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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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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太的竹篮在回收站门口磕出轻响时,林砚正蹲在小马扎上给台灯除锈。新换的钢丝球擦过黄铜灯座,“沙沙”声里混着收音机的戏曲调调——那也是台修到一半的老物件,正断断续续唱着以前的戏文。
铁锈末子簌簌落在膝盖上的旧床单上,蓝白格子洗得发白,边角却缝得整整齐齐,是前阵子收来的,看着结实就留着当垫布了。磨了十来分钟,暗沉的金色慢慢透出来,灯杆上那道不明显的弯弧度,是他昨天用老虎钳一点点校直的,现在只差换个灯头,这台灯就能摆在货架上成为二手货品了。
“小砚,搭把手呗?”老太太喘着气扶着墙根站定,蓝布衫的后背洇出一大片深色汗渍。她身后的三轮车斗里,躺着台牡丹牌缝纫机,铸铁机身裹着层薄薄的油垢,踏板处缺了块三角铁,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弹簧,车斗边缘还沾着今早的露水。“昨天找邻居小王帮忙搬上车的,这老伙计跟着我三十多年了,柜顶上摆了半辈子,要不是孙子开学差学费,说啥也舍不得卖。”
林砚放下钢丝球,顺手拿起旁边的抹布擦了擦手,布纹蹭过指尖时,能感觉到虎口处磨出的薄茧。绕到车后时,他先弯腰拍了拍缝纫机的台面,铸铁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过来,齿轮缝里积着的油泥已经硬了,却仍能看出当年精细的做工。
“您保养得还行啊,”他试着抬了抬机器,沉得很,“这机身一点没变形,当年肯定是个好物件。”弯腰发力时,胸口传来熟悉的闷感,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他停下来深吸两口气,喉间泛起淡淡的痒意——老毛病了,累着了就来这么一下,他早习惯了。
“当年的嫁妆呢,能不上心吗?”陈老太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神落在缝纫机上时软了不少,“那时候凭票才能买,我跟你陈爷爷排了三天队才弄到一张。踩着它给你陈爷爷做过衬衫,给孙子做过虎头鞋,踏板吱呀响的声儿,比那什么音乐会还好听呢。”
她从竹篮里摸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齐的零钱,“你看看,能换多少钱?够给孙子凑点学费就行,这孩子懂事,知道家里紧,开学要带的被褥都自己缝呢。”
林砚蹲下身检查缝纫机的齿轮,指尖抠掉一小块油泥,视网膜上的淡蓝色光屏突然亮起来,半透明地罩住整台机器。
【物品识别:牡丹牌JA-1型家用缝纫机(1980-1985年产,残缺),符合“时代工业制品”类目。可兑换积分:500。是否提交?】
他直起身给陈老太报了个数,比市场价高了二十块。“您这电机看着还能用,拆下来卖废品也能多换点,”这话半真半假,不过是想让老太太心里舒坦点,“我给您找个纸箱装车上其他东西吧,不然容易颠簸掉了。”
陈老太把手心的汗用手绢仔细擦掉,才接过他递过来的钱,“谢谢你啊,小砚。”她把钱仔细塞进布包揣进怀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篮底摸出个玻璃罐,罐口缠着圈红绳,“自家做的梨水,冰糖炖的,你多喝喝润嗓子,刚在外面就听见你咳得那样,听着都揪心。”
“您留着给孙子泡水喝吧,他在外面住校免不得想家里。”林砚从货架上抽了个空纸箱,是装洗衣机剩下的,还挺结实,“拿这个装吧。”
