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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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昏黄的灯光下，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除了老人那压抑的、如同风箱般破损的呼吸声，和油灯里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整个世界再无其他声响。
亚瑟·桑德森那座由骄傲和怨怼筑成的高墙，在亲眼见到儿子冰冷尸体的那一刻便已彻底土崩瓦解，只留下一片无法收拾的、名为悔恨的废墟。
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粗糙的、沾满泥土气息的指腹，轻轻地、颤抖地，抚过儿子那冰冷的脸颊。他抚过他的眉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仿佛想用这迟到了太久的触碰，去重新描摹、记忆儿子的模样。
你和普莱斯，还有迈克尔神父，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三个闯入了别人悲伤剧目的沉默幽灵。你们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语都是多余而苍白的。
这是一个父亲与他迟归的儿子之间，最后的无声的对话。
“他小时候……很喜欢跟在我身后。”不知过了多久，亚瑟先生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但那份伪装出来的强硬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属于一个老父亲的絮絮叨叨的追忆，“我下地，他就跟到地里。我修剪树枝，他就在旁边学我的样子，用小刀去削那些掉下来的苹果枝，他削得……比谁都好……”
老人说着，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有了一丝遥远而温柔的微光。
“他妈妈……最喜欢看他削苹果皮了。他说他以后……要当个比我更厉害的果农……要让整个肯特郡，都种上我们桑德森家的苹果……”
他说到这里，声音再次哽咽，那丝微光被无尽的悲伤所淹没。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自己一生的固执和骄傲都浓缩在这句迟来的忏悔里，“我不该……不该逼他……他有他想走的路……我却……只想把他捆在这片土地上……”
迈克尔神父走上前，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老人那颤抖的肩膀上。
“亚瑟，”神父的声音温和而悲悯，“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爱着自己儿子的父亲。现在，孩子回家了，我们该让他……好好地安息了。”
亚瑟先生缓缓地抬起头，他那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神父，又看了看你和普莱斯。他的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和敌意，只剩下一种茫然无助的空洞。
“我……我该怎么办？”他问，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普莱斯上前一步，他脱下了自己的渔夫帽，对着老人微微躬身。
“先生，”他的声音带着尊重，“这是您的家，也是他的家。加里该如何安葬，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都应该由您这位他唯一的亲人来做最后的决定。我们会在这里，为您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
你也在普莱斯身边，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们将选择权完全地交还给了这位刚刚失去了全世界的父亲。
亚瑟先生看着你们，那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焦距。他看着普莱斯那张写满坚毅的脸，又看了看你那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法师袍，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自己儿子的尸体上。
他看到了盖在儿子身上的那块厚实的、带着苏格兰风格的格子呢毯子。
那是肥皂的。
他也看到了放在儿子交叠在胸前的手上的，那个被擦拭得锃光瓦亮的、最大最红的苹果。
那是你摘的。
他更看到了，儿子身上那套虽然破损，但依旧坚固的装备，和他腰间那柄属于勇者小队成员的匕首。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的儿子，在他不知道的、遥远的地方，并不是孤身一人。他有战友，有伙伴，有一群像他一样在刀尖上行走的兄弟。
他们一起战斗，一起……走向死亡。
“把他……把他葬在那棵老苹果树下吧。”亚瑟先生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平静，一种被巨大悲伤冲刷过后令人心碎的平静，“他小时候最喜欢爬的那棵树，他妈妈的墓也在旁边。”
他做出了决定。一个最朴素的、属于家庭的回归。
“好。”普莱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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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没有人再离开。
你们四个人就在这栋充满了悲伤回忆的庄园里，为小强举行了一场最安静的守灵。
亚瑟先生从地下室里找出了一瓶封存了几十年的、他自己酿的苹果白兰地。那是他为了儿子成年礼那天特意准备的，现在，却成了为他送行的烈酒。
他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儿子的身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仿佛想用酒精来麻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普莱斯则开始向他讲述。讲述勇者小队，讲述那些他们一起执行过的任务。他没有说那些最血腥、最残酷的部分，他只讲那些属于战友之间的、微不足道的日常。
他讲了肥皂的聒噪和乐观，讲了幽灵的神秘和可靠，也讲了小强的沉默和坚韧。他讲了小强是如何用一面盾牌，在箭雨中为整个队伍撑起一片安全的空间。他讲了小强是如何在所有人都找不到方向时，凭借着天生的直觉，带着他们走出迷宫般的地下城。
他把那个在亚瑟先生记忆中，只会削苹果的叛逆儿子，一点一点地，拼凑成了一个立体的、鲜活的、有血有肉的战士。
亚瑟先生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但他那紧握着酒杯的、布满青筋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了他儿子人生的另一面。那一面，是他从未了解，也从未想过去了解的世界。
而你，则用你的魔法，做着你能做的一切。
你用清洁术将小强身上所有尘土都清理干净，你用修复术将他那身破损的装备修补得完好如初，你甚至用了一个小小的幻术，让他那因为死亡而变得僵硬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看起来就像是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后，沉沉睡去了一样。
迈克尔神父则在一旁，低声地为他诵读着《圣经》里，关于安息与回归的篇章。那温和而庄严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仿佛在为这个迷途的灵魂指引着回家的路。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户，照亮了房间里那四个一夜未眠的身影时，一切都准备好了。
