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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公正如山 ...

  •   “我听小张说,你对受害者家属说了那样一番话,不觉得自己需要学习一下语言表达吗?”
      李正义的声音将还处在自己思绪中的顾何拉了出来,他看向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流,手指在边缘处轻扣,“我不认为那是错的,人终归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他人的安慰或许会给予他一定程度上的表面疏解,但始终不能抚慰他的内心,直面现实与内心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这才是大部分人的人生常态。”
      “让他记住恐惧与恨意,一方面是想让他记住生命的短暂与脆弱,另一方面,是希望他能通过恨,支撑下去,还有前行的勇气。”
      “你就不怕给那孩子整出来心理阴影,让他以后都没法面对死亡?”
      “他不会,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脆弱至极的人,而且死亡这种事情,是所有人都要面对与经历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应该去当一名评论家,我认为那会很适合你”,中年刑警将手刹拉起,他一边解着安全带,一边打趣着这位多年的同事。
      顾何没有回答。
      涉及工作方面的事情,他比较有开口的欲望,其他方面的闲话,他并没有要接下去的打算,说太多无关紧要的话,会影响他的判断,他不喜欢那样。
      他们两人进到派出所的时候,戚宸还在哭泣。
      到底还是个未出社会的孩子,之前一直都在父母庇护的羽翼之下,共同经营甜蜜的幸福之家,哪想过会经历这样的巨变,经历狂风骤雨般的苦痛。
      “队长,戚宸的情况您也看到了,在这种情况下对他进行询问,我们或许不会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我的建议是让他冷静一段时间。”
      张春生将纸巾放在男孩的身边,她向李正义提出自己的建议,话罢,还深深的叹了口气,用充满哀怜与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不会耽误很长时间,可以吗?”
      顾何用行动拒绝了张春生的建议,他走到戚宸的位置俯下身子,用他认为温柔的语气请求男孩的同意。
      虽说是请求,但戚宸在这个男人眼里看到了不可拒绝。
      半晌,他将鼻涕和眼泪擦干,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躯和瘫痪的语言表达能力,“好。”
      问询室整体偏向昏暗,只有一盏灯,那盏灯像是一团鬼火,将人心底的恶念毫无保留的折射在墙壁处悬挂的幕布上。那些肮脏与另一处墙壁上方鲜红的四个大字——“公正如山”纠缠在一起,它们相互碰撞、撕咬、堙灭,最终归顺于人心。
      “感觉好些了吗,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戚宸喝了一口水,他的目光从进入这间屋子起,便没有离开公正如山这四个字,指甲刺入肉里的疼痛感令他恍惚。
      “可以了,顾警官,您问吧。”
      “昨日下午你去了哪里?”
      “昨日下午七点二十分,我去了T城城市广场附近的购物中心,我记得很清楚,我从超市出来的时候,时间是八点整,那时广场上正在进行第一轮烟火表演,购物小票在房门口的购物袋中,上面也印着具体时间,但那个时候城市广场的人很多,出去时花费一点时间。”
      “中心广场距离祥瑞小区只隔了一千米,所以我经常步行去那边,昨天到达家门口时,时间应该是不到八点半。”
      李正义从物证袋里取出现场找到的购物小票,顾何也调出这个时间段的小区监控录像,时间点与戚宸描述的并无二致。
      “你还记得从小区到达家门口,都遇到了些什么人吗?”
      “很多,应该是过来串门的,或者子女放假回家探望老人……我记不清楚了。”
      没有人会去注意路上一面之缘的人,更不用提长相、衣着、气质,顾何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在记录本上写下戚宸的叙述,脑海中自动链接线索。
      根据尸检报告,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在下午八时至八时三十分。凶手在戚宸外出的时间实施了犯罪,那么他是否提前知道戚宸会在那个时间段外出?
      男孩说他经常会步行去购物中心,若凶手是与他交好的人,肯定会知道戚宸有这个习惯,自然也能轻易得出他要在什么时间外出,或许是在自然的交流中得到的,也或许是在无意中听到的。
      这就产生了疑点,如果凶手与戚宸是好友,他为什么要避开戚宸,去杀害他的父母?如果不是,又为什么会精准掌握戚宸的动向,知道戚父的开门习惯?
      “那我换个问法,你昨天在回到小区后,有没有碰到比较眼熟的人?最好是眼熟的男性。”
      凶手不是女人,女性的力气天生小于男性,很难做到一刀毙命这种劲力,更何况凶手没有使用任何凶器,生生掐死一个中等体型的女人。
      听到这话,戚宸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开始猜测顾何这句话的意思,是认为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是身边的熟人吗?
      可他和父母没有结交过仇家,做事也是会留一线的性子,那凶手会是谁呢?