仓库的铁门关上时“哐当”响了一声,林砚转身看向缝纫机,光屏还亮着【是否提交?】的提示,像片薄薄的云。他没多想,抬手在光屏上点了提交——这三年来,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流程。
缝纫机在他眼前一点点变得透明,像被晨光化开的冰,铸铁的凉意、棉线的粗糙、甚至陈老太刚留下的汗味,都在一秒钟内彻底剥离,连带着那块缺角的踏板,最后只剩几粒铁锈落在地上,像从没存在过这台机器。
光屏上的积分跳成22080。林砚盯着那片空地面看了两秒,顺手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路过那堆旧书时,看见最上面的《唐诗选》书脊缠着圈牛皮纸,是怕散页特意粘的。他伸手翻了两页,纸页有点脆,“床前明月光”那页有淡淡的指痕,像被人反复摩挲过,再往后翻,某页空白处写着“小桃读”三个字,铅笔字,笔画有点歪,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视网膜上的光屏又亮了:【1972年版《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符合“时代出版物”类目。可兑换积分:100。是否提交?】
林砚的指尖在纸页上顿了顿,按了提交。
转身往仓库深处走时,喉间的痒意又涌上来,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声音在堆满旧物的仓库里荡出点回音。1980年代的雪花牌冰箱就立在墙角,墨绿色漆皮剥落处露出灰白的铁,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他用抹布擦过好几回,还是留着点斑驳的痕迹。拉开门,一股混着薄荷味的冷气涌出来,上层隔板上的止咳糖浆摆得整整齐齐,都是社区医院开的,玻璃瓶上的标签被水汽浸得有点模糊。
旁边储物柜最底层的抽屉里,诊断书压在《旧物收购价目表》下面,“特发性肺纤维化”几个字被笔尖戳得发皱,纸页边缘卷了角,是被他反复翻看的缘故。林砚把诊断书往里推了推,从冰箱里拿了支止咳糖浆出来,拧开盖子抿了一口,薄荷味从喉咙凉到胃里,稍微压下了那点痒意。
仓库外传来铃铛声,“叮铃铃”的,在巷子里绕着圈响。林砚把糖浆放回冰箱,刚关上,就听见王婶的大嗓门:“小砚!在家不?”
他过去拉开门,杂货店的王婶正拎着个麻袋站在外面,里面鼓鼓囊囊的。“刚整理出一堆报纸,你给看看能换多少钱?” 王婶说着往里探头,“你这台灯擦得真亮,前两天我家老伴还说缺个床头灯呢。”
“您要的话,二十块拿走,”林砚侧身让她进来,“刚除锈,还没换灯头,换完保准亮。”
王婶没接茬,放下麻袋蹲下身看他堆在仓库的东西,突然指着最上面的一摞笑:“这不是去年的挂历吗?你还留着呢?”
林砚的目光落在挂历上,印着山水画的,边角有点卷。“还没来得及整理,东西太多了”他搬来木凳给王婶,“报纸我过秤,按市场价多给您算两毛。”
王婶乐呵呵地应着,眼睛却瞟到了墙角的旧电视:“这是老王家那台吧?说什么显像管坏了,我估摸着修不好的。”
“拆开看看,兴许零件能用上。”
她也不多留,拿了钱就骑着车走了,“叮铃铃”地往巷口去了。
林砚拿起螺丝刀,刚碰上电视后壳的螺丝,就听见“咔嗒”一声,螺丝没拧动,倒把螺丝刀滑得偏了方向。他皱了皱眉,换个姿势重新发力,金属摩擦的“咯吱”声里,螺丝终于松了,“啪嗒”掉在垫布上,旧电视的后壳慢慢松开条缝,露出里面盘绕的电线,像团乱麻。阳光从窗户斜切进来,在电路板上投下道亮光,浮尘在光里慢慢飘。
收音机里的戏文刚好唱到“燕雀休谈鸿鹄志,鼹鼠哪知盼光明”,调子陡然拔高。林砚跟着哼了两句,手里的螺丝刀转得更顺了,拆下来的螺丝被他一个个摆在垫布上,摆成整整齐齐的一排。活下去的事,急不得,也慢不得,就像这旧电视,总得一点点拆开,才能知道里面藏着多少能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