亚瑟先生亲自为他的儿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他年轻时穿过的亚麻衬衫。然后，他将那枚属于勇者小队的匕首，重新插回了儿子的腰间。
“走吧，我的……战士。”他低声说，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骄傲。
你们将小强安放在了一张用苹果木临时打造的担架上。普莱斯和你抬着担架的前端，亚瑟先生和迈克尔神父抬着后端。
你们四个人，抬着他走出了那栋充满了悲伤的屋子，走向了屋后那片沐浴在晨光中的苹果园。
那棵老苹果树就矗立在果园的中心。
它的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像一个慈祥的守护者。树下已经有一个新挖好的墓穴，旁边是一座小小的、盛开着雏菊的、属于他母亲的墓碑。
你们将他缓缓地放入了墓穴中。
亚瑟先生没有再流泪。他只是走到那棵老苹果树下，摘下了今年枝头上结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大最红的一个苹果。
他走到墓穴边弯下腰，将那个苹果轻轻地放在了儿子的胸口。
“回家了，加里。”他沙哑地说，“去吧……去告诉你妈妈……你没有……给我们丢脸。”
然后，他直起身，抓起了第一捧泥土洒了下去。
尘归尘，土归土。
当那座新的坟茔出现在他母亲的墓碑旁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阳光穿透苹果树的枝叶，在两座紧挨着的墓碑上投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
加里·“小强”·桑德森，这位沉默的战士，这位叛逆的儿子，终于在他逃离了一生的地方，找到了他永恒的安宁。
他回到了他母亲的身边，也回归了这片流淌在他血脉里的土地。
你们的送葬之旅，至此，画上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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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强下葬后的第三天，你和普莱斯向亚瑟先生和迈克尔神父提出了告辞。
亚瑟先生的精神比你们想象的要好一些。巨大的悲伤仿佛掏空了他，但也带走了他那身伤人伤己的、坚硬的刺。他变得沉默，但眼神却比之前要平和了许多。
他没有挽留你们，只是在你们临走前，将那个普莱斯给出的，沉甸甸的布袋塞回了普莱斯手里。
“这是他的抚恤金。”亚瑟先生说，“你说是国王给的。我不要。你们替他，用该用的地方吧。”
普莱斯没有拒绝。他知道，这是老人与过去和解的方式。
你们离开了庄园。这一次，你们的身后不再有那具沉重的、需要你用魔法去维系的负担，你们的马匹都显得轻快了许多，但你们的心却依旧沉重。
你们没有直接返回王都。普莱斯带着你来到了肯特郡海边的一座小小的、宁静的港口城市。
海风带着熟悉的咸涩的气味，吹拂着你的脸颊。你看着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的大海，想起了白崖港，想起了幽灵，想起了那张被你亲手埋葬的地图。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普莱斯带你走进了一家海边的酒馆。他点了一瓶最好的朗姆酒，和两盘炸鱼薯条。
“我们……结束了。”普莱斯举起酒杯，对你说。
“是的。”你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
辛辣的朗姆酒滑入喉咙，像一团火。
你们沉默地吃着，喝着。海鸥在窗外盘旋，发出阵阵鸣叫。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普莱斯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你们都回避了很久的问题，“回王都吗？国王的封赏还在等着你，你现在是整个王国唯一的、活着回来的英雄。”
英雄。
这个词，现在听起来是如此的讽刺。
你放下了酒杯，看着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那片埋葬了你新中萌芽的大海。
“我不回去了，上尉。”你说，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定。
普莱斯看着你，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你的下文。
“这趟旅程，让我明白了很多事。”你缓缓地说，“我曾经以为，打败魔王就是结束。但现在我知道，战争永远不会真正结束。魔王死了，但世界上还有无数的魔兽，只要它们还存在一天，就会有无数像我们一样的小队，前仆后继地去和它们战斗。就会有无数人，死在异国他乡，无法……回家。”
你转过头，看着普莱斯，看着这位失去了他所有得意部下的、孤独的指挥官。
“国王的荣耀，王都的封赏，那些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想再站在高台上，接受人们的欢呼，去重复那些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关于“胜利”的谎言。”
你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
“我想用我的力量，去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我会使用我的秘术。这种只有我才会的、能操控逝者，让他们像活人一样行动的“人偶秘术”。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亵渎，是禁忌。但在我看来，它现在有了新的意义。”
“我会去帮助那些像我们一样失去了同伴的小队。我会找到他们，然后，带着他们那些死于他乡的同伴……回家。”
“就像您带着我们，走完这最后一程一样。”
你将你的决定全盘托出。
你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听从命令的法师。这趟血与泪的送葬之旅将你彻底地重塑了，你找到了自己的“道”，一条不为国王，不为荣耀，只为那些被遗忘的、沉默的灵魂而存在的道。
普莱斯静静地听着。他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他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你。
当你说完最后一个字，酒馆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以为他会反对。他会说你这是天真，是愚蠢，是浪费你来之不易的“英雄”身份。
但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你的面前，然后对着你，这个他一路守护、一路引导的、年轻的法师，行了一个无比庄重、无比标准的、属于佣兵的敬礼。
“佣兵协会，对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在小小的酒馆里掷地有声。
你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你明白，他同意了。他用他自己的方式，认可了你的选择。
你也站起身，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么……”你哽咽着说，“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任务了。”
“不。”普莱斯却摇了摇头。
他从怀里拿出了那个亚瑟先生还给他的、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了你的面前。
“你的任务，才刚刚开始。”他说，“而佣兵协会，将会是你的第一个委托人。”
他看着你，那张总是被胡子和严肃表情覆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温柔的微笑。
“把他们……都带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 1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