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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珩玉裂痕的显影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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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那束失控的冷白光柱,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叶栖桐心口的混乱底片上留下了一道无法祛除的焦痕。陆祺珩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和他停在门外那两秒钟死寂般的停顿,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彻底锁死了她最后的避风港。那片幽深的红光,再也无法带来平静,反而弥漫着一种无所遁形的窥伺感。她草草处理掉那张被毁的相纸,像埋葬一个失控的秘密,然后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旧实验楼。
接下来几天,叶栖桐像一只受惊的鸟,下意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与陆祺珩产生交集的路径。互助小组活动时,她将自己缩成一团,目光只停留在摊开的书本上,绝不越界半分。走廊里远远看到那个挺拔冷硬的身影,她便立刻低头转向另一条岔路。图书馆?更是成了她心中的禁地。那把深蓝色的伞,像一个冰冷的句号,悬停在他们之间,凝固了所有可能的流向。
然而,避无可避的节点还是来了——互助小组轮换到图书馆进行。
叶栖桐磨蹭到最后一刻才走进图书馆。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而失真的光块。空气中浮动着旧纸张特有的沉郁芬芳,本该令人安心,此刻却让她心头绷紧。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雷达,迅速扫过阅览区。
他果然在。
还是在那个靠近古籍书库的僻静角落,那张厚重的红木阅览桌后。他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夕阳吝啬的光线只照亮他握着钢笔的右手,其余部分则沉在书架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像一幅未完成的、压抑的伦勃朗肖像。桌上摊开的依旧是厚重的硬壳书,旁边是他那本从不离身的、写满公式的笔记本。
叶栖桐的心脏猛地一缩,立刻收回视线,像被那阴影烫到。她找了个离他最远、光线充足的位置,几乎是屏着呼吸坐下,迅速摊开带来的文学资料和笔记本,将自己埋进字里行间,仿佛那才是安全的掩体。她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波德莱尔晦涩的法文诗句上,每一个单词都像冰冷的石子,硌着她纷乱的思绪。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流淌。沙沙的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远处管理员推着书车轱辘滚过的声音……这些图书馆惯常的白噪音,此刻都被叶栖桐紧张的心跳声无限放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片阴影角落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弥漫过来,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放轻但依旧清晰的脚步声在她桌旁停下。叶栖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僵硬地抬起头。
不是陆祺珩。
是陈墨阳。他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世界摄影史》精装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镜片后的目光清澈。“栖桐,真巧。刚找到几本不错的资料,关于布列松‘决定性瞬间’理论的深度解析,我记得你上次提过想研究这个。”他自然地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下,将书轻轻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这声响在叶栖桐紧绷的神经上敲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惊恐地飞快瞥了一眼阴影角落的方向。陆祺珩依旧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握着笔的手似乎动也未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那片阴影浓得化不开,将他和这边的世界彻底隔绝。
“谢……谢谢学长。”叶栖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干。她接过陈墨阳递来的书,指尖冰凉。
“看你这几天好像有点心神不宁,”陈墨阳翻开其中一本,指着书页,声音压低,带着关切,“摄影展的事压力很大?还是上次暴雨淋病了?”他的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真诚的探询。
“没……没有,可能就是有点累。”叶栖桐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书页边缘,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陈墨阳的关心如同温暖的泉水,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负担和……一丝不合时宜的愧疚。她无法解释自己心神不宁的真正源头,那个源头此刻正坐在图书馆最深的阴影里。
陈墨阳似乎理解地点点头,没有追问,转而指着书页上一幅著名的布列松街头摄影,低声分析起瞬间捕捉的构图精妙和情感张力。他的声音温和,见解独到,充满了对摄影艺术纯粹的热爱。阳光透过彩窗,在他们身上投下晃动的、斑斓的光斑,将这一幕勾勒得如同文艺电影中充满知性气息的画面。
叶栖桐努力集中精神听着,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个被定格的、跳跃水洼的经典瞬间。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像不受控制的磁针,一次又一次地被那片浓重的阴影吸引过去。每一次扫视,都让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震颤不已。她甚至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陆祺珩那低垂的眼睫之下,是否正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书页的屏障,无声地锁定着她和陈墨阳?
