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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显影液的沉默审判 ...

  •   暗房的红光,如同凝固的血液,沉重地压了下来。叶栖桐蜷缩在门边,掌心紧攥着那张被陆祺珩撕碎又递回的拍立得碎片,边缘锐利地硌着皮肤,带来细微而清晰的痛感。冰冷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不断汲取着她身体的温度。压抑的呜咽声卡在喉咙深处,变成破碎的气音。那些被苏晴践踏撕碎的照片残骸,如同她此刻被碾碎的精神世界,散落一地,无声地控诉着暴行。
      陆祺珩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暗红的光影中,背对着她,肩背绷紧如拉满的弓。他怀中紧抱着她的相机包,那个动作充满了防御性和一种未经过滤的保护欲,与他平日冰冷疏离的姿态形成骇人的反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显影液气味,此刻闻起来却像某种悲剧的预兆。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挤压着两人之间狭窄空间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
      突然,陆祺珩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暗红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在安全灯微弱的光晕下,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残存的暴怒、深切的懊悔、无措的茫然,以及一种近乎痛苦的自我审视。
      他的目光掠过地上那些被撕碎的照片残骸,又迅速移开,仿佛被灼伤。最终,他的视线落在蜷缩着的、微微颤抖的叶栖桐身上。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几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对不起。”
      声音很低,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和……脆弱。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远比任何激烈的辩解或冰冷的命令更具冲击力。
      叶栖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站在红光中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真实。她看到他眼中那片激烈翻涌的、不再加以掩饰的痛苦,看到她递还碎片时那近乎孤注一掷的疯狂,看到他此刻这句艰难的“对不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酸涩的暖流混杂着更深的委屈和一丝奇异的悸动,冲垮了冰冷的绝望堤坝。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
      陆祺珩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眼神中的无措更深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却又猛地顿住,仿佛害怕自己的靠近会带来更深的伤害。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目光扫向散落一地的照片碎片,又看向自己紧抱着的相机包,像是在寻找什么补救的方法。
      就在这时,暗房厚重的木门外,传来了清晰的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
      “咔哒…咔哒…”
      管理员试图开门!或许是听到了刚才苏晴制造的巨大动静前来查看!
      门内的两人同时一震!如同从一场压抑的梦境中被骤然惊醒!
      陆祺珩眼神瞬间一凛,几乎是本能地,他迅速将怀中的相机包塞到叶栖桐怀里,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弯腰,伸手,一把将叶栖桐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手掌冰凉而用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握住她的手臂。叶栖桐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膝盖因久坐而发软,身体晃了一下。陆祺珩下意识地扶稳她,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在暗红的光线下,她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投下的阴影和紧绷唇线的一丝苍白。
      “咔哒咔哒!”门外的钥匙转动得更加急促,带着不耐烦的意味。
      陆祺珩迅速扫视了一眼满地狼藉,眉头紧锁。他松开握住叶栖桐手臂的手,指了指暗房最深处、堆放废旧器材和纸张的角落,那里阴影最浓。然后,他自己则快步走到门边,用后背抵住了门板,目光锐利地盯向门口,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
      叶栖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抱紧相机包,踉跄着躲进那片最深的阴影里,蜷缩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纸箱后面,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门外的管理员嘟囔了几句,似乎因为打不开门而放弃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暗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在幽红的密闭空间里,无声地擂鼓。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下来。两人一个站在门边,一个藏在阴影里,中间隔着满地照片的残骸和那片触目惊心的狼藉。空气中弥漫的显影液气味,此刻像无声的审判官。
      陆祺珩依旧背靠着门板,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表情。只有紧绷的肩线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似乎在积蓄勇气,或者说,在组织语言。
      叶栖桐从阴影里慢慢探出身,依旧抱着那个如同盾牌般的相机包。她的目光落在陆祺珩身上,又缓缓扫过地上那些破碎的影像。每一片碎纸,都像扎在她心口的刺。
      良久,陆祺珩终于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叶栖桐,而是投向她身后那片幽深的黑暗,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破碎的、强行剥离出来的冷静:
      “显影液……的工作原理……”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是通过化学反应,将曝光后底片上的潜影……转化为可见的金属银影像。”
      叶栖桐怔住了,完全跟不上他思维的跳跃。
      他继续说着,语速平稳却空洞,像在背诵教科书:“定影的作用……是溶解掉未曝光的卤化银,让影像稳定下来,不再变化。”他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向地上那些碎片,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极淡的、却难以忽视的涩意,“……但如果定影不彻底,残留的银盐……会在光线和空气的作用下,继续缓慢反应……最终,整个影像都会褪色、变质,甚至……消失。”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暗红的光线,终于沉沉地落在叶栖桐脸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暴怒或冰冷,只剩下一种深重的、近乎疲惫的坦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隐喻。
      “那些……”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指向满地狼藉,“……可以被毁掉。就像不稳定的潜影。”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叶栖桐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但有些东西……就像彻底显影定影后的照片。即使撕成碎片……”他的声音极其低沉,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每一片碎屑上,也依然保留着……最初的影像。”
      他停顿了很久,暗房里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
      “叶栖桐,”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沙哑,“你镜头里的那些……‘不该被看见’的东西……那些‘裂痕’……”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极大的力气,“……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有人绕过所有‘完美’的公式……直接看到了……答案本身。”
      “即使那个答案……丑陋不堪。”
      话音落下的瞬间,暗房里安全灯的光晕似乎轻微地摇曳了一下。窗外,遥远地传来隐约的雷声,预示着又一场暴雨的来临。
      叶栖桐站在原地,抱着相机包的手臂微微颤抖。陆祺珩这番话,像一把笨拙却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心中最坚硬的冰层。委屈和愤怒仍在,却被一种更深沉的、汹涌的酸涩和震动所覆盖。
      他是在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冰冷的知识术语——来笨拙地诠释他眼中的她,诠释她那“不合时宜”的镜头,诠释他内心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地震的“废墟”。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些被他撕碎又递回的、属于他狼狈瞬间的碎片。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
      在陆祺珩深沉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开始一片、一片地,捡起地上那些属于她自己的、被撕碎的照片碎片。每捡起一片,指尖都传来细微的刺痛。那是她破碎的心血,也是她无法被彻底抹杀的存在证明。
      她没有说话。他也沉默着。暗房里只有她捡拾碎片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最后一片较大的碎片时——那片碎片上,恰好是那张废弃工厂窗台顽强绿植的特写——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轻轻按在了那片碎片边缘。
      叶栖桐的动作顿住。
      陆祺珩不知何时也蹲了下来,就在她对面。暗红的光线从上方笼罩着两人,在地上投下交叠的、模糊的影子。他的指尖按着那片碎片,却没有拾起。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那片绿植,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音,如同叹息般说:
      “……‘生命以最卑微的姿态宣告存在’。”
      他准确地复述了她笔记本上为这张照片配的文字。
      叶栖桐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褐色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温柔的情绪,像暴风雨过后平静却深邃的海面。
      他拾起那片碎片,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将它轻轻放在叶栖桐摊开的、捧着其他碎片的掌心上。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相触,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冰冷的战栗,而是一种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暖意。
      “走吧。”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却不再冰冷,“雨快来了。”
      他向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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