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显影的盛夏》言俞栖

27、雪原裂隙的直播显影

　　电脑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赛事提醒弹窗，像一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叶栖桐紧绷的神经。【圣莫里茨青年杯滑雪交流赛（非公开）】。当地时间明日上午10:00。
　　明天上午10点。瑞士。雪原。非公开。交流赛。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寒冰，砸在她刚刚因发送那封冒险邮件而稍缓的心湖上，瞬间冻结了所有的侥幸与期盼。非公开的交流赛，却有一个面向特定关注者的直播链接？这太过巧合，巧合得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冰冷的陷阱。
　　她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个链接。浏览器跳转到一个界面简洁、却带着官方认证标识的直播平台页面。直播尚未开始，黑色的屏幕上只有一个冰冷的倒计时——
　　【直播开始：11小时47分32秒】
　　下面有一行小字：本直播仅限受邀注册用户观看，内容保密。
　　受邀注册用户？她怎么会收到提醒？是那个加密邮箱地址的关联？还是……他那边某种无法言说的操作？无论是哪种，这都意味着，她被允许——或者说，被无形地牵引着——即将成为一个遥远悲剧的、无声的目击者。
　　这一夜，注定无眠。
　　倒计时像一道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秒的滴答声都敲击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试图复习笔记，试图整理暗房，试图做任何事来分散注意力，但全是徒劳。眼前晃动的，全是搜索到的那些滑雪事故的冰冷文字和图片，与他笔记本上“旧伤”、“故意”、“不可能”、“损耗”的标注交织在一起，演变成更具体、更可怕的画面。
　　第二天，她破天荒地旷课了。早早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那个冰冷的倒计时页面。窗外的阳光明媚，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冰封的焦虑。
　　倒计时归零。
　　屏幕亮起。
　　刺目的、洁白的雪原风光瞬间充斥了整个屏幕！湛蓝的天空下，连绵的阿尔卑斯雪山巍峨耸立，阳光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专业的直播镜头缓缓扫过精心布置的赛道起点，穿着各色鲜艳滑雪服的年轻选手们正在做热身，工作人员穿梭忙碌。一切都显得那么高端、专业、充满活力。
　　解说员的声音响起，是流利的英语，带着职业化的热情，介绍着这次“促进国际青年交流”的友谊赛，介绍着参赛的“精英学子”们。
　　叶栖桐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变得急促。她的目光疯狂地在那些模糊的、移动的身影中搜寻。
　　镜头掠过一个个自信洋溢的年轻面孔。然后，定格在了一个身影上。
　　陆祺珩。
　　他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专业滑雪服，戴着护目镜，站在起点附近。身形挺拔，站姿稳定，正在低头调整着手套，动作看起来专业而冷静。镜头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解说员用赞赏的语气提到了他的名字，称他是“来自东方的、学术与体育兼优的杰出代表”。
　　叶栖桐的指尖冰凉。
　　他看起来……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符合所有对“陆祺珩1.0”的预期。冷静，优秀，无可挑剔。
　　但她的心却跳得更快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毒蛇般缠绕上来。她太熟悉他了。熟悉他那完美表象下每一个细微的裂痕信号。
　　她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他，试图穿透那副专业的滑雪镜，看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热身结束。选手们依次来到起点准备。
　　轮到陆祺珩了。
　　他滑到起点位置，微微俯身，做出标准的准备姿势。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护目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没有任何弧度的唇线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发令器响！
　　他猛地冲了出去！
　　起滑速度极快，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瞬间就与其他选手拉开了细微的距离！解说员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叶栖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几乎要贴到屏幕上。
　　最初的缓坡和直道，他处理得无可挑剔，像一道红色闪电，在洁白的雪道上划出优美的轨迹。
　　很快，进入了第一个难度弯道。
　　镜头紧紧跟随着他。
　　他的入弯角度精准，身体倾斜的弧度完美。
　　然而，就在出弯的瞬间，需要发力加速的那一刻——
　　叶栖桐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清晰地看到，他的左腿，那只包裹在坚硬滑雪靴里、曾旧伤狰狞、被他标注为“不可能”的左腿，在承重发力蹬雪的瞬间，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
　　顿挫！
　　那不是技术失误！那是一种生理性的、无法完美控制的、极其短暂的力道流失！像一个精密的齿轮组里，突然出现了一粒微小的沙砾，导致整个系统出现了一帧难以察觉的卡顿！
　　虽然极其短暂，虽然他立刻用强大的核心力量和右腿的协调勉强弥补了过去，速度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但叶栖桐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零点几秒的顿挫！看到了他身体在那瞬间极其微小的、不自然的僵硬！
　　她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他不是装的！ 他的恐惧是真的！他的旧伤隐患是真的！他笔记本上那些“损耗”标注是真的！
　　而他，正在用这具带着隐患的身体，在这条明显具有一定难度和速度的赛道上，全力冲刺！
