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鼠桃

1、梦

　　“同学，麻烦让一下，谢谢。”周旦低着头拍了拍前面人的背，声音不大不小。
　　“啊，好的。”那人是个特别高的男生，周旦当时不怎么收拾自己，虽然人有一米八，但总低着头，所以当那男生转过身来看周旦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挺矮的啊...
　　“谢谢。”见面前的人让出了一条道，周旦就抱着包侧身过去了，这句道谢也只是低头说着，并没有看男生一眼。
　　知道周旦的人很多，但都只是知道，还是因为一件非常劲爆的丑事。
　　不过在别人眼里，周旦也只是个不知检点的学生，却全然不知周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都没几个人认得出来。可偏偏许秋就是不知道这个人，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个被传遍全校的丑事。所以当听见自己同桌议论这件事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好在他对这种事的兴趣从来都不大，只是扫了一耳朵就自顾自得打起了游戏。
　　于是许秋真正留意到周旦就是从这次让路开始。
　　见周旦跑得很快，没一会儿就从这间位于教学楼四楼，距离学校大门近六百米的教室从冲出了学校。脸上挂着难以掩盖的焦急，头发被空气撩起，将眉眼盖得严严实实的碎发被风随意得掀了起来。
　　许秋心想，这人可真懒，连自己都不愿好好整理一下吗，白瞎了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
　　这天是周五，周旦有个面试要去，兼职的面试。他很缺钱，他一直都很缺钱，太多事情趴在他身上，压榨着他，他从不抱怨，他早就知道抱怨没有用，他也知道抱怨带来的是越来越多的麻烦。他需要钱，他没有时间抱怨。
　　这个面试很重要，他已经找了很多兼职，但是钱根本不够用。其实他有一份来钱很快的工作，但是他在想办法辞掉，可是一辞掉这份兼职，家里尚且稳定的局面就会被打破，这一破可能就真的会碎成渣了。
　　他还不想让这块自己护了这么久的玻璃碎成一地只会扎得人心痛的玻璃渣。
　　这个面试是一个蛋糕店的服务员，其实像这种小店里的服务员根本就比不了酒吧里卖酒的服务员，实际上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但是周旦实在不想再去酒吧卖酒了。
　　而且面包店老板也说了，如果他急着用钱的话会借给他的。
　　面试很成功，老板人很好，叫做许夏。
　　周旦没有第一次见面就找人借钱，但是手头上又确实没钱了，于是就在这一天又去了酒吧卖酒，收效不错，就是意外得被人灌了酒，回家的路上有点迷迷瞪瞪。
　　隐约觉得今晚的星星和月亮好像都不在，天特别黑，路灯也是一闪一闪的。
　　于是周旦就理所应当地撞上了在蹲路边抽烟的许秋，场面十分难看。本来在同龄人中周旦就算是挺高的了，走路的时候压根就没注意到低于自己大腿的那一部分，摔倒的时候是硬生生脸着地膝盖却还被许秋架着，许秋也是吓了一跳，烟直接被撞掉了，头就是架起周旦膝盖的那个支点。
　　“我操！”许秋这句粗爆得无比顺口。
　　“唔...对不起。”周旦缓缓撑起自己的脑袋，嘴里模模糊糊地说。
　　“你他妈能不能长只眼睛...”许秋立马把自己头上的那副膝盖推开，站了起来。
　　“啊...”周旦被他这一推，人又栽回去了。
　　“嘶...”许秋觉得这声音耳熟，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周旦？”
　　“嗯。”周旦这才撑着地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伸手摸了一下鼻子，黏黏糊糊的。
　　啧，流血了，麻烦。
　　许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手电筒，抬手就朝周旦照去，明晃晃的。
　　“我操...你这...没事吧？”许秋被他这一脸血吓了一跳，心说这都可以去拍恐怖片了，绝对深受喜爱。
　　“没事。”周旦摸了摸口袋，拿出了一张卫生纸，自顾自得往前走了。
　　回家照镜子发现眉毛边上划掉了一层皮，简单地消了个毒，又在床头柜里翻出了张创口贴。
　　直到第二天去上学，许秋也在没看到周旦了。
　　“诶，那个周旦，几班的？”