      “顾警官,您应该调查过我和我的父母的人际关系网,能从中找到可疑的人吗?”
      顾何没有说话。
      李正义抬眸看了眼坐在凳子上,身体绷成一道直线的男孩,提出了一个疑惑,“昨日我们接到的报警电话,是这所小区的保卫科拨打过来的,作为一个新闻系的学生,你平时出门不带手机吗?”
      “昨日中午,我和学校里的几个同学在进行远程视频课业讨论,当时讲了很久,我打算出门买东西时,手机已经快没电了,想着超市离家并不远,平时也没有什么电话进来,就把手机放在了家中充电。”
      “除夕当天进行课业讨论?”
      “嗯,是我小组里的一个女生提出的,她说别的小组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过几天她要去旅游,没什么时间,就提议让大家赶赶进度,昨天也都没什么事情,大家就没有拒绝。”
      “那你下楼报案时,为什么选择走安全通道?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戚宸抿了抿唇,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虽然当时脑袋很乱,但我猜测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凶手不会使用对自己来说风险较高的电梯,就想着走没有监控的安全通道,看看会不会撞上什么人。”
      巧合与顺理成章构成诡异的剧本,好比一场既定的表演,一切都在按照凶手的预期,按部就班的实现。
      这让人联想到十九世纪末伦敦上演的一系列案件,由詹姆斯·莫里亚蒂设计的杀人剧,而夏洛克·福尔摩斯则是被引诱过来,破解这一系列难题的关键角色。
      顾何将笔帽扣上,他现在已经确定凶手是戚宸身边的某个男性,虽然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场案子早有预谋,或许戚宸昨天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凶手的推波助澜。
      “就这么贸然的跟上去,没有想过凶手会对你下手吗?”
      戚宸没有回答,顾何提出了一个另一个问题。
      “你昨天说电视机声音很大,旁边的邻居没有听到吗?”
      “他们一家人前些日子就搬走了,502室目前没有人居住。”
      问询室中的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钟表嘀嗒嘀嗒的声音,顾何和李正义在写写画画,戚宸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凶手为什么要刻意放大电视机的声音,一个连指纹都没有留下的人,又为什么要在门口的地毯上留下血腥味?”
      “他应该是想让我发现不对劲,然后报警,那个人知道我没有带钥匙的习惯。”
      “而且,昨天晚上烟花声一直持续,他应该是担心我听不到电视机反常的音量,所以做出了双重保险,在门外的地毯上留下了血腥味。”
      那个人很了解自己,他会是谁?
      从孩童时期到大学即将毕业,他并没有和什么人深交过,对遇到的所有人都保持一样的态度,也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愧对良心的事情。
      那现在又算什么,挑衅?报复?命运?还是……吸引?
      犯罪现场变成一团模糊的漩涡,不停的在旋转,那漩涡里冒出来断断续续的笑声。
      “我们对门外的地毯做了检查,那块黑色地毯上面是动物血浆,凶手的目的只是为了引导你去报警,没有挪动尸体。”
      “他猜到你会去楼梯间,于是先一步从那里离开,那名凶手长于观察与模拟。”
      “戚宸,戚宸,你有在听吗?”
      戚宸猛的起身,他心有余悸的大口喘着气,一双黑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墙上写着的“公正如山”。
      过了好一会,顾何听到男孩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
      “顾警官,真相会有揭示的那一天,而那些地狱来的恶鬼会被日光之下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斩杀,对吗?”
      “嗯,我是这样相信着。”
      顾何将问询笔记合上,冰冷淡薄的语气意外的有种能够打破灾祸的坚定。
      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重见天日,四十多条信息大刺刺显示在锁屏页面。
      【师父:顾何,什么时候回家?】
      【师父:是局里有什么新案子吗?那你好好工作吧,忙完给我报个平安。】
      【警务部陈缘川:顾何,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多年了,我知道现在表白很突然,但我过完年就28了,家里催着我找个对象,你也31了,咱两可不可以试试?】
      【警务部王雨欣:顾督察,有时间一起去吃个饭吗?最近有家新开的餐厅,味道很不错,服务也很周到。】
      【……】
      他揉了揉眉心,把手机屏幕熄灭。
      李正义看见他这样,就知道顾何八成是被那几朵桃花搞得心里烦躁,那些个警务部的小女警,见过顾督察一张脸后,可谓是念念不忘,整天换着花样发信息骚扰这位冷面判官。
      “行了,今天的问询就到这里吧,如果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你配合,我会打电话通知你,你也累了,我送你去酒店休息。”
      问询宣布结束的那一刻,男孩突然卸了力,瘫坐在椅子上。灯光下,他的眼睛红肿,鼻子也通红,嘴唇失了颜色,还泛着一层皮,整个人和小说中描述的鬼怪无异,惨惨淡淡的,身上覆盖着浓厚的怨气。
      那模样将李正义吓坏了,他赶忙走到戚宸身边,刚想将他扶起来,就听到少年人嘴里摇摇晃晃的出来几个字,“谢谢您,李警官,不过我想自己走走,就不麻烦您了。”
      只是,我现在想要歇一会,只要三分钟,三分钟就够了。
      三分钟,足够将当时站在门外的自己再回忆一遍。
      二月的晚风很冷,它能够使湖面结冰,能够带来冻雨和冰凌,能够带走一些无家可归的小动物的生命,唯独吹不醒二十一岁少年的噩梦。
      “老公,看我手里的仙女棒,好不好看?”
