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天台抉择 ...
-
“因为害怕失去爱人而杀人,真的算是一种爱吗?”
“不算。”蒋生的眼眸处染上一抹倦色,他抿了口冒着热气的咖啡,指尖轻敲着办公桌桌面,“爱从来不是以伤害他人为代价的。”
但是因为职业的特殊性,他曾见过很多以爱之名的伤害。
身居五线城市的年迈父母,要求远在上海打拼的女儿为自己的弟弟买一套房子。“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这么疼你,就是为了让你以后多帮帮你弟弟,他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是他的亲姐姐,不能不管他啊。”
“招娣啊,你是女孩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
“没有你弟弟的时候,我每次带你出去逛街,跟个麻雀小的奶油蛋糕好几块钱,我自己舍不得吃,却每次都给你买,你现在就这样报答我的?”
血色残阳之下,漂浮着几朵形状诡异的云,那云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远看像是一个个骷髅。那天很热,空中一团一团的小飞虫,它们盘旋在人的头顶,密密麻麻的,围成恶心的网状,周围的绿化带一直有蝉鸣声,吵得人心烦。
带着热浪的风抚摸着少女的脸颊,她阖着眸,嘴角挂着清浅的笑,喉咙间哼着歌。
蒋生带着几个警察赶到天台上时,看见的便是穿着白色碎花裙的少女坐在天台边缘,欢快晃荡着布满细小疤痕双腿的惊险场面。
他能感受到额头上是星星点点的汗,嗓子涩的发紧。
“杨招娣,请你保持冷静。”
汗液滴落至地上,空中的风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闷热让蒋生一度怀疑自己走入了荒漠。在那里,他寻不着一处水源。
杨招娣慢悠悠的转过头来。
她的脸上画着美艳的妆容,耳环也是特意挑选的,出门前还喷上了最喜欢却一直舍不得用的香水。她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单纯的渴望新生。
“警官,是他们叫你来的吗?”轻快的声音打破僵局,让空气再次流动。
年轻警官的眸子闪了闪,他抿了抿发干的唇,“是。”
少女的笑意蓦然间放大了,但诡异狰狞的笑破坏了先前的美感,只让蒋生的后背发凉,那是一个半只脚站在地狱的女鬼。
“他们有话跟你说,你愿意听吗?”
“好啊,你向前走三步,站在那里不要动,然后给他们拨电话,开免提。”
她的眼角沁出了泪珠,笑容疯癫,胸口的起伏弧度堪比长跑结束的运动员。
蒋生拨通了电话。
“喂,是警察先生吗?您找到我的女儿了吗?”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苍老,有气无力的问询着,中间还夹杂着几道男孩的声音。
杨招娣朝蒋生点头,示意他接着向下说。
“她就在这里,您想跟她说些什么?”
“说我姐姐杨招娣是个大蠢猪,还学电视剧里跳楼,丢不丢人,大蠢猪。”变声期的男孩声线偏低哑,可能先天条件也不是多么好,就像个要被宰掉的鸭子濒死前的哀嚎声。
当听到男孩开口的第一句话时,蒋生就拧紧了眉头。
大部分父母将孩子的这种言行举止归结为叛逆,可叛逆不等于没礼貌。大多数时候,在父母一口一个“叛逆”中,孩子就已经成为一坨烂泥了。
他紧盯着杨招娣,以为她会反驳的时候,她却一言不发、表情平静无波。
男孩还在说。
蒋生想要开口阻止男孩的那一刻,杨招娣朝他摇了摇头。
“杨招娣,我告诉你,不止这个家是我的,以后你还要给我买一套房子。”
电话那头传来喝水的声音,让蒋生联想到雨水季节小路上的臭水沟,灰黑色的水泡咕嘟咕嘟,水花炸开的声响同男孩舒服的呼气声合二为一。
“杨腾飞,让妈妈接电话。”
冰冷的女声突然响起,蒋生撞上了少女的眼眸,他从中看见了荒原上熊熊燃烧的野火,看见了惊慌失措的羊群,看见了提着水桶的农夫。
“接什么接,老子要打游戏,挂了吧。”男孩不耐烦道。
“招娣啊,没事就挂断吧,你弟弟想要玩会手机,咱们下次再聊。”
一闪而过的女声过后,是嘀嘀嘀的机械音。
沉默。无尽的沉默。
荒原被野火吞噬了,羊群死掉了,提着水桶的农夫没有选择救火,他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温和而平静地走入了那个良夜。
“警官,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可我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孩呢?”