　　“咦？小秋子，你问他干嘛？”女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啧，你知不知道啊？”许秋皱着眉头。
　　“呃...好像是2班的吧，怎么了？”
　　“怎么没看到他人...”许秋这时已经转身走了。
　　女生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深感不解，心说这人怎么最近这么奇怪。
　　最后直到放学许秋也没有看见周旦，这人难道不用上学么，保送？不会吧，都没在什么年级第一年级第二这些名号里看见“周旦”这俩字啊。

　　于是在回家的路上许秋也没指望能偶遇他了。
　　高三事挺多的，就算许秋自己并没有报什么很大的希望，也还是跟着大家一起学。他这个成绩其实挺尴尬的，看得出来学了，但也看得出来没怎么认真学。
　　班主任还把他单独拎出去过，内容大概就是：你能不能再这么几个月里好好学学？你能不能别老是在别人面前把自己展现成一个傻子，明明是有脑子的人，为什么非得拼尽全力去告诉别人你没有脑子？
　　后来许秋回味起这话时一度怀疑老师是在骂他，可是也没有证据。
　　意料之外的是，从那一天起，许秋既不迟到也不早退，偶尔睡过头了也会急急忙忙地赶到学校来，有时心血来潮甚至还会和当堂老师道个歉，简直摆足了好学生的架子。
　　与此同时，周旦却不止有学业要忙，酒吧的那份兼职一直都辞不掉，经理总在回避这件事，其实原因大抵还是算明了的——有钱人喜欢看着穷学生卖酒。
　　有钱就是任性或许就是这样，可周旦知道自己很难在这群任性的家伙中间做到游刃有余，他也确实只是个穷学生，什么花言巧语什么百般讨好，他总做得不够自然，总不能让那些能够任性的人满意。想来也是好笑，有时却总有些例外，就是喜欢看他不够自然的假笑，喜欢看他为了钱做些“坏学生”都瞧不起的事儿。
　　偶尔就是能碰上这人例外，酒卖得也就快了，虽说周旦这酒不是天天都能卖出去，但一卖，总能卖出去许多。
　　经理也知道这是个不总是灵的招财猫，周旦第一次提的时候，这酒吧经理还有点犹豫，于是话就留了余地，毕竟应付一个穷学生还是挺容易的，这经理回去好好算了一笔账，最终得出结论：这人赚钱！
　　而后就是百般推辞，面对周旦的辞职要么转移话题要么打马虎眼。次数一多，周旦也就反应过来了，开始还不想说得太急，可到了后来实在是等不了了。
　　“李老板，我实在干不了这份工作，还要上学，没多少时间就得高考了。”周旦还是想了很久的，可话到嘴边还是僵硬得很。
　　“小周啊，我知道你还得上学，但咱这事也不耽误啊，实在不行等你过了高考再来，你看行吗？”经理是个肥头大耳的矮胖子，说着说着就伸出了自己臃肿的手，拍了拍周旦的肩膀，可是身高差距太大，这画面看起来着实有些好笑，“你看我也没亏待过你，该给的也都给了，咱友好合作往后总有甜头可以吃，你说是吧？”
　　“李经理，谢谢您的好意，我高考完就得去外地读大学了，还继续到酒吧里卖酒也不太现实，所以还是算了吧。”周旦实在不想再周旋了，身心俱疲。
　　“那你这段时间就先在这边做，反正高考也还有一段时间...而且在我这边兼职钱来得很快，我看你很缺钱吧，每天也就是晚上来，不耽误什么事的。”酒吧经理将左手覆在右手上，默默地揉搓，笑容堆积在挂满赘肉的脸上，模样很是猥琐。
　　“李经理，对不起啊，我真的做不了，今天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我明天就不再来了。”周旦顿了顿，开口把想好的话说了出口，带着歉意朝酒吧经理笑了笑，不等对方再开口就转身走了。
　　看着时间还算早，学校也还有两节晚自习要上，周旦就赶回了学校。
　　周旦知道读书是个很好的出路，同样认同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的普遍认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跨越阶级的唯一平等机会在周旦这里确实普通家庭高端奢侈品般的存在，他想过的，也尝试过，结果是呕心沥血维持的低平衡近乎崩塌。
　　于是他缩回脖子，老实地低头。
　　许秋没想到，再一次见到周旦的地点是亲哥那中看不中用的蛋糕店。
　　许夏大学还是在省内读的，自己攒了点小钱在大学城附近开了家蛋糕店，干的是保本赚点小钱的营生，自己有抽不开身全天守在那，上个员工先工资太低不干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招到了，人看着还挺靠谱。”这是许夏的原话，还有一句，“就是感觉很好骗...”
