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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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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户善良的农家后,蝶生独自一人,沿着南下的路径继续跋涉。
他不敢走官道,只拣选人迹罕至的小径或沿着河流方向前行。
干粮很快耗尽,他便学着辨认野果、挖掘能食用的根茎,偶尔用最原始的陷阱捕捉小兽,茹毛饮血,艰难地维持着生机。
约莫半个月后,他在一条溪流边饮水时,遇到了另一群也在歇脚的人。
那是一对看起来像是父子的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与惊惶,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小女孩。
他们看到蝶生时,先是警惕,但见他也是孤身一人、浑身脏污、模样比他们还要狼狈可怜,且似乎又聋又哑,问不出什么来历,戒心便稍稍放下。
蝶生心中一动,意识到混入流民的队伍或许是更好的隐藏方式。
他默默地跟在他们不远处,保持着距离,却又不会跟丢。
那对父子看了他几次,见他只是沉默地跟着,并无威胁,也就默许了。
渐渐地,这支小小的逃难队伍里,多了一个不会说话、总是低着头的“哑巴”。
他们一路向南,路途愈发艰难。
传闻中的蜀道天险真切地横亘在眼前。
崎岖的山路蜿蜒盘旋,一侧是陡峭崖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云雾缭绕,湿滑难行。
他们时常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或在仅容一人通过的栈道上小心翼翼地挪动。
雨水不时来袭,将山路变得泥泞不堪。
蝶生亲眼看到有其他同行的不幸者失足滑落深涧,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消失无踪。
这一路,蝶生始终紧绷着神经,让污垢和尘土成为最好的伪装。
他从不主动与人交流,对任何试图搭话或比划的人都报以茫然和恐惧的眼神,将“聋哑”的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
夜里露宿时,他总是蜷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将那个装着散碎银块、贴身藏好的小包袱捂得严严实实,从不敢显露分毫。
他见过饥民为了一口吃的而疯狂抢夺,深知财富在此刻的流民潮中,不是希望,而是催命符。
整整一个月,风餐露宿,饥寒交迫,提心吊胆。
他们穿过险峻的峡谷,翻越云雾笼罩的山岭,蹚过冰冷的溪流。
当脚下的道路逐渐变得平坦宽阔,周围的田地开始出现规整的庄稼,人烟也逐渐稠密起来时,同行的难民中开始流传起带着希望的低语——“快到益州了!”
终于,在一日午后,他们看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让所有幸存下来的流民都激动不已。
虽然入城仍需经过盘查,秩序也略显混乱,但比起一路上的荒凉与危险,这里已然显得井然有序,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蝶生跟着人流,低着头,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他终于踏入了益州的地界。
走在相对安稳的街道上,看着两旁虽然不算繁华但总算开着的店铺,听着周围不再是绝望哀嚎而是带着各种口音的嘈杂人声,他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整整一个多月的逃亡、伪装与艰辛,此刻仿佛才真正暂时告一段落。
他仍然身无长物,满脸污垢,前途未卜,但至少,他暂时摆脱了苗疆的追索,也远离了北方的战火,在这相对安定的蜀中之地,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他轻轻吁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气,却不敢完全放松,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陌生之地的人流之中。
苗寨之中,原本因蝶生逃离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化作追捕的行动,便被另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强行压下。
姜谕强行以本命精元续命数月的老长老,病情骤然恶化,如山崩般无可挽回地垮塌下来。
曾经威严睿智的老人,如今枯瘦如柴,缠绵于病榻之上,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
寨中所有珍贵的药材都用上了,却再也无法拉住他急速流逝的生命力。
姜谕日夜守候在长老榻前,那双总是锐利冰冷的褐色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痛楚与无力。
长老于他而言,并非寻常寨老。
他是看着他长大的师长,是引领他认识蛇灵之力、教导他如何承担首领责任的引路人,某种程度上,甚至弥补了他缺失的父辈关怀。
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人的生命如同沙漏般一点点消逝。
他试遍了所有他知道的方法,甚至再次不顾反噬的风险试图输送灵力,却都被老人用尽力气摇头阻止了。
最终,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老长老回光返照般清醒了片刻。
他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跪在榻前的姜谕身上,干枯如鸡爪的手微微抬起。
姜谕立刻紧紧握住,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发颤。
“阿谕……”老人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听不清,“……我……要走了……”
姜谕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充满了深深的忧虑:“……蝶灵……不能……流落在外……他与你的性命……息息相关……”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最后的生命力,“……去找回他……一定要找回……蝶生……带他……回来……”
伴随着老人逐渐涣散的眼神和最终停止的呼吸,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姜谕。
他跪在已然冰冷的床榻前,肩膀微微颤抖,许久都没有动弹。
整个苗寨陷入了沉重的寂静和哀恸之中。
为长老举行盛大而哀荣的葬礼,处理寨中因失去支柱而产生的各种动荡,安抚人心……这一切,又耗费了姜谕不少心力和时间。
当一切暂时平息下来,空寂的竹楼里,只剩下他和咿呀学语的姜明时,长老临终前的嘱托便如同咒语般,日夜在他耳边回响。
“找回他……带他回来……”
这不再仅仅是他个人失控的占有欲和遭受背叛的愤怒,更与寨子的古老传承、与蛇灵的性命、与他作为首领的责任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蝶生的逃离,不再仅仅是背叛他姜谕,更是背叛了整个苗寨的罪行。
他站在竹窗前,望着外面连绵的青山,褐色的眼里,悲伤的情绪逐渐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偏执的决心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