      “好看,握着仙女棒的你也好看。”
      “眼神挺好使啊,你看那边的烟花,好漂亮啊。”
      “那我们明年再来一起看,好不好?”
      戚宸倚靠着商业街一处的路灯杆,窥探着属于别人的幸福,呼出的热气凝结成一团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有点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幸福,这么快乐,更想不明白,昨日的他明明和他们拥有同等的幸福,怎么今日就化成了一场虚影,变成一阵捕捉不到的风。
      从今天开始,他没有父母了,也不会有人像他的父母一样爱他、关心他了,他没有家了。
      俞同光在店铺里传菜的时候,就注意到距他最近的路灯杆下,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孩,那小孩应是刚刚哭过,瞧着可怜极了,像只蔫儿吧唧的猫。
      本来是不怎么在意的,又过了三十分钟,他再一次看到那个小孩仍然独自站在原地,冻得脸颊红扑扑的,空中还飘起了细细的雪花时,他有点于心不忍了,不禁在心里责怪那小孩的父母或朋友。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出去看看,外面的天这么冷,这小孩长得又这么娇气,一看就是被爱意滋养长大的孩子,冻得失温可就麻烦了。
      “喂,小孩,你靠在这里不冷吗?”
      男孩没有反应,俞同光耐着性子又叫了几声。
      “小孩,你靠在这里不冷吗?”
      “小孩,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看着失魂落魄的。”
      小孩,是谁?是在叫我吗?有谁在找我吗?
      戚宸抬起头,高大的男人背对着月光站在他的身前,他看不清男人的脸,只听到那人说:“小孩,你不冷吗?还不回家吗?”
      回家,他还有家吗?他还能回得去吗?他又想爸爸妈妈了,那个人为什么不把他也杀掉呢?独留他一个人在世,是为什么啊!
      俞同光不知道他哪句话说错了,惹得面前的男孩眼泪像开了水阀似的,喉间传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大街上两个男人抱在一起,一个又哭得伤心欲绝,怎么看都是即将登板社会新闻的节奏。顶着路人各异的目光,俞同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竟让他感觉比那四年牢狱之灾还要难熬。
      “姐妹们,这不会是个始乱终弃的渣男吧,长得人模人样的,没想到本质还是个畜生,看老娘今天不给他点颜色瞧瞧。”
      “支持,给主播点了,这种人渣就该挂出来避雷。”
      众人的叫骂声激起俞同光一身的冷汗,四年过去了,这个社会的戾气变得更重了。在没有弄清楚真相之前,就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些人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是他们口中所谓的正义吗?
      他与社会隔绝太久了,但同样清楚那些掐头去尾的短视频能给一个人带来多大的影响,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大家不要再拍了,这是我的兄弟,他今天失恋了,情绪不太好,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狗血,我们只是纯洁的社会主义兄弟情,都是误会,大家都散了吧。”
      那些愤懑不平的路人,一听这话果然都没了什么兴致,为首那几个女生嘴里还在念叨,“搞什么呀,我还以为自己的账号能小火一阵呢。”
      “就是呀,失恋当街抱着兄弟哭也不觉得丢人,活该被女朋友甩,就这样的小白脸,谁能看得上啊,窝囊废一个。”
      “那两人的样子哪像什么兄弟,我看分明就是基佬,都装直男的那种,真是恶心。”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散开了,刚才宛若审判场的既视感骤然消失。
      俞同光没有将这些恶言恶语放在心上,倒是担心这小孩多想,他想要将怀中的小孩推开,却听到受伤的幼兽说:“再让我抱一会吧。”
      戚宸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的,在问询室出来的时候,他在心里不断的告诉自己: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振作起来,要找到凶手,要好好的生活,连带着父母的那一份,你要成为最优秀的记者,成为父母的骄傲。
      这一路上,他做过很多次心理建设,但他人仅用一句关心的话就让他溃不成军,一个“家”字就让他万分委屈与痛苦。
      他想,自己或许错了,他一个人撑不下去的,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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