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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房里的余温 ...

  •   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像一块沉默的深海遗石,安静地立在叶栖桐课桌的角落。尼龙伞面已经干透,但每次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冰冷布料下仿佛仍能渗出暴雨的气息,以及那人掌心灼烫的触感。图书馆的冒险,雨幕中的对峙,像一卷曝光过度的胶片,在她脑海里反复显影,带着混乱的光斑和刺耳的嘶啦声。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得近乎霸道,将昨夜暴雨的痕迹蒸发殆尽,只在低洼处留下浅浅的水镜,倒映着洗过般湛蓝的天空。空气清新凛冽,带着泥土和青草被彻底冲刷后的洁净气息。
      叶栖桐走进教室时,心脏悬在嗓子眼。她刻意低着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陆祺珩已经到了。
      他穿着熨帖的白色校服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正低头看着一本摊开的物理竞赛题集。晨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安静的扇形阴影。侧脸的线条依旧完美而冷硬,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屏障感,与昨天暴雨中那个眼神灼热、动作近乎粗鲁地塞给她伞的人,判若云泥。
      叶栖桐的心沉了沉。那场雨,那把伞,难道真的只是她混乱思绪里一场不真实的幻觉?图书馆里那张照片和那句话,终究还是被他揉碎了,像从未存在过?
      她默默走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深蓝色的伞被她小心地用干净的塑料袋装好,放在脚边。归还,是必须的。但如何归还?直接放在他桌上?还是……她目光扫过他专注的侧影,那冰封般的姿态让她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许,该找个无人注意的时刻。
      课间操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教室瞬间空了大半。叶栖桐故意磨蹭着收拾文具,眼角余光紧盯着陆祺珩。他合上书,起身,动作流畅地随着人流走向门口,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是空气。
      机会来了。
      教室里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都在低头忙着各自的事情。叶栖桐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个装着伞的袋子,快步走到陆祺珩的课桌前。他的桌面异常整洁,书本按大小排列,笔袋放在右上角,像一个微缩的军事基地。她甚至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干净的皂角味。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手指微微发凉。她迅速地将袋子放在他课桌抽屉靠外的位置,确保他一眼就能看见。做完这一切,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回到自己座位,假装埋头看书,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门口传来的任何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终于,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课间操结束了。同学们鱼贯而入,教室重新被喧嚣填满。
      陆祺珩回来了。
      他迈着惯常的、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向座位。叶栖桐用书挡着脸,屏住呼吸,从书本的缝隙间死死盯着他。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任何停顿。他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桌面,然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抽屉里那个突兀的深蓝色袋子上。
      叶栖桐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她看到陆祺珩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那凝滞短暂得如同胶片放映时偶然的跳帧,若非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几乎无法察觉。他没有立刻去碰袋子,只是目光停留在那里,仿佛在确认一件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物品。
      然后,他伸出手,动作平稳得没有任何波澜,将袋子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上。他没有打开,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袋子里的伞。他的指尖只是在光滑的塑料袋表面极轻地、几乎算是无意识地拂过,像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微尘。
      紧接着,他像处理一件普通的、需要归位的文具,随手将袋子塞进了自己挂在课桌侧面的深灰色书包里。拉链被拉上的声音清脆而果断,隔绝了一切。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波澜不惊。没有抬头寻找她的目光,没有一丝表情变化,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丝毫紊乱。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赠伞,以及此刻的归还,都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需要“物归原主”的琐事。他重新拿起物理题集,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书写声。世界重新被精确的公式和冰冷的逻辑填满。
      叶栖桐慢慢放下了挡在脸前的书本。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冰冷,如同深秋的井水,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淹没了她。她猜对了。那场雨中的冲动,那把伞传递的灼热温度,终究被更厚重的冰层覆盖、封印。图书馆的试探,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吝啬于回馈。她甚至开始怀疑,昨天那个在暴雨中冲向她、眼神复杂的人,是否真的存在过。
      午休时分,叶栖桐抱着几本厚重的摄影理论书,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向位于旧实验楼顶层的文学社活动室兼暗房。这里远离主教学区的喧嚣,走廊空旷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带着一丝寂寥的回音。她需要一些能让自己沉静下来的事情,冲印昨天冒雨拍下的照片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那些照片,现在想来,也沾染了太多混乱的心绪。
      推开活动室虚掩的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显影液定影液微酸气息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工作台上亮着一盏低瓦数的台灯,将陈墨阳伏案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他正对着灯光,仔细检视着几张刚冲印出来的黑白照片。
      “栖桐?来得正好!”陈墨阳闻声抬头,看到是她,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温和的笑意,“快来看看这个。”他拿起一张照片递给她。
      照片拍的是雨后清晨的老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光,一个穿着旧式蓝布褂子的老人坐在门槛上,低头专注地修补着一把油纸伞。光线巧妙地从侧面打来,照亮老人布满皱纹却神情安详的侧脸,以及他手中那柄伞骨上缠绕的、闪着微光的细麻绳。伞面残破,却在老人手中呈现出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坚韧美感。构图、光影、瞬间捕捉的情感,都堪称完美。
      “太棒了,学长!”叶栖桐由衷地赞叹,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这种日常里的坚韧感,和‘光与尘的褶皱’主题太契合了。”
      “我也觉得这张感觉对了。”陈墨阳笑了笑,指着照片上老人手中的伞,“尤其是这把伞,破旧却依然被珍视、修补,本身就是一种隐喻。”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叶栖桐,语气自然而关切,“对了,昨天雨那么大,你后来……没淋坏吧?我看你跑得那么急。”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似乎在探寻那把深蓝色伞的后续。
      叶栖桐的心微微一紧,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地应道:“嗯,还好……有伞。”
      “那就好。”陈墨阳没有追问,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拿起她带来的书,“《论纪实摄影中的情感介入》?这本很有深度。正好,关于你之前构思的那个‘城市边缘人’系列,我有些想法,关于如何平衡客观记录和主观情感投射……”
      他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声音温和而富有见地。叶栖桐努力集中精神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暗房那扇紧闭的、不透光的厚重木门。昨晚冲出来的底片,还在里面等着她去显影。那些被暴雨模糊的街景,扭曲的光影,是否也像她此刻的心境一样,混乱而难以解读?
