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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成为家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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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学校,安娜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妮维教授的天文课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皮尔罕见的没有找她麻烦,甚至在她不小心把墨水瓶碰倒时,也只是皱了皱眉,罕见地保持了沉默。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黄昏后的蔷薇园,飞到了那个关于“秘密”的约定。
放学的钟声刚一敲响,安娜就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她没有立刻去花园,而是先跑回家,小心翼翼地剪下母亲精心培育的几朵最饱满的“月光珍珠”白蔷薇,用柔软的丝带束好。
暮色开始四合,给莱茵镇披上了一层紫色的薄纱。安娜怀抱着那束散发着清香的蔷薇,再次踏入了寂静的花园。
尔利果然还在那里,依然坐在那条长椅上,姿态与清晨时分几乎毫无二致,仿佛她真的在那里凝固了一整天。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纤细的轮廓,让她看起来不像吸血鬼,反倒像一尊被遗忘在花园里的圣像。
“我带来了。”安娜走上前,将花束递过去。
尔利微微低下头,嗅了嗅花香,被纱布遮盖的右眼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很香,”她轻声说,接过花束,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娇嫩的花瓣,“母亲会喜欢的。”
“现在能告诉我秘密了吗?”安娜在她身边坐下,忍不住追问。
尔利沉默了片刻,夕阳的余晖在她金色的短发上跳跃。“秘密是,”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入了晚风,“母亲允许我……偶尔离开花园一会儿。”
安娜愣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巨大的惊喜:“真的?那……那你愿意……来我家吗?就今晚!我爸爸妈妈早上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不对?他们想要一个……”
“女儿。”尔利接上了她的话,语气平静无波,“我听到了。”她转过头,完好的左眼凝视着安娜,那目光深邃得完全不像她外表呈现的年纪,“你希望我去?”
“当然!”安娜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了期盼。
尔利低下头,看着怀中的白蔷薇,良久,才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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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发展顺利得超乎安娜的想象。
当她牵着尔利的手,有些忐忑地推开家门时,母亲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脸上绽放出无比温柔的笑容。
“天哪,好漂亮的孩子!”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快步走来,甚至没有多问尔利的来历,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她金色的短发,“你就是安娜画里的那个女孩,对不对?”
父亲从报纸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尔利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满脸期待的安娜,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欢迎你来,孩子。吃饭了吗?”
尔利显得有些拘谨,但她完美的礼仪举止无懈可击。
她微微屈膝,用清晰而柔和的声音回答:“晚上好,先生,夫人。我叫尔利。感谢您的邀请。”
餐桌上,她安静地吃着母亲特意准备的甜点,虽然安娜注意到她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几乎没吃进去什么。
当母亲转身去泡茶时,尔利迅速而自然地将小半杯红茶倒入身旁一盆茂盛的蕨类植物下——安娜的心提了一下,但那株蕨类似乎并无异样,反而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青翠。
夜里,两个女孩挤在安娜那张铺着干净床单的小床上。尔利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呼吸轻浅得几乎不存在,像一尊精致的人偶。
安娜却因为兴奋和一点点不安,很久才睡着。
直到听见安娜均匀的呼吸声,尔利才缓缓睁开左眼。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月光透过窗户,照亮她毫无表情的脸。
她为安娜掖好被角,动作带着一种生涩的温柔,仿佛这个简单的举动需要从遥远的记忆中费力提取。然后,她像一缕白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飘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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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后面,月光将柔软的草地染成银绿色。尔利缓缓躺下,任由夜露浸透她的白裙,金发在绿草间散开,像流淌的熔金。
她轻轻解开右眼的纱布,露出的并非溃烂的眼窝,而是一只完好无损、却比左眼更加深邃猩红的眼睛,瞳孔里仿佛有星云在缓慢旋转。
五百年的记忆碎片在月光下翻涌。
她想起自己作为纯血吸血鬼的诞生——在月光与暗影的交织中自然凝结,是夜之精华的具象。
艾尔维拉只是偶然发现了在古老蔷薇丛中沉睡的她,并用强大的咒术束缚了她,将她束缚在这片花园。
她想起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操纵影子,将月光纺成银丝。那时的世界于她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游戏,直到艾尔维拉将“服从”刻进她的血脉,游戏变成了囚笼。
最清晰的记忆碎片是关于斯托顿。
那是个飘着细雪的夜晚,她因初次尝试抗拒艾尔维拉的命令而遭受咒术反噬,蜷缩在巷角剧烈地颤抖。
年轻的码头工人斯托顿发现了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叫着逃开。
他脱下自己磨破的旧外套,笨拙地披在她冰冷的肩上。
“你很冷吗?”他呵着白气问,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生着厚茧的手,却带着意想不到的温暖。他甚至拿出了一把旧的木吉他,“要不要听听我刚学的曲子?”
他就在冻硬的地上坐下,弹奏起简单却真诚的旋律。
那些跳跃的音符像温暖的光斑,竟意外地暂时压制了她体内咒术带来的剧痛。
此后,斯托顿常常夜里带来新的曲子,有时欢快,有时温柔。
“你真特别,”有一次他笑着说,眼睛亮晶晶的,“你的眼睛…像藏着整个星空。”那是尔利漫长生命中,第一次听到的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真诚的赞美。
他们之间有一个简单的承诺——斯托顿教她感受人类的温暖,而她则用自己吸血鬼的力量,暗中保护他不受码头恶霸的欺凌。
然而这份隐秘的羁绊终究被艾尔维拉察觉,咒术的力量开始更猛烈地侵蚀她的神智。
最终在一个夜晚,当斯托顿未像往常一样来找到她,她慌了,到处去找斯托顿,结果在克莱斯特城堡的不起眼的草地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回忆的潮水在此刻骤然退去——因为她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呼吸。
安娜不知何时来了,正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的草地上,月光照亮了少女稚嫩却写满担忧的脸庞。
“为什么来这里?”尔利轻声问,右眼深处的星云微微加速了旋转。
安娜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过身,在星空下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尔利冰冷的身体。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自然,仿佛跨越了时空,她们早已这样拥抱过千百次。
尔利彻底僵住了。几百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类主动靠近她、拥抱她,不带丝毫恐惧,只有纯粹的温暖和……安慰?
“草坪比床上舒服,”安娜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而且……你看起来需要陪伴。”
尔利感到右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落。她惊讶地抬手触碰——指尖沾上了一滴晶莹。
那是她自诞生以来,流下的第一滴泪,在月光下像一颗融化的钻石,蕴含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感。
夜风温柔地拂过广阔的草地,掀起层层银绿色的波浪。
两个女孩就这样在星空下静静相拥,一个是对前世一无所知却本能靠近的人类少女,一个是背负着永恒罪孽与孤独的纯血吸血鬼。
而在她们看不见的维度里,一段斯托顿未能弹奏完的吉他旋律,正随着轻柔的夜风,幽幽地回荡,仿佛一个持续了五百年的、温柔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