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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宁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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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善再睁眼时,他们已走出隧道,进入了柳家村。
那隧道中满是上下翻飞着、吵吵闹闹的怪鸟,它们模仿着老人、孩童、妇人的各样嗓音,或哀求或哭嚎地引诱着他们。
骡子和马儿也被他们吵得甩头跺蹄、躁动不已。
莘善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咬住自己的下唇,跟着众人向前挪。
万幸的是,那些鸟们似乎觉得他们这群闷头赶路的人颇为无趣,在后半段路程时,竟纷纷转调,变成对铺天盖地、污言秽语的咒骂。
她从来没听到这样集世上所有恶意与诅咒于一体的咒骂,即使是在莘府时,她也没遭到用如此古怪音调编织出的恶毒言语。
有些内容,她甚至都无法理解其含义,也无法辨别是什么语言。只能从那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得近乎癫狂的语调中,清晰地感受到那是在用最肮脏的话诅咒着他们每一个人。
莘善只觉得自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它们身上那股禽类特有的腥臊恶臭,在狭小的隧洞里被烘烤得愈发浓烈,浊气直钻进鼻腔,呛得她腹部一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原以为自隧道出来便结束了,却没想到,她刚睁眼便猝不及防地与正前方的一棵大树上密密麻麻的血色瞳孔撞了个正着。
那些怪鸟们,身子隐在枝叶中,只余一双眼盯着来人。
豁然开朗的天,弦月低悬,像是一道巨人指甲留下的惨白掐痕。
只一抹,甚至都比不过莘善面前这颗泛着怪异红光的树耀眼。
更别提,四周茅草屋顶上挨挨挤挤、一只一只无声蹲踞、圆睁着双眼的无数怪鸟。
莘善紧攥着辛四娘的衣衫,盯着脚下的路,亦步亦趋。
行过一条条巷,拐过一条条角,他们一行人便沉默着来到一排茅草屋前。
夜色极沉,整个村庄也似阖上双眼沉睡了般,寂静,黑暗。
一阵此起彼伏的扑簌簌声,霎时间,茅草屋房顶上便站上了一排怪鸟。
莘善能听到它们那硬利的爪子,一下一下抓挠摩擦着木头时发出的“喀拉喀拉”的声响。
“他们要住这里。”一只怪鸟扑腾了几下翅膀,细声叫道。
“他们就要住这里!”另一只怪鸟哑着嗓子亢奋地嚎叫。
莘善皱了皱眉,连忙将头低下。
站在她前方的莘祁末,蹲下身,移开了什么东西,随后起身,将门上的锁打开,“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开门!你们要住这里!”一个模仿得惟妙惟肖、却毫无孩童生气的小孩子声音说道。
没有人回应它。
莘善也抿着唇,加快步伐,随着莘祁末他们迅速走入院中。
院里没有她想象中的荒草丛生,地面也好似被人修整过一般平坦。
“哈哈哈!”随着他们的行进,怪鸟也扑簌簌地飞起,又落在了主屋屋脊上。
莘善抬眼狠狠剜了它们几眼,心中暗道:真该拾几块石头,把它们全都打下来才解气!
莘家班众人早已轻车熟路,个个闭紧了嘴,卸下行李,搬进一间一间的屋子中。
莘申逸也和阿七一起,将骡子和马匹牵到马棚里安顿好。
院中依旧没有点灯,但现下莘善有了归处,心下稍安,眼前来来回回的人影轮廓也能分辨清楚了。
莘祁末走过来,轻咳一声,用手指戳了戳莘善的胳膊。
辛四娘手臂一紧,立时揽着莘善后撤一步,无声反抗。
莘善却反手推了辛四娘一下,自己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接过了莘祁末手中的东西。
那两粒丹药将将占满她的手掌。
她举在鼻尖一闻,花香味沁鼻,顿时消减了四周沉闷的禽类臭气,也舒展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眉头。
是宁丹。
莘善抬起头,冲隐在黑暗中的莘祁末笑了笑。
不知他究竟看没看见,只见他身形顿了片刻,便忽地俯身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去了一间屋子。
辛四娘自然也跟来了。
他们今下午已分好了屋子。
这些茅草屋本就是莘家班在此处置办的家宅。拢共七间房,如今多出莘善和辛四娘,只能挤一挤,为她俩腾出一间。
原本莘善满心指望想要和芳芳他们一起睡大通铺,但辛四娘又不依不饶地大闹了一通,甚至口无遮拦地扬言要和莘祁末他们一起睡。
莘善只好站出来当个和事佬,委身自己与她住一屋。
万幸,这间房里有两张床。
她捂着胸口,暗叹一声,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可不想跟一具将朽的尸体躺一张床上。
莘祁末一言不发地领着她到了榻子前,执起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指着宁丹示意她睡前服用。
见到她点头后,他才熄掉了火折子。
莘祁末没有立马走,仍一动不动地站在莘善面前,惹得辛四娘不耐地上前推搡他。
莘祁末重重地咳了一声,随后转身也搡着辛四娘将她推到另一张小木床边。