      她需要一点独处的、只属于她和光影的时间。
      “学长,我想先去暗房把昨天的胶卷冲了。”她轻声打断陈墨阳。
      “哦,好,你去忙。”陈墨阳理解地点点头,“我正好整理一下这些样片。”
      叶栖桐推开暗房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更浓郁的化学药剂气味混合着一种特殊的、带着尘埃感的静谧扑面而来。她反手关上门,将门缝下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在外。世界瞬间沉入一片安全的、幽深的暗红之中。只有墙壁高处一盏小小的、蒙着深红色玻璃的安全灯,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如同深海中的灯塔,勉强勾勒出放大机、显影盘、定影槽的模糊轮廓。
      这片被红光笼罩的密闭空间,是叶栖桐的避风港。在这里,时间变得粘稠,外界的喧嚣和内心的纷扰都被暂时屏蔽,只剩下她与光影最私密的对话。她熟练地打开工作台上的小灯(也是特制的安全红灯),取出昨晚那卷饱含雨水的135胶卷,开始有条不紊地操作:将胶卷小心翼翼地从暗盒中拉出,缠绕在显影罐的片轴上,倒入显影液,盖上盖子,然后轻轻摇晃。
      显影液在罐中发出细微的晃动声。叶栖桐靠在冰冷的金属水槽边,闭上眼,任由那单调的节奏安抚自己。暗红的微光包裹着她,像一层温暖的茧。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那把深蓝色的伞,飘向陆祺珩将它塞进自己手中时那灼热的眼神和掌心的温度,以及今早他那冰封般、毫无回应的归还姿态。冷与热,沉默与冲动,在她脑海中反复冲撞。
      为什么?
      那眼神里的灼热,难道只是暴雨中的应激反应?
      那把伞,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一件需要归还的普通物品?
      图书馆的照片和字句,是否已经被他彻底扔进了记忆的碎纸机?
      显影时间到了。她睁开眼,在红灯下打开显影罐,倒掉显影液,注入清水短暂漂洗,然后倒入定影液。定影的过程让影像彻底稳固下来,不再惧怕光线。她将胶卷从罐中取出,挂在细绳上,像一串承载着秘密的黑色珠链。湿漉漉的胶卷在暗红的灯光下,呈现出负像的灰暗轮廓,昨夜暴雨中的街景、模糊的霓虹、匆忙避雨的行人剪影,都像潜藏在深海之下的幽灵,等待着被唤醒。
      叶栖桐打开水龙头,用流动的清水仔细冲洗着胶卷。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就在这时,暗房厚重的木门外,隐约传来了陈墨阳和别人说话的声音。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不清。
      “……嗯,在暗房冲卷呢……摄影展的事?对,主题定了……作品要求?主要是围绕‘光与尘的褶皱’,捕捉城市日常中被忽略的诗意和矛盾冲突……形式是照片配短篇散文,强调影像与文字的互文性……数量的话,初步计划每人提交一个主题系列,大概5到8张成组照片,配上800到1500字的阐释散文……”
      叶栖桐关小了水流,侧耳倾听。是陈墨阳在跟别人介绍摄影展的具体要求。大概是社里其他成员来询问吧。她没太在意,继续专注于冲洗胶卷。
      水流声哗哗,胶卷上水滴滑落。就在她准备将冲洗干净的胶卷挂起来晾干时,暗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栖桐?”是陈墨阳的声音,“胶卷冲好了吗?有人想了解一下摄影展的具体细节。”
      叶栖桐有些意外。社里其他人通常不会在她工作时来打扰。她用毛巾擦了擦手,走到门边,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门外走廊的光线瞬间涌了进来,刺得她微微眯起眼。陈墨阳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而站在他旁边的人影,却让叶栖桐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陆祺珩。
      他就站在陈墨阳身侧半步的位置。走廊窗外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清晰的光边。他穿着那件一丝不苟的白色校服衬衫,表情平静无波,眼神如同深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目光越过陈墨阳的肩膀,径直投向站在暗房门口、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和震惊攫住的叶栖桐。
      时间仿佛凝固。暗房里幽深的红光在她身后弥漫出来,与门外明亮的日光在她身上形成一道诡异的分界线。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暗房里逸散出的化学药剂气息。
      陈墨阳似乎并未察觉这瞬间凝滞的空气,笑着对叶栖桐说:“陆同学对市里的青年摄影散文展很感兴趣,想具体了解一下投稿要求,尤其是作品数量……”他转向陆祺珩,“细节栖桐更清楚,你们聊?”
      陆祺珩的目光依旧锁在叶栖桐脸上。那目光深不见底,像在审视一张需要解读的复杂底片。暗房里幽微的红光映在他深褐色的瞳孔深处,跳跃着,如同冰层下燃起的、难以捉摸的暗火。
      他薄唇微启,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叶栖桐死寂的心湖:
      “需要交多少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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