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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Chapter 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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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日,上野青落起了个大早。
隔着厚实的云层,冬日的清晨失去了该有的蓝调。梦境般朦胧的烟尘布于天地之间,青落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变迅速溶入了眼前的雾气里。
是跨年前的最后一天,附近的房子大多都由冬青和刺芹之类的圣诞装饰换上了新年装饰会用到的门松和注连绳。上野青落蹲在自家素净的大门口门槛上,眯着眼睛无意识地环视周围,却发现自家正对面的和式大宅和自家一样的空空如也。
在这里也住了快一年了,好像都没有怎么见过这家的邻居。
难道没有住人吗?
青落混沌的脑子里闪过这个疑问,但是黑色商务轿车从不远处的雾气里慢慢浮现,打破了寂静。上野青落拄着阿尔法的狗头才得以用又麻又痒的双脚从家门槛上站起了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熬过了眼前一片红橙黄绿青蓝紫,迈巴赫已经在她面前停稳。后座车门打开,上野树坐在车内看她不太好的脸色皱眉:“没睡好吗?”
“……没有。”
是干脆没有睡。
上野青落把两条大狗赶回了家,才慢吞吞地坐上车。
她注意到驾驶座坐着的樋口正治也没说什么,像是早有所料。车辆在她坐稳后开始平滑地加速,青落扭过脸,平静地看着薄雾里熟悉的风景在车窗外一点一点倒退,脖颈沉重,心率跳得却好比刚听完一场重金属摇滚演唱会。
上野树舒展地坐着,黑色大衣下的裙装下露出一双笔直的小腿。她食指中指并着抵在太阳穴旁,神色也带着疲倦:“不再考虑一下吗?妈妈知道你无所谓推荐信,只是米兰的斯卡拉歌剧院确实还值得一去。”
她一顿,再开口语气也温软了些:“青落不是喜欢研学旅行吗。”
显然误会了些什么。
上野青落回过头,母亲张合的嘴唇渐渐变成了中塬麻衣的嘴唇,对方带着不可置信与惋惜问:“那么重要的推荐信,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你是指挥,你明明值得。”
哦,原来还是在在意她主动放弃优胜者推荐名额,让给其他部员的事。
她早知道这是上野树为她而做的安排。反正这也是为了让部员听话练习的、眼前吊着的胡萝卜而已。
于是她甩了甩头,依然没能甩掉那片滞涩的昏沉,她用回复过中塬麻衣的话同样回复道:
“没关系,我不在乎。”
反正她不在乎。
上野树撑住疲惫酸胀太阳穴的手指挪到了木制扶手上,规律地敲打,也不再坚持。
汽车从港区驶出后,雾气终于散去了些许。上野青落回望刺破云絮的高楼楼群的尖顶,像是刚远离了一片拥有巨大墓碑的墓地。
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有些发烫的脸颊贴在座椅的皮革表面上,稍微闭上了眼睛。因为连续几个夜晚没有拥有完整睡眠的躯体已经到了疲惫的临界点,而交感神经宣示主权,青落亢奋的大脑却抗拒着让她睡着,最多维持着闭目养神的状态。
——多摩丘陵永续的绿意、颜色加深的县道柏油路面、接近又逐渐远去的铁路警示音。
她不用睁开双眼也可以感受到,越来越近了。
无穷无尽的海,无边无垠的湘南海岸。
她的家。
绕过最后一个弯道,轿车终于在一片广袤的杉树林前停稳。上野树不知从何处拿出两个提篮,递给了上野青落其中一个,在樋口正治惯性想接过来时,女人坚持摇了摇头。
“新年假期让你也跟着跑一趟,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樋口正治手一顿,垂眸道:“今天是裕二叔的祭日,我该来的。”
“如果没有当年没有您和裕二叔资助,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上野树抿唇,没有再说什么,放任樋口正治接过了篮子,跟在了已经走进墓园不远的上野青落身后。
上野裕二和上野宏的沉眠地在森林公园后的开阔处,透过苍青的水杉林隐约可闻海浪潮汐交叠之声。通常不会有正常人会在新年的前一天来墓园祭祀,傍山林立的大理石墓碑伫立在空旷处,被隆冬的海风吹得冰冷坚硬。
上野青落只来过这里几次,却不妨碍她准确地找到此行的目的地。
三人在碑前伫立片刻,开始像排演过无数次一样静默又各司其职地打扫起来。
樋口正治正扫去地上的落叶。上野树给墓碑浇上清水,上野青落就着手里的布巾一个字一个字地擦拭过来。
上野家之墓
青落从篮子里拿出鲜花和贡品,一只修长的手从一旁接过,自然而然地给供奉的花瓶里插入两只滴着饱满露水的白色百合花。
上野青落的手悬在半空,向一旁愣愣望去。
“是精市啊,”上野树俱是一怔,意外道,“你怎么会来?”
幸村精市扬唇一笑,并未回答,眼神却示意她们看向自己的身后。
......
“原谅我们冒昧前来,实在是打扰了。”
“哪里的话,你们愿意探望,我想裕二也一定非常欣慰。”
上野青落就着墓前的蒲团和幸村精市席地而坐,看着眼前祭拜过父亲墓碑后就低声与母亲交谈的几人,确认过都是不认识的脸,问道:“你认识这些人?”