少女崩溃了,她大声哭泣着,声嘶力竭的吼叫,整个身体剧烈的抖动,成为了一只困兽。她的脚下是独立的一块岩石,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是万丈深崖。
她没有以后了。只能选择让自己的灵魂长眠,离开虚假、喧闹的人世间。
千钧一发之际,蒋生看准时机,朝少女靠过去,他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纤细、冰凉,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杨招娣,你给我听好了,无论你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重要,你首先得先是你自己。哪怕是一朵平凡的、微不足道的雏菊都知道快乐地享受阳光与微风,你也应该好好享受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你可以活得更出彩,可以像朝阳一样明媚。我知道,你最大的困境是你的家庭,脱离畸形的原生家庭很难,但我们可以帮你。”
少女的身体在空中摇摇晃晃,她抬头看向因为抓住她的一只胳膊而使劲浑身解数的年轻警察,心里的暴虐情绪忽然消失了,她不再哭了。
“谢谢你们,陪了我这么长时间。”
蒋生心中的警铃瞬间敲响了,“小张、小冯,向上拉。”
女孩的身体上来了一些。
杨招娣偏头望着天边悠悠的火烧云,橙黄色的云披着晚霞送来的红纱,与落日亲密的纠缠,那些知了的声音应该是在为它们庆贺,晚风都变得很甜。
真美啊。
她再次看向蒋生,这一次,她的眼眸中只剩下一片温柔的水。
荒原的野火被水扑灭了,羊群的灵魂通往了天国,提着水桶的农夫变成了一座雕像,永永远远的留在此地了。
“对不起……”
在蒋生还未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少女的另一只手已经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身体如受伤的鸟儿般下落。
“队长,我们明明拉住她了……不是吗?”
颤颤巍巍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冯珂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双手。
杨招娣在下落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会感到后悔吗?会恐惧死亡的来临吗?会预料到有一位警察因她的选择而亲手断送自己的职业生涯吗?
蒋生想不明白。
重男轻女的父母、蛮不讲理的弟弟、从天台一跃而下的年轻女孩、理想崩塌的警察,还有他走到楼底时,窃窃私语的旁观者。
“蒋生,走吧,结束了。”
这件事情结束了,这个人的生命也从一滴水汇入深海,再难捞起。
杨招娣跳楼事件似一只西伯利亚的蝴蝶,只是轻微的煽动翅膀,却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此后,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报道绝大部分是对性别平等的激烈讨论。
而蝴蝶本身,并没有受到太多关注。
冯珂撑着伞站在墓碑前,香烟燃烧产生的烟雾混着氤氲的水汽,令周围变得模糊,他看不清黑白色照片上女孩的样貌。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直到踏入墓园,我才有些想通了。你累了,你渴求一个宁静的地方,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并且不愿再次醒来,而死亡恰好可以做到。”
他之前听过一个信徒描述死亡,那个人告诉他,“死亡是生命永恒的休憩。”
沉眠之地开遍娇美鲜艳的花朵,繁花飘香;泉水叮铃作响,游鱼嬉戏;飞禽走兽各归其类,昼夜更替,而人就睡在这里。
男人的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碑石,嗓子处有些许痒意,在淅淅沥沥的雨里,他听见一道不真切的声音,“她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这是一场以爱之名的伤害。
自私、不平等的爱化作一柄钝刀,慢慢割开杨招娣的皮肤,甜美的血液招惹了许多暗处的虫子,它们悄无声息的潜入她的血肉,寄生在她的身体里,将她整个人给蛀空了。
“如果有些事情从源头上就做出改变,是不是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结局?”
会的,一定会的。
如果杨招娣的父母以公平的态度对待两个孩子,让他们拥有同样的物质条件,获得同样多的爱,结局一定是不一样的。虽然不能保障他们两人一定会变成什么很优秀的人,但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危害社会、拉他人下水的人。
可是爱不能被放在天平之上,这是对它的亵渎,它本就不该被衡量。而且,爱也注定不等长,否则也不会出现偏爱、溺爱。
“为什么人要相互伤害?为什么生命骤然离去?为什么悲剧无时无刻上演?”
电闪雷鸣间,冯珂的咆哮声格外清晰,狰狞占据了他一整张脸。
蒋生来到墓地时,便看见这样一幕。
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幽蓝色的火焰咬着烟丝,尼古丁的味道令蒋生的神经放松下来,疲倦与烦闷感却蜂拥而至。
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搞得他头昏脑涨,胃里甚至有些翻江倒海。
“警官,这不是我的女儿吧……她给我通电话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红着眼眶的女人跪坐在停尸房,双手攥着搭落下来的白布,声音断断续续的。
旁边的男人不时嘟哝着几句方言,大体都是和“钱”有关系。他扯了扯女人的衣角,想要说些什么。女人没有回应他,只是一味的哭泣。
许是被人忽视,他忍不住大叫道:“别的我不管,我只知道,我女儿的离世与你们警察脱不了关系,你们是要赔给我们钱的!”
蒋生当时站在尸体的一侧,他没有因男人的喊叫声而移开自己看向沉睡女孩的目光。
女孩的面容毁掉了,过分苍白的皮肤密布着交错纵横的伤口,凄惨、凌乱,但又让他很想笑。因为他想到了前几天晚上,在某视频软件上看到的家暴妆容,百万收藏量使他瞠目结舌,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将受害者的伤痛娱乐化,不明白这为什么会赢得大部分看客的赞誉,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男人已经同身侧的几个警察争吵起来,雄浑的声音在蒋生耳中格外尖锐,他不理解这个男人真的是一位父亲吗?