　　“不……”一声破碎的低吟从她喉咙里溢出，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镜头里的陆祺珩，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那个顿挫的影响。他继续着高速滑行，动作依旧凌厉，甚至更加凶猛，仿佛要将刚才那瞬间的不完美彻底碾碎。
　　第二个弯道。第三个弯道。
　　每一个需要左腿承重发力的点，叶栖桐都能用她那双被训练得无比敏锐的、“看见”真实的眼睛，捕捉到那极其细微的、一次次重复出现的顿挫和僵硬！
　　一次比一次明显！ 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惊肉跳！
　　他是在硬撑！ 他是在用意志力和技术，强行压制着身体的本能警告和恐惧！他是在进行一场极其危险的、刀尖上的舞蹈！
　　解说员还在称赞他的速度和技巧，观众席（如果有的话）或许在为他欢呼。
　　只有叶栖桐，隔着冰冷的屏幕，看到了那完美表演之下，正在一步步逼近临界点的、惊心动魄的崩塌前兆。
　　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手指死死地抠着桌沿，指节泛白。她恨不得能立刻冲进屏幕里，拉住他，让他停下来！
　　最后一个，也是最陡、弯道最多的技术赛段到了。
　　镜头拉远，展示着那段令人眩晕的陡坡和连续急弯。
　　陆祺珩没有丝毫减速，反而像是彻底豁出去了一般，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压榨一切的速度冲了下去！
　　风声在麦克风里呼啸。雪板溅起的雪沫如同白色的旋风。
　　左弯！右弯！他的身体大幅度地倾斜，雪板与雪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每一次转弯，每一次蹬踏，叶栖桐的心都像被狠狠撞击一次！她能看到他左腿每一次吃力时，那细微却致命的颤抖！
　　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撑过去！她在内心无声地尖叫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最后一个急弯！过了这个弯，就是相对平缓的冲刺区！
　　陆祺珩以极高的速度切入弯道！身体压得极低，几乎要与雪地平行！
　　就在他即将完美出弯，身体重心转换，左腿即将最后一次发力蹬出，完成最漂亮一滑的——
　　那个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仿佛枯枝断裂的异响，甚至压过了风噪，透过高质量的收声设备，猛地炸响在直播音频里！
　　紧接着！
　　屏幕里，那个红色的、如同猎豹般矫健的身影，在高速滑行中，左腿猛地一软！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所有平衡！滑雪板脱臼般猛地向外甩开！
　　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被狠狠掷出的破旧玩偶，以一种完全失控的、扭曲的姿势，猛地向前方坚硬的雪地——
　　狠狠栽倒！
　　巨大的惯性裹挟着他的身体，在雪坡上疯狂地、翻滚着、撞击着，溅起漫天雪雾！红色的滑雪服在洁白的雪地上划出一道刺目而惨烈的轨迹！
　　直播镜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摄影师也惊呆了！
　　解说员的惊呼声和现场瞬间爆发的混乱声响交织在一起！
　　“Oh! My God! A crash! A serious crash!”（哦！我的天！摔倒了！严重的摔倒！）
　　“Lu! Qiheng Lu! Are you alright?!”（陆！陆祺珩！你还好吗？！）
　　“Medical team! Quick! Get the medical team up there NOW!”（医疗队！快！让医疗队立刻上去！）
　　镜头疯狂地推近，试图捕捉那片翻滚的雪雾和那个静止下来的、一动不动的红色身影。
　　叶栖桐像被瞬间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僵直在电脑屏幕前。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里倒映着那片刺目的红与白，倒映着那个趴在雪地里、毫无声息的身影。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
　　只剩下屏幕里那片混乱的、摇晃的、令人绝望的画面。
　　和耳边反复回荡的、那声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咔嚓——”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屏幕里的救援人员终于冲到了那个红色身影旁边，小心翼翼地围拢上去，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
　　解说员语无伦次地说着情况不明，祈祷选手平安。
　　叶栖桐猛地回过神！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疯狂地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摔倒了！ 旧伤复发了？那声“咔嚓”是什么？骨头？韧带？
　　他怎么样了？！ 一动不动……他为什么一动不动？！
　　她猛地扑到电脑前，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疯狂地在聊天框、弹幕区（如果可能有的话）、甚至那个加密邮箱地址里输入：
　　“他怎么样？！” “回答我！” “陆祺珩！”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屏幕里混乱的画面和嘈杂的异国语言。
　　无助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就在她几乎要彻底崩溃的时候——
　　直播镜头，在混乱的救援人群中，极其偶然地、极其短暂地捕捉到了一个缝隙。
　　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医护人员正小心翼翼地将趴着的陆祺珩翻转过来。
　　护目镜已经摔飞了。
　　露出了他苍白如纸、沾着雪沫的脸。
　　双眼紧闭，眉头因巨大的痛苦而死死蹙紧。
　　然而，就在医护人员挡住镜头的前一刹那——
　　叶栖桐清晰地看到！
　　他那双因痛苦而紧抿的、苍白的唇，极其微弱地、极其快速地动了一下。
　　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那个口型，隔着千山万水，穿过冰冷的屏幕，精准无比地、像一颗子弹般击中了叶栖桐的心脏！
　　那不是呼救。那不是呻吟。
　　那是一个清晰的、重复的、仿佛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坚持做出的——
　　“X”
　　“X”
　　“X”
　　变量X！
　　他在失去意识前，用唇语，一遍遍无声呼唤的，是她在他那份冰冷报告里的代号！
　　直播信号在这一刻，猛地被切断！
　　屏幕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