　　许秋本来没打算去，奈何防不住亲哥这大忙人的哀求。
　　“嗨呀，你就去一趟，地铁也不过几站的事，就带他熟悉熟悉，弟弟啊～”
　　于是许秋在周五挤上了晚高峰的地铁，下车的时候感觉地球得到了拯救。抖着领口，许秋加快脚步，太阳太烈了。
　　许秋到时，周旦正站在蛋糕店前的屋檐下，额头挂着汗，眼神空着。
　　“周旦？”许秋朝他走去，被周旦身后的太阳光照眯了眼。
　　“嗯，是许老板的弟弟吗？”周旦聚焦目光，看着眼前的人。
　　“...你就是我哥新招的人？”许夏看着瘦高的人，心想缘分妙不可言，又想真是亲哥，新招的人名字也不告诉一下。
　　“是的。”周旦老实地点了点头，又问，“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许秋，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亲哥连自己名字都不告诉对方。
　　“好。”周旦又点点头。
　　许秋拿出钥匙开门，带着周旦进来，边走边说:“这店面挺小，生意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哥没招几个人，目前算上你也就两个。”
　　“受众也基本是周边学校的学生，和年轻人。早上开门的时间挺晚，九点，但是晚上会晚点，大概十点才能关门。”
　　“不过你是兼职，具体工作时间得问我哥，我就简单给你介绍一下。”
　　“进门就是前台，空间不大，往里面点就是一些桌子椅子。”
　　“你应该还不会做蛋糕吧，前期的工作就是帮客人点单，打扫卫生之类的。我哥应该会和你协商教你做蛋糕的事，具体你和他沟通吧。”
　　周旦沉默地听着，神情认真，没有别的动作了。许秋说着，没听见半点周旦的动静，偏头看了眼他。
　　入眼的是周旦颈侧的黑痣，随后就是颈后绵延入衣领的一小截疤。许秋不知道衣领下藏了多少。
　　许秋偏回头，问:“明白了吗？”
　　“嗯。”周旦点了点头。
　　“另一个员工一会就来，你先熟悉一下这里，把卫生搞一下。”许秋看着周旦，不明白这人是淡漠还是木讷，又觉得那挡着眉眼的刘海实在碍眼。
　　“好的。”周旦依然点点头。
　　许秋沉默了，周旦似乎在等待他的下一个安排，可是他没有了，许夏安排的事他做完了。
　　依然在沉默，许秋又偏头看向窗外，太阳黄橙橙的，投射在地面上的光似乎很亮也很灼热。
　　太热了，许秋心想，晚点再回吧。
　　“那开始吧，我和你一起等等。”
　　于是两人分工，卫生很快就弄完了。许夏带着付锦进来时，许秋正在拿着抹布擦最后一张桌子。
　　“你又压榨免费劳动力啊，许夏。”付锦冲许秋挑了挑眉，转眼又看见放好拖把走出来的周旦，“哇塞，许夏，你说你是不是看脸招的人？”
　　许夏跟在她后面，笑了笑，说:“我可没吩咐你男神留下来把我打扫卫生。”
　　“新同事这张脸让我上班充满了动力啊，调动员工积极性这一块儿许老板很懂啊。”付锦又冲周旦挑了挑眉。
　　“你别给我把人吓跑了。”许夏笑道，又对周旦说，“这是做蛋糕的，叫付锦。开始几天你边打扫卫生点单边学学怎么做蛋糕，会忙点。”
　　“嗯好。”周旦点点头。
　　许秋偏头看他，想问他只会点头吗，又想到好像也没别的动作可替。
　　“是叫周旦吧，你叫我姐就好。”付锦笑着说。
　　许秋又偏头看他哥，心说你只告诉付锦周旦的名字，不告诉我？
　　“嗯？怎么小少爷还有配套服务，帮我打扫卫生呢？”许夏笑得贱兮兮的。
　　“你可真够靠谱的，哥。”名字都不跟我说一声。
　　“那当然。”许夏真以为这是在夸自己呢。
　　“我走了，姐拜拜。”许秋摆了摆手，走出了蛋糕店。
　　来来回回这一趟，许秋到家时天已经黑了，空气依然闷热。
　　明明天空已经灰暗，太阳的存在感仍然强烈，只是不同于晌午的燥热，热意黏附在皮肤上、闷在皮肤上。
　　许秋没由来得躁动，那隐没在衣领下的疤此刻像是延伸进了许秋的视网膜。
　　这是怎么了？许秋想。不知道是在疑惑疤的来源还是质问自己的异常。
　　第二天许夏迟到了，吓得班主任直接在校门口蹲他，一蹲到就拉到办公室去喝茶。
　　“怎么回事，许夏？你别是坚持不了一个月吧。没几个月了，你别让我这么心惊胆战行吗？”
　　“诶诶诶，我知道，意外意外，昨天晚上失眠了，凌晨才睡着，您放心!”许夏连忙打断，笑着说。
　　班主任盯着他，一脸严肃:“你认真点，成天嘻嘻哈哈的。”
　　“得嘞!”许夏也回以一脸严肃，狠狠点了点头。
　　“行吧行吧，嗐。”班主任看着他，摆了摆手，“回教室吧，认真点!”
　　“好嘞，谢谢老师!”许夏迈出办公室的门，往教室的方向慢悠悠地晃着。
　　昨天不止失眠了好一会儿，还做了一宿梦。许夏不知道该把这梦定义在噩梦还是美梦，他在梦里感受到的是压得人喘不上气的窒息感。不会是美梦的，粗略来看许夏是被吓醒的。
　　或许是噩梦吧。
　　梦里没有许夏的出场，梦里只有一个人有脸，是周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