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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雪与铃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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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插曲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在,但日常的职责不容千早过多沉溺于飘渺的思绪。她压下心头那抹奇异的感觉,继续完成神社的洒扫。阳光逐渐驱散了角落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仿佛昨夜的心悸与白猫的出现都只是她精神恍惚的臆想。
然而,当她清扫到后殿一处较为僻静的回廊下时,那抹纯净的白色,再次撞入了她的眼帘。
小白猫并没有跑远。它就蜷缩在回廊一根朱漆立柱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木柱,似乎想汲取一点温暖。比起清晨初见时的沉睡,此刻它显然清醒着。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警惕地睁着,耳朵微微竖起,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的动静。看到千早走近,它没有立刻逃跑,只是身体绷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呜”声,是警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千早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地观察它。
它真的很小,与刚出生时相比不过稍微大一些罢了。纯白的毛发在阳光下像上好的丝缎,只是此刻显得有些凌乱,沾染了些许灰尘。它看起来很干净,不像是长期流浪的野猫,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警惕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又昭示着它此刻的无助与不安。最让千早心头一紧的是,它似乎很冷,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冷吗?”千早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她轻轻放下扫帚,动作缓慢而清晰,避免任何可能惊吓到它的举动。
她小心翼翼地解下自己束在袴外的、一条干净的白色细布手帕(神子しめ),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朝小白猫推过去一点点距离。手帕上带着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和神社熏香的味道。
小白猫的视线紧紧锁定着那方移动的白色布片,鼻翼翕动,似乎在仔细分辨气味。它眼中的警惕并未消散,但身体微微前倾了一点,带着一丝好奇。它没有攻击,也没有后退。
这个小小的反应给了千早一点鼓励。她没有再靠近,而是保持着安全的距离,静静地陪着它。阳光一点点移动,温暖的光斑终于落在了小白猫蜷缩的角落。它似乎舒服了一点,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但那双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千早。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悄然流逝。千早的耐心似乎起到了作用,又或许是阳光的温暖驱散了寒意,小白猫眼中的敌意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它试探性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然后,极其缓慢地,朝着那块散发着干净气息的手帕挪动了一小步,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了手帕之上。
这个举动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动了千早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那团小小的白色依偎在属于自己的手帕上。一种莫名的怜惜和保护欲油然而生,瞬间压倒了之前所有的疑虑和不安。
“跟我回家,好吗?”她再次轻声开口,这次不再是疑问,而是一种温柔的承诺。她缓缓伸出手,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更加缓慢,带着无比的诚意,掌心向上,停在小白猫面前不远的地方。
小白猫抬起头,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眸深深地望进千早的眼睛里。这一次,千早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不再是单纯的警惕或懵懂,而像是有千言万语被封存在幼小的躯壳里,有迷茫,有探究,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但这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千早以为只是光影的错觉。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它没有再躲闪。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千早伸出的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迟疑,将自己冰凉的小鼻子,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千早温热的指尖。
那一瞬间的触感,冰凉而柔软,带着幼小生命特有的脆弱。
千早的心,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满了。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最轻柔的力道,拂过小白猫头顶细软的绒毛。小白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这温柔的抚触安抚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近乎叹息的“呼噜”声,闭上了眼睛。
千早笑了,重生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在她唇边漾开。她不再犹豫,用那块手帕小心翼翼地将小白猫包裹起来,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将它轻轻抱入怀中。
小白猫在她怀里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便将小小的脑袋埋进了她臂弯的布料里,仿佛找到了久违的港湾。
千早为小白猫在自己在神社的居所,准备了一个临时的家——一个铺着厚厚软垫的干净竹篮,放在阳光能照到的窗边角落。她给它准备了温热的羊奶和一小碟碾碎的鱼肉。
小白猫显然饿坏了,也渴坏了。它起初还有些矜持,小口小口地舔着羊奶,但很快,本能战胜了警惕,它埋头小口而快速地进食,小小的尾巴尖因为满足而微微翘起。吃饱喝足后,它舔干净自己的爪子和脸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慵懒,蜷在温暖的软垫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细微而均匀的呼噜声,真正沉沉睡去。
千早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它安睡的侧颜。纯白的毛发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脆弱得让人心疼。那份奇异的感觉又浮现出来——为什么它看她的眼神,会让她联想到梦中那绝望的呼喊?为什么它的出现,会让她那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定?