两人距离说话的几人并不远,对方交谈的词句很轻松地就落入了两人耳中。
幸村精市掸去石碑上的一块浮灰,同样低声道:“不认识,只是在墓园外恰好遇见了就带了个路,是裕二叔曾经的病人。”
上野青落的神色立刻冷淡了下来。
她短暂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翻找到父亲身为外科重症医生的形象,却在父亲死后,前来祭祀的病人们嘴里拼凑出一些上野裕二的模样。
“上野医生还那么年轻,天妒英才啊......”
说着话的是一位发间灰白的妇人,竟忍不住再次垂泪:“当年我先生的心脏手术,情况那么危险,是上野医生坚持再试一试……让我先生也得以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孙子出生。”
姓氏是竹内的男人也回忆起往昔:“我出院那天,问他我该怎么报答。他只说好好活下去,每多活一天,就是给我的报酬’。”
上野树虽然面色苍白,也垂眸浅笑:“他就是这样的人。”
上野青落拨弄着碑前伫立的哆啦A梦和哆啦美雕像,鼻腔短促地出气,嘴角嘲讽的笑容不加任何遮掩。
这本是给上野宏准备的墓,是上野青落亲生布置的可爱石雕。没想到在上野宏去世没过几年,上野裕二也同住了进去,倒不是很适合爸爸呢。
上野青落脑子里过了些杂乱无章又新奇百怪的念头,听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无聊,胳膊肘拄了拄幸村:“你偷跑出来的吗?”
正常状态下没有人会在元旦前一天来墓地这种晦气的地方,幸村家也不会例外。
幸村眨眨眼:“阿青猜猜看?”
上野青落懒得猜,女生从供奉的托盘里摸过来一个糕点,掰开一半递给幸村:“这个好吃,你也吃。”
幸村精市哑然失笑,青落继续推荐道:“好吃的,这个哥哥也喜欢。”
兄妹俩一样的嗜甜。上野宏的口味,她一直没忘记过。
幸村无奈,就着上野青落的手咬下一口,蔓越莓果干的酸甜和黄油的香浓交织,一如既往的好吃。
“那个......”
不远处有小心翼翼的声音混着风声一起传来,那声音怯懦,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回眸看去。
这一次,就连上野青落也认出了来人。
幸村精市更是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间就按住了上野青落的手腕。
几年未见,津岛夫妇衰老得几乎让人认不出——但那也只是对旁人来说。
上野青落挣扎着站起身,眼前跳动不止的黑色光斑让她突然有呕吐的欲望,她唯一的支撑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双脚,而只有幸村扶着她的手臂。
日光惨白,晃得青落眼睛生疼,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泪来。但她却死死咬着唇,不想透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那两人已经和上野树开始交谈,女生耳边不断放大的耳鸣声只让只言片语随着海风吹入了她的耳朵。接着,对方像是发现了她的存在,带着哀恸之色的脸朝向了她。
“......青落吧?.......久未见.....这么大......”
“孩子......是我们......对不起......啊......”
这一刻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又好像所有细微的声音都变得无比清晰。上野青落像是游戏角色只剩下最后一丝血量时,自动触发了伤害加成。
她推开了幸村精市的手,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对不起?不知道津岛夫人指得是哪一桩哪一件?”
幸村精市被她话里的尖锐所震,竟然忘记去阻拦她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是指我哥哥用了他的命救下自杀未遂的津岛弥生?”
上野树皱眉:“青落,不要说了。”
“还是指我爸爸给津岛弥生做完了手术,她又在医院跳了楼?”
眼前的夫妇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死人一般的灰败,上野青落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几乎可见他们脸上已经浮现的老人斑。
上野树低声喝止:“上野青落!”
幸村精市怎么就忘记了,在不算久远的以前,上野青落就是这样既张扬且跋扈,锋芒毕现。他怎么就忘了,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开玩笑的~”
女生轻盈地转了个圈,一步跳出气氛紧张的暴风眼,向后招了招手道:“我要回去了。”
“孩子,你该怨我们的。”
发间灰白的妇人踉跄着向前两步,又不敢追上青落,只抖着声音唤道:“你是该怨恨我们的......”
“怨恨?”
上野青落回过了身,语气里是货真价实的疑问。她无奈地笑了,像教导小孩子数学题一样耐心地回答:“我不怨你们,也不怨恨津岛弥生。”
“专务?”樋口正治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眼神向上野树征询意见,“要让青落小姐一个人离开吗?”
“我送她回去。”
幸村精市回头向脸色一片苍白的上野树点了点头,已经提步追了上去。
......
“送到车站就可以了,你还要赶紧回家吧?”
上野青落接过一听热热的罐装咖啡暖手,另一只手却是赶人离开的动作:“我能有什么事?”
幸村精市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围巾绕在了女生的颈间,又给她带上了帽子,才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我当然是担心你。”
“精市不会觉得我在骗人?”
幸村本不想再提墓园里发生的事。时隔这么久,他当然明白这件在他和她之间都避而不谈的话题是永远刻在两人心上的伤疤,甚至也许会在成年以后一些需要酒精的场合才能坦诚相谈。
但她却坐在车站的长椅上,在等待回东京的电车到站之前,仿佛是饭后闲聊一样,如此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因为需要练琴,她没有什么长度的指甲,“克拉”、“克拉”了两三下才扣开易拉罐的拉环。
“我不怨津岛弥生的一再轻生让哥哥的死和爸爸的救治都成了笑话。”
“我真的不恨他们。”
她抿了一口咖啡,扯出来一个嘲讽的笑。
“我恨的只有上野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