就在这时,阴影角落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
“啪嗒。”
像是什么轻巧的硬物掉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叶栖桐和陈墨阳的交谈同时中断,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声音来源。
陆祺珩依旧低着头。但他的姿势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他握着钢笔的右手似乎顿住了,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而他的左手,正垂落在身侧,指尖微微蜷曲着。在他座椅旁的地板上,躺着一支银灰色的、看起来颇为昂贵的金属自动铅笔。
那支笔,像是从他指间无意滑落的。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没有察觉,又或者……是在等待什么?
图书馆里一片寂静。管理员在远处整理书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陈墨阳看看地上的笔,又看看依旧“沉浸”在书中毫无反应的陆祺珩,眉头微蹙,似乎犹豫着是否要出声提醒。
叶栖桐的心脏却在这一刻疯狂地擂动起来!一种强烈的、荒谬的直觉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脊背!这支笔……这支笔掉落的时机、位置……太刻意了!就像……就像那天在图书馆,她走向他放下照片一样!一个无声的信号?一次冰冷的回击?抑或是……某种她无法解读的、笨拙的试探?
她猛地看向陆祺珩。他低垂的头颅在阴影中纹丝不动,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只有那悬停的笔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泄露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持。
陈墨阳显然没有叶栖桐这般复杂的心理活动。他见陆祺珩毫无反应,本着同学间的礼貌,站起身,准备走过去帮忙捡起那支笔。
“学长!”叶栖桐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陈墨阳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叶栖桐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我……我去吧。”她飞快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想让陈墨阳介入这诡异的、只属于她和陆祺珩之间的无声暗流,也许是那支笔像一个冰冷的诱饵,对她散发着无法抗拒的引力。
她深吸一口气,在陈墨阳略带讶异的目光中站起身。每一步走向那片阴影,都像踩在无形的刀锋上。图书馆的沉静被无限放大,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极其轻微的“笃笃”声,如同鼓点敲在死寂的水面。
距离越来越近。陆祺珩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旧书的冷香,愈发清晰。他依旧低着头,额发遮挡下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悬停的笔尖,在她靠近时,似乎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叶栖桐走到他座椅旁,蹲下身。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寒意。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支冰凉的金属自动铅笔。就在她捡起笔,准备像归还一件普通失物般放在他桌角的瞬间——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猝不及防地落在了他摊开的笔记本上!
那本向来写满冰冷公式和严谨推导的笔记本,此刻,在那页刚刚书写过的纸面上方,竟赫然用铅笔勾勒着一幅极其简单的、未完成的草图!
画面的主体,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那手正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攥着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的伞柄!伞柄被攥得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伞面是空白的,没有撑开,只是被那只充满力量感的手死死握住。而在那只手的手腕处,极其精细地画着一块腕表,表盘清晰,指针却诡异地指向了一个模糊的、仿佛时间凝固的刻度。
这草图潦草、迅疾,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冲破纸面的爆发力!线条的力道透过纸背,清晰可见!尤其是那只攥紧伞柄的手,充满了矛盾的张力——是施予的力量?还是某种无处宣泄的、被强行按捺的激烈情绪?那凝固的腕表指针,更是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
叶栖桐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僵硬地蹲在那里,手中捡起的笔变得滚烫!
他画了!
他画了那把伞!
他画了雨幕中他塞伞给她的那一幕!
那只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是他自己的手?!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图书馆的沉静、陈墨阳的目光、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在瞬间被抽离、虚化。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幅未完成的、充满力量与矛盾的草图,以及那支刚刚“掉落”在地的、银灰色的自动铅笔。
就在这时,陆祺珩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额发滑开,露出那双深褐色的眼眸。这一次,里面没有了图书馆阴影里的冰冷,没有了活动室公式化的平静,也没有了暴雨中的灼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暴风雨前夕海面的暗沉。那暗沉之下,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被窥破秘密的狼狈?压抑到极致的怒意?抑或是一种……更深沉的、她无法解读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沉沉地、毫无保留地锁在叶栖桐震惊而苍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言语,却比任何质问都更锋利,更沉重,更……真实。
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只有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在激烈碰撞、撕扯、解读。
叶栖桐蹲在地上,手里紧握着那支冰冷的银灰色铅笔和那幅滚烫的草图秘密,如同一个被当场捕获的、闯入禁地的窥探者,在陆祺珩那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注视下,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图书馆深处,管理员推着书车的轱辘声,由远及近,如同碾过这凝固时空的审判之轮,沉闷地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