她甩甩头,将这不合时宜的联想压下。现在,它只是一只需要她照顾的小猫。
接下来的几天,千早的生活重心多了一项:照顾这只被她命名为“初雪”的小白猫。
“初雪”适应得很快。它依然保持着猫科动物特有的警惕和独立,不会过分黏人,但对千早表现出了明显的信任和依赖。它会安静地趴在千早膝头,看她翻阅神社的古籍;会在她打扫庭院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几步之外,像一个小小的白色守护灵;会在她情绪低落时,用冰凉的小鼻子轻轻蹭蹭她的手背,发出细软的“咪呜”声,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心事。
千早发现,“初雪”似乎对神社的环境有着天生的熟悉感。它不会乱跑,也不会去不该去的地方(如供奉神体的本殿核心区域),总是安静地待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它的眼神依旧偶尔会流露出与幼小身躯不符的复杂,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时,它会蹲坐在窗边,望着神社深处或远方的山峦,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寥。每当这时,千早心中那点模糊的疑惑又会悄然浮现。
一天午后,阳光正好。千早坐在廊下缝补衣物,“初雪”蜷在她脚边打盹,蓬松的尾巴尖偶尔扫过她的脚踝。看着它安静美好的样子,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她放下针线,起身回到屋内。在存放一些零碎物品的小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了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黄铜打造的镂空铃铛。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做工不算特别精巧,但形状古朴可爱,轻轻一晃,便发出清脆悦耳、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的“叮铃”声。
这是她小时候在山下市集买的,一直没派上用场。
千早拿着铃铛回到廊下,蹲在“初雪”面前。小铃铛在她指尖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声响。
“初雪,”她声音温柔,带着一丝笑意,“送你个小礼物好不好?”
“初雪”被铃声吸引,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手中摇晃的小东西。
千早小心地将铃铛系在一根柔软的红色细绳上。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初雪”一只纤细的前爪。小家伙没有挣扎,只是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她。
千早的动作轻柔而迅速,将系着铃铛的红绳,小心地、松松地系在了“初雪”的右前肢上端,打了一个牢固又不会勒到它的结。
“好了!”她松开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初雪”似乎愣了一下,低头好奇地看着自己前肢上突然多出来的小玩意。它尝试着抬起前爪,轻轻晃了晃。
“叮铃…叮铃…”
清脆细微的铃声随着它的动作响起,在宁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空灵悦耳。
“初雪”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新奇,它又试着走了两步。
“叮铃…叮铃…”
每走一步,那小小的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为它伴奏。它似乎觉得有趣,开始在千早脚边小范围地踱步,时而低头看看,时而竖起耳朵听那叮铃声,像在欣赏一首属于自己的小曲。
千早看着它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阳光暖暖地洒在廊下,洒在纯白的小猫和它脚踝上那一点跳动的铜黄上,也洒在巫女温柔含笑的眉眼间。清脆的铃声和少女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重生带来的阴霾,也暂时掩盖了宿命低沉的耳语。
“这样,就再也不会找不到你了。”千早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初雪”湿润的小鼻头,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安心,“这个铃声,就是我们的约定哦。”
“初雪”停下脚步,仰起小脑袋,那双纯净又深邃的琥珀色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千早,仿佛要将她此刻的笑容和那句“约定”,深深地刻入某种无形的记忆之中。铃音余韵袅袅,在温暖的阳光里,如同一个微小却坚固的锚点,系在了彼此初遇的时光里。
然而,千早没有注意到,当“初雪”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铃铛上时,那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独属于人类的复杂情绪——混合着迷茫、一丝宿命的无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动了一瞬,又迅速归于幼猫懵懂的平静。
小小的铃铛,清脆的声响,在此刻是温馨的信物。而在未来无法预知的洪流中,它将成为跨越形态与记忆、辨认灵魂的唯一标记,敲响重逢与宿命纠葛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