。”

      日薄西山,可皎月尚在,与满天星斗共辉待晓,祈盼下一个兴盛之朝。

      “兄长说笑归说笑,怎还咒自己?”李倓朝他龇牙,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悬给他看:“皇兄你还记不记得,除了‘岁岁平安’,那日还许了别的愿?”

      布料上沾了陈年血渍,李俶认出这是收了结发的锦囊,伸手去拿却被他躲开,不禁失笑:“原是你收起来了,怎么,答不上便不还我?”

      “答上了也不给。”李倓直接收了回去,大大方方又问,“那天我们观灯拜神,哥哥还记得么?”

      回忆穿过时光、停在雪里酬神的冬夜。那日他抱恙穿得厚,李倓仗着身体好只在外着了一件绣金袍,腰间佩玉、珍珠作扣,长发如瀑、眸若朗星。这般玉雕金琢似的人儿在雪地里提灯望他、央他多说几个愿,他便按着心口藏着的锦囊,将满腔愿景一一说予。

      李俶眯起眼睛,瞥了眼他懒得动的点心,摇头:“兴许你陪我出去走走、觅些吃食,我能想起来。”

      “现在?”李倓望了望夜空的参横斗转,大为不解,“这个时辰,哪还有店开着?”

      不多时,便有人腾起极好的轻功,带人从宅邸掠向临近镇,似夜里的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池清川揉了揉眼睛疑似看错,接着转向露台处寻不到人,便急忙问叶未晓发生何事。

      叶护卫打着哈欠,说殿下用一包土和陛下换点心吃,点心不好吃就劫走了陛下。陛下不让他们跟,令他们早点歇。

      池清川听得目瞪口呆,吹胡子瞪眼之际,叶未晓便安慰说,虽不知他们去哪儿,总会回来的。

      李倓也没想到,李俶真的能找到在鬼节前后开到深夜的食肆。虽说看引客鸣堂之人的装束举止,一眼便知这里是凌雪阁通宵达旦的情报点。

      李俶也直截了当让人备菜,毫不掩饰身份,显然李倓不在的这段时日没少过问阁中消息。

      直到酒足饭饱离开,李倓仍惊叹简朴自律的皇兄居然也有临时起意、远道加餐的时候。只是兄长没动几筷子便推说饱了,还心情颇为愉悦地几次替他倒秋酿。

      他狐疑着不敢多喝,微醺着走在他身侧,沿着星轨缓缓行,一路多是秋祭的香烛残烟和准备庙会的工事。好在天子出行、鬼当自去,他们走了很远一段路,直到镇上的灯火都看不到了,也没见异常。

      李倓教凉风轻拂得昏昏欲睡,总算见前方有光,瞥一眼兄长明净自若的容颜,终于忍不住道:“皇兄,你我多大的人了,需要背着护卫出来偷摸吃宵夜?”

      “我与倓儿光明正大,如何偷摸?”李俶答得天经地义,还十分自然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握他的手。

      宽大的袖子盛着风,掌心传来的温度格外暖,李倓便只好让他牵着,道:“可今夜人少,皇兄又来此荒僻处,不怕鬼,总该怕人。”

      “有倓儿在,哥哥何惧之有?”李俶自信得不像是武功尽失之人,引他再走过一个路口,方才的光亮倏地灿然夺目。

      这是一处排灯,设在水边树下,备来几日后礼贺水仙山神,要一连燃十天方止。虽不及春日轩辕车会和吉庆鱼灯的气势,可辉煌的灯火映着满树红绸,在水面投下粼粼波光,像是隔开人间一隅、辟出一方虚幻天地。

      “倓儿方才问我,还许了什么别的愿。”

      李俶在排灯前立定,执起他的手,代替那份合髻之凭按在心口,眸子迎着光明望向天穹,看着帝王曾拜过的万千神祇。

      他曾着衮冕发愿,愿国泰民安,愿百姓生生不息,愿盛世太平。这是天子在朝的祈愿,是泽被苍生的承诺,是李豫穷尽一生的宿命。

      他也曾真诚开口,立在雪里、拜在灯前,只将李俶一个人的心意说给神明:

      “愿倓儿,岁岁平安;
      春日载阳、福履齐长;
      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仓盈庚亿,年岁有息;
      所愿必得,与时偕行……”

      柔和的嗓音从过去传到未来,一字一字,琅琅花绽,似朵朵国槐开在肩上,攀援而往,终成凌霄之荫。

      李倓凝视着他灯影下温柔的轮廓,听他无比虔诚地将一堆太过高远的祝愿宣之于口,分明感到那心脏隔着衣衫跳动在掌心,温热、鲜活,是他努力抓着的、再没有失去的人。

      李俶缓缓诵完曾经的句子,扭头见他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伊人长发金饰、衣袂飘扬,满树飞红悬顶,神容与灯火齐辉,清澈的眸底映着他的影、看着携手走过的曾经。

      他不禁莞尔:“倓儿,这次可听得明白?”

      感到兄长那春风和煦的视线,李倓方回过神来,随手扯来一根红绸,扫了眼上头不知谁的歪扭字迹,道:“旁人求神只许一愿,皇兄求了这么多,神明未必都听都许。”

      “那……倓儿许了什么愿?”李俶仍攥着他的手,笑意盈然。

      “我?”李倓挑眉近前,敛起的凤眸闪着辉火、灼灼地与他对视,“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哥哥……”

      他贴着他的心口,送上炽热的吻,手中抛却的红绸重归于风。

      李俶垂下眼帘,引颈温柔地回应,揽过他的肩头与他相拥,在树影婆娑里听铃音乍响、若神低语。

      灯火灿若列星,而此间月明,共人间白首。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晓月(5)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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