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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未显影的明日 ...

  •   重症监护室里的时间,是用点滴瓶里液面缓慢下降的刻度、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蜂鸣、以及窗外光线无声的偏移来计算的。陆祺珩在一片沉重的、止痛泵也无法完全驱散的钝痛中醒来。
      意识先于视觉复苏,像潮湿的雾气,缓慢地凝聚。第一个感知是痛,从右脚踝深处弥漫开来的、碾碎般的剧痛,蛮横地宣告着它的存在。然后是全身的虚脱,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抬起手指都是一种奢望。最后,是嗅觉里那股浓烈、刺鼻,代表着绝对洁净与绝对脆弱的消毒水味道。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陌生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四周的仪器……记忆的碎片如同撞冰山的巨轮碎片,混乱而尖锐地涌上脑海——刺目的雪道,左腿发力时那致命的、熟悉的顿挫感,失控的翻滚,天旋地转,以及最后那声清晰的、来自他自己身体内部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还有……彻底黑暗前,他拼尽最后力气对着隐藏耳机念出的那个代号……
      “X……”
      一声沙哑、干涩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几乎是立刻,一个伏在床边、似乎只是短暂假寐的身影猛地惊醒了。叶栖桐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脸色憔悴,但在看到他那双恢复清明的眼睛时,所有的疲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 relieved 和担忧所取代。
      “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猛地站起身,下意识想去按呼叫铃,又像是怕惊扰他般停住动作,只是紧张地俯身看着他,“感觉怎么样?痛得厉害吗?医生说你醒了要立刻通知他们……”
      一连串的问题,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关切。
      陆祺珩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而复杂,带着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虚弱,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他试图移动一下,更剧烈的疼痛立刻从右脚踝炸开,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个尝试,和他身体反馈回的、前所未有的剧痛与无力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和恐惧的潘多拉魔盒。
      滑雪。摔倒。旧伤。毁灭性的声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苍白,一种近乎绝望的神色在他眼底迅速积聚、蔓延。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承受某种无形的、比身体疼痛更可怕的酷刑。
      “我的腿……”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几乎是恐惧的试探,却又仿佛已经知道了那个残酷的答案,“……怎么样了?”
      叶栖桐的心狠狠一揪。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知道这一刻无法回避。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上,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力量。
      “手术……很成功。”她选择着词汇,声音尽可能放得平稳,却无法完全掩饰其中的艰涩,“生命危险已经没有了。但是……伤势很重,医生说是……多处复合性骨折,韧带和神经……损伤都很严重。”
      她停顿了一下,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她狠下心,继续说完医生交代必须让患者有心理准备的事实:“康复会是一个很漫长、也很……辛苦的过程。至于最终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医生说要看后续的康复情况和神经的自我修复……”
      她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其中的含义,对于曾经顶尖的运动员陆祺珩来说,再清楚不过。
      职业生涯,大概率是终结了。甚至正常的运动功能,都可能大打折扣。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死寂的沉默。只有监护仪的蜂鸣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衬得这沉默愈发令人窒息。
      陆祺珩依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剧烈地颤抖着。他没有咆哮,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流泪。只是那种无声的、巨大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里弥漫出来,几乎要将整个病房淹没。
      叶栖桐的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宁愿他发泄出来,哭出来,骂出来,也好过这样死寂的自我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其缓慢地重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更重了,那里面翻涌着痛苦、不甘、愤怒,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茫然。他望向窗外,目光没有焦点。
      “他们……来了吗?”他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情绪。
      叶栖桐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她点了点头。“官方的人来过,了解了情况。你家里……”她犹豫了一下,“你父亲秘书打过电话到医院,说正在处理紧急事务,会尽快安排人过来。”
      尽快安排人过来。而不是亲自过来。
      陆祺珩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果然如此。在他的价值评估体系里,一颗暂时、甚至是永久失去效用的棋子,所能得到的关注,也就仅此而已了。或许,后续的“处理”和“安排”,远比他这个人本身更重要。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叶栖桐疲惫而担忧的脸上,那冰冷的嘲讽渐渐褪去,染上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是你……”他哑声说,“那个直播……最后……”
      他记得。记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呼叫了她。那是他在绝境中,遵循本能发出的最后一道指令。
      叶栖桐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居功,只是简单地说:“我看到了。我……试着做了一些事情。”她没有提那个匿名帖子引发的波澜,没有提官方找上门和保密协议,没有提自己那几个小时里是如何在绝望和恐惧中孤军奋战、兵行险着。那些沉重和复杂,此刻都不应该加诸在他刚刚苏醒的、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身体和精神上。