就在沉寂的火山慢慢升腾起烟灰时,一名警察气喘吁吁的推开了房门。
“蒋队,警局外面围了一堆记者,上面要求您赶快回去。”
从市郊殡仪馆赶到T城北区警局,花费了近一个半小时。
蒋生还未打开车门,那些记者就同几天未进食的野狗看见肉骨头似的凑了过来。他们紧贴着车身,一个个面露凶光,黑色的麦克风怼在玻璃上。
“请问您是市刑侦大队新上任的蒋队长吗,您可以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吗?”
“杨招娣跳楼一事是因为你们警察的失职吗?”
“通过走访调查,我们发现杨招娣与父母亲的关系很是微妙,她的弟弟又长年对她进行言语辱骂,那么她的自杀是否直接与原生家庭有关?”
“蒋队长,我想请问一下,此次悲剧的发生是否说明当今社会依旧对女性抱有极大的恶意?性别平等问题是否会成为一道跨不过去的门褴?”
请问、疑问、质问之下是一个又一个文字陷阱,蒋生没有回答。
在人声鼎沸,比肩继踵中,他走进了警局。
“蒋队长,您终于回来了,快准备一下资料去会议厅开会。”
会议进行了很长时间,围绕杨招娣的家庭关系、人生经历、心理状况等分析讨论。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最终决定以普通自杀结案。
雨越下越大了,蒋生不适的吸了吸鼻子,他不喜欢雨天。
“蒋队,我们真的是在践行公理正义吗?杨招娣是明晃晃的他杀,她是被她的家人亲手杀死的,而那些人却因为麻烦,就将其作为普通自杀结案,他们配做一个警察吗!”
蒋生将烟头碾灭,他看向暴雨中的青年。
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狼狈极了,他的面色发白,眼下是一片乌青,被打湿的衣服紧紧地黏住他的皮肤,两条腿在雨中打颤,他痛苦的倾泻着自己的情绪。
一柄黑色的的大伞移到了青年的头顶,试图为他遮住之后的雨。
“冯珂,有些时候人总是很无奈的,你要尝试接受它。”因为你太过弱小,不足以改变案件的结局。
青年的身形晃了晃。半晌,蒋生才听到他的回答。
“我不接受。”
我已经淋过这场雨,迟到的伞于我而言毫无意义。想要不给人留下伤痛,最初就不应该让悲剧发生,所以我会尽我所能,用自己的方式将罪恶扼杀在摇篮里。
二零二四年二月十一日下午二时,上善公园凉亭处,戚宸正在向顾何一五一十的描述此前发生的事情。
“你之前有过男女朋友吗?或者狂热的追求者。”顾何将瓶装热咖啡的盖子拧开,垂眸仔细回想着他先前看过的关于戚宸的资料。
戚宸摇了摇头,他指着照片上的字句,略微沉思道:“这个字体,我总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我确实又想不起具体在什么地方见过。”
昨日收到信件时,出于恐惧,他下意识忽略了稍纵即逝的熟悉感。直到今天早晨,他拿着信封仔细端详时,那种感觉再次降临到他的身上。
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那个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到底是谁呢?
暧昧的骚扰短信、夜半的恐吓信件、记忆中熟悉的字体。
顾何喝下一口热咖啡,美式的苦味瞬间蔓延至整个口腔。
根据已知的线索,并不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他想,这场案子将可能变成一场身心持久战,他们需要足够多的耐心才能抓住凶手的马脚。
“戚宸,有件事情,可能需要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男孩的鼻子被风吹得泛红,他搓了搓手掌,“我或许可以猜到您想说什么。”
“您是想告诉我,想要抓住凶手需要很长时间,在未收集到更多线索时不能贸然行动,以防打草惊蛇,是吗?”
他的语气淡然,仿佛早已知晓。
有这么一瞬间,顾何甚至怀疑自己之前是否看走了眼,将残暴的凶手认成了无辜可怜的兔子。但很快这种感觉就灰飞烟灭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况且,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男孩看似平静如深潭的眼眸里,封印着一只只浑身冒火、痛不欲生的恶鬼,那是他对行凶者的惩罚,亦是他隐忍不发的怒火。
“戚宸,你很聪明,我希望你能走上对的那条路。”
顾何在昨夜接到戚宸的电话,对方说想要见一面时,他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就是上善公园。它在T城第一中学附近,公园里种植的植物偏于低矮、稀疏,处于边缘的凉亭距大门有且仅有一条道路,凉亭的视野又最为开阔,如果凶手选择跟踪,很容易被发现。
但那只是他的想法,他没有想到少年会想要以身试险,让那个心怀不轨的人落入圈套。可惜的是,对方显然也看出了男孩的意图,并没有采取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