他又咳了几声,随后便转身推门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离,带着那扑簌簌的声响也渐行渐远。
这间小屋子里只剩下旺善和她。
黑乎乎的一片,只有旺善身后的窗户能渗出点黯淡的光来,但却夹杂着那诡异的红光。
旺善朝她走来,缓缓的,被他身子遮蔽住的窗棂逐渐全部暴露在她的视野中,还有那窗户后的那对散着红光的眼睛。
莘善如脱力般坐在榻边,将视线重新移到旺善那道漆黑的身影上。
他走到榻边,将床帘解开。
莘善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随后旺善便坐在了她的身旁。
不知旺善抽什么疯,非说自己现在可以睡觉了,就连昨夜也是,竟老老实实地回房睡觉了。
她只能掰开他的手指将宁丹塞在他手中,毕竟这本来也是准备给他的,而且据说吃下会睡个好觉。
旺善轻笑一声,随后用脸贴了贴她的面。
莘善连忙向一旁挪,用手扫下那些自他脸上碰下的粉。
“睡了吗?”窗外那只怪鸟忽然出声问道。
莘善被它吓得身子一僵,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那两点红红的眸光。
见没人回应,那鸟扑簌簌地抖了抖身上的羽毛,随后便梆梆梆地朝窗上啄。
莘善大气也不敢出。
它一开始啄在窗户上的木棱上,但不用几下便啄到了要紧处——纸糊的窗户一捅便破。
片刻安静后,那只怪鸟又抖擞了一下身子,将喙拔出,随后猛地将一只圆睁的血眼怼在孔洞上。
太近了,近到莘善能清晰地看清出它一根根长而平直的睫毛,直直地戳向前方。
虹膜自边缘由暗红向内渐渐艳红,泛着诡异的红光,照着那五六根睫毛的影子印在窗户上。
它的瞳孔极黑,光都照不透,横在眼睛中央,像是一条虫子般曲伸,蠕动,但却因那几条粘连而无法张大,更像是被撕裂开的洞口,可不论那瞳孔中的小人如何用力掰扯撕拉也无济于事。
“嘿!没睡......”话音刚落,莘善眼前便有一个黑影窜过,只在一瞬间,那张木床便“唰”的一声竖起,将窗户遮了个严实。
一声恶毒的咒骂,随后是“咣”的一声巨响,那只怪鸟飞走了。
莘善松了一口气。
旺善拍打着手走了过来,又坐回了她身旁。
莘善撞了撞他的肩膀,轻咳了一声。
旺善随即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牵起她的手写道:“不、说、话、吃、丹、睡。”
莘善颦起眉,有些失望。
她拉了拉他的手,也想要和他说话。
旺善顺从地摊开手,并在手掌中凝起一层湿滑。
莘善先是一愣,擦了擦鼻尖泌出的细汗,随即便以指为笔开始写道:“你、怎、么、睡。”
旺善回道:“不、睡、守、你。”
她皱了皱眉头,又望向那被遮挡得只能渗出一丝红光的窗。
这一夜,都要伴着这若有若无的烘臭味和闷热入睡了。
莘善烦躁地将鞋子踢下,翻身上了床。
旺善窸窸窣窣地摸了过来,抓过她的手,又提醒道:“吃、丹。”
莘善颦起眉,依言将宁丹填进嘴中。舌头转着大大圆圆的丹药在嘴中滚过,甜丝丝便一点一点泌出,还伴着药草的点点苦涩在舌尖化开。
清新霎时如涟漪般传遍全身。
她不自觉地眉头舒展,一直紧绷的肩膀也慢慢地、彻底地垮了下来。
莘善静静地仰面躺在床榻上,扯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就连身下床板的坚硬,和屋内的闷热也不再让她感到烦闷了。
她阖上双眼,甚至晃荡起双脚。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伸来碰向她的手掌。
莘善下意识地攥住那根点在她掌心中的清凉。
可随后便来了六七八根,掰开她的手指,又将那根清凉给解救出去了。
她有些不舍,但又懒得去抓,仍闭目仰面,含着宁丹,摊着手。
旺善在她掌心中写下:“热。”
莘善咽下一大口含化的药液,微笑着,点了点头。
没想到鬼和尸体也会感到热。
她觉得有些好笑。
莘善又曲起手指,企图再次捕获那根凉凉的手指,可却又被它跑掉了。
她只得轻轻晃悠着脚,又咽下一大口清甜。
昏昏沉沉中,嘴中的丹药一层层地被她剥开,最后化作一粒小小、坚实的珠子,被舌尖轻轻抵在齿面上,慢慢地啧吸。
原本整个口腔都被那大大的丹药塞满,如同闷热的空气尽数胀大在狭小不透风的房间里。现下它变小了,她的嘴舌终得释放。清凉占据上风,如丝如缕地抚过她舌间每一寸燥热。
身上也不热了。
莘善兀自笑着,指尖有规则地敲打着床板。
连身下床板都变软了。
她忍不住嘿嘿笑出声。
“嘿嘿,嘿,嘿......”
她还未笑完,却忽地被什么捂住了嘴。
冰凉滑腻。
莘善勉强睁开眼,但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又阖上。
她抬手想将捂住自己嘴的手拿开,可却触到一团湿滑又绵软如水的东西。
那团东西蠕动着,盖在她嘴上,任她用手指戳弄也不躲开。
莘善无奈,只能顺着它清凉的躯体寻找它的源头。
手指顺着盖在自己嘴上的一团滑下,摸到伏在她脖颈上的一片,又顺着摸下,她的肩头,乃至她的整个身下。
莘善又仔细摸了摸,原来身下软软的床板竟就是它。
她索性不管了。
看来它是个好孩子,身上凉凉软软的,还不乱动,任她压着。
莘善向来喜欢好孩子。
舌尖上的小珠子已变得如沙粒般细小,险些被她不慎挤进齿缝中去。
莘善将小沙粒卷到舌根旁,用牙齿碾碎,咽下最后清新温柔的一口。
她满意地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身下的好孩子,随即心神一松,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