      但陆祺珩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从她轻描淡写的“做了一些事情”和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里,几乎能立刻推断出背后必然发生的、他所能想象的惊心动魄。他了解她,她绝不是一个只会哭泣等待的女孩。她是“变量X”,她拥有他赋予的权限,也拥有超出他预期的、冷静而犀利的行动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不是感激,那太浅薄。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撼、庆幸、愧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感。在他构筑的、充满计算和孤绝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人,以这样一种决绝而不计后果的方式,精准地介入了他最危险的危机核心,并且,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
      他反手,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全部力气,握住了她覆在他手臂上的手。他的手冰冷,还在微微颤抖,但那握力却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唯一的浮木。
      “谢谢……”两个字,沉重得几乎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言尽的复杂情感。
      叶栖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用力回握着他的手,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不需要言语。劫后余生的庆幸,沉重未来的阴影,彼此间无声流淌的信任与依赖,一切尽在不言中。
      短暂的沉默后,陆祺珩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本人的那种冷静和决断。
      “帮我个忙,”他看着她说,“在我的行李里,有一个黑色的、加固的防水袋。里面有一个密封的信封,还有……一个一次性的预付费手机。”
      叶栖桐怔了一下,立刻点头。“好。”
      她很快在他的私人物品中找到了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防水袋。按照他的指示,她拿出了那个密封的信封和那个老式的、没有任何智能功能的手机。
      “信封里的东西,”陆祺珩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果我之后……出现任何‘意外’,或者失去自主决策能力,把它交给今天来找你的那两位官方人员中的年长者。记住,只能交给他。”
      叶栖桐的心猛地一沉。她瞬间明白了那信封里可能是什么——是他掌握的、关于某些阴谋、某些交易、甚至是自保的最终底牌。他这是在交代后事,或者说,是在为自己可能到来的、更深的黑暗做准备。
      “至于手机,”陆祺珩深吸一口气,仿佛这个决定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里面只有一个号码。现在……帮我发一条信息过去。就说……”
      他停顿了片刻,眼中闪过挣扎、痛苦,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协议终止。筹码失效。我选择……另一条路。’”
      叶栖桐依言,用颤抖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了这条没头没尾、却显然意义重大的信息。她按下发送键,感觉像是按下了一个可能引爆未知未来的按钮。
      信息显示发送成功。几乎是在下一秒,那条信息连同发送记录,瞬间从手机屏幕上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次性加密频道。阅后即焚。
      陆祺珩一直紧绷的身体,在看到信息消失后,似乎才微微放松了一些,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做完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最重要的两件事——交代后手,以及,斩断一条或许是通往过去、或许是通往更危险深渊的锁链。
      他重新看向叶栖桐,目光里的锐利褪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接下来……”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会很难。”
      叶栖桐将那个空空如也的手机和沉重的信封小心收好,重新坐回他床边,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目光坚定,没有任何犹豫和退缩。
      “我知道。”她说,“我一直在。”
      没有华丽的承诺,没有虚假的安慰。只是最简单的五个字,却蕴含着无比坚定的力量和陪伴的决心。
      陆祺珩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没有输液的手,从病号服贴身的衣袋里,摸索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被仔细折叠好的、略显陈旧的拍立得相纸。
      他颤抖着,将它展开。
      照片上,是夏日傍晚学校顶楼废弃平台的风景。绚烂的晚霞染红了天际,废弃的画架上停留着一只不知名的飞鸟。光影构图都带着浓郁的、属于叶栖桐的风格。照片背面,有一行她娟秀的字迹:“给江屿:愿你也能看见尘埃里的光。”
      是那天,他雨中让伞后,她悄悄还伞时附上的“回礼”。
      他一直贴身藏着。
      他将这张承载着最初心动与温暖瞬间的照片,轻轻放在两人交握的手边。
      他没有看照片,而是抬眼,目光穿透虚弱和痛苦,直直地望向叶栖桐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痛楚、不甘、绝望,但最终,一种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芒,如同风暴过后云层缝隙里漏下的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出来。
      他用气声,问出了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关于过去与未来最核心的问题:
      “叶栖桐……如果我不再是陆祺珩,不再是那个……值得你仰望的、完美的人……如果我只是陆祺珩,一个可能……残缺的、麻烦不断的陆祺珩……”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几乎难以继续,但还是挣扎着问完了最后几个字。
      “……你还会……看见我吗?”
      叶栖桐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片灿烂的晚霞,然后,缓缓地、坚定地,与他十指紧扣。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他冰冷的额头,声音带着泪意,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起誓:
      “我看见的,从来就不是完美的陆祺珩。”
      “我看见的,是那个会在篮球场边偷偷处理伤口的你,是那个在图书馆和我讨论冷门小说的你,是那个在顶楼告诉我你很累的你,是那个在雨里把伞塞给我自己跑掉的笨蛋……”
      “我看见的,是陆祺珩。”
      “只是你。”
      陆祺珩闭上眼,一颗滚烫的泪珠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眼角滑落,没入洁白的枕套,留下一个深色的、代表着重生与痛苦的印记。他反手,用尽所有力气回握着她的手,仿佛那是他通往明日唯一的航标。
      窗外,天色彻底亮了起来。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病房的地面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小尘埃。
      新的的一天已经开始。充满了未知的疼痛、漫长的康复、未解的阴谋、以及沉重如山的未来。
      但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两只紧紧交握的手,一张记录着过往温柔的拍立得,和一个跨越了身份与完美假象的、关于“看见”的誓言,正在无声地滋生出某种力量。
      那力量,不足以立刻驱散所有阴霾,却足以让他们拥有面对未显影的、注定艰难的明日的——
      第一份勇气。
      ——全文完——
      2025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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