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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无望,泪如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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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正十三年,孟春。
宫女们端着盂盆进进出出,全京城最好的医生都聚在这儿了。寝宫里的熏香都混着药味。重重床账外,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擦也擦不干净。
床帐里咳嗽声止住后,挥手让众人下去。“刷刷”跪了一片。
“咳咳咳。都下去吧,留福桂一人即可。”
为首的太医急呼:“陛下!”
“不必紧张,朕早已有所觉察。都下去。”
太医无法再说什么,只能叹息一声带着众医退下。内侍大宫女也带着众宫侍退下了。偌大的殿内只留福桂一人。
福桂走上前:“陛下。”张了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奴才相信,陛下万安,定是能熬过这一次的。”
“福桂。”
“奴才在。”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子时三刻了。”
“嗯,休息去吧。”
“是。”
等福桂出去了。谢琛再也压不住咳嗽,咳到后来竟是又呕出口血来谢琛已经不在意这些细节了,强撑着起身,捞过块帕子擦掉唇边的血迹,赤着足洗了把脸。好在宫中还烧着地暖,也不用担心寒从脚起。谢琛甚至觉得自己身上暖和了些。
唉。我的时间不多了啊。谢琛想,要加快脚步了。
第二天早上,谢琛不顾福桂劝阻,执意要去上早朝。福桂苦口婆心劝说无果,只能叹口气让宫侍进来伺候陛下更衣。
出养心殿前,福桂抱来件狐裘:“陛下,外头正下着雪。”
谢琛点头:“嗯。”
福桂为谢琛披好,上马车后开始絮絮叨叨个不停:“陛下,身体要紧,这政务也可锻炼锻炼太子不是?御医说了……”
这些话谢琛已经听了两年,都会背了。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句,休息,静养。谢琛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倒也没有打断他。宫中无人,有个福桂在一旁说话也有些人气。反正他说累了会自己停下来。
外头天还没亮,又下着雪。马车走得慢,还没到太和殿福桂就说的口干舌燥。谢琛暗地里笑了声:“赏你口茶喝。”
“谢陛下。”
马车慢悠悠的终于是走到了太和殿。谢琛下车时让风灌进了衣领,身上一下就冷了,不由得咳了几声。
“陛下。”福桂从车上拿出手炉,“带上吧。”
谢琛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也没有拒绝,接过手炉揣怀里。有些发麻的指尖缓过来了。
开春的早朝总是很吵。从建设开销到边疆防御。不吵一个时辰是不会有结果的。今年是个例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大病一场还没痊愈。脸色苍白,眼下青黑遮也遮不住,是不是咳嗽。吓得众大臣根本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惊着陛下。其实也就是往年声小而已。
谢琛一手按摩自己一突一突的太阳穴一手翻看奏折。另一边又分神听谁说了什么。无非就是些平常琐事。工部与户部相互扯皮,谁也不愿意让步。吏部与御史台忙着上一年的官员考核。兵部和枢密院掰扯边防布置。鸿胪寺想从礼部和夷文馆翘人,而夷文馆主使表示自己也没人。
谢琛半闭着眼,等一众骨干说得差不多了才淡淡开口道:“徐侍郎带人与钱财下南岭监桂粤江下游疏浚一事。周侍中与李司徒赴宁北与宁北王商议北地商路,互市一事。其余事宜移至中书台与太子及中书学士商讨。商讨无果送至御书房。”
随后不久散了早朝,出了太和殿才发觉天已大亮。谢琛去了御花园,身边除去福桂外再无一人跟着。
御花园的雪已经扫过一边,只是薄薄一层。每走一步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响。谢琛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偌大的皇宫显得有些荒芜。他没由来的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但是不行。太子不行,福桂不行,其余旁人更不行。他是帝王,需要沉稳,需要冷静,需要果断,需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可靠。
说来可笑,谢琛正值壮年却已感觉力不从心。还有好多事要做可惜没有时间。谢琛突然就理解为何如此多的皇帝都想要长生不老。
“咳咳咳。”谢琛用帕子掩唇,喉咙间泛起腥味又被强行压回去 “未时过后,让太子来见朕。”
“是,陛下。”福桂迟疑片刻,“陛下,外头冷,回去吧。”
谢琛摆手:“再同朕走走。”
谢琛在御花园闲逛,走到了一棵海棠前。不知想到什么,许久不见笑颜陛下勾起唇角:“朕有没有同你说过这海棠的来历?”
“未曾,陛下。”
“咳咳咳。”谢琛偏头咳了几声才继续道,“朕当时不过总角之年,还住在箖岚院。一日下学后在宫中遇见为世家子。宫中路多又无宫侍给他引路,便走到朕的箖岚院去了。朕带他出了宫,一路上倒是朕问的多,他答的少。虽瞧着不过束发,却已有大家风范。这海棠便是他第二日送来的谢礼。只是可惜当时忘了问他出自哪家。后来又想着京城不过那么大点地方,以后总能遇上,没成想就再也没见过了。”
“陛下为何不让宫中画师画像寻找?”
“一件小事而已,费不着专门派人去寻。或许,”谢琛藏起眼底的落寞,“他当年让朕下诏流放了罢。”
谢琛拢紧狐裘,抱紧手炉,“走吧,去御书房。”
春雪压了海棠满枝,枝条承受不住重量,让雪折落在地。很快被漫天的雪淹没。
御书房要亲自批阅的奏折还是比谢琛想象的要多。太子到底年轻,还差两年及冠。如果可以,谢琛也不想让太子年幼的肩膀过早扛起着厚重的江山。因为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知道这有多难。
原本想着等他及冠后再说,只是现在……唉。谢琛执朱笔看过已经商议出结果的折子。总体尚可,想法有些稚嫩,不过没关系,再交给中书台完善一番即可。而要亲自批阅的奏折就要耗费许多心神了。
福桂眼瞅着时间,适时出声道:“陛下,该用膳了。”
谢琛搁下笔:“不……算了。传膳。”
御膳房跟太医院通了气,知道陛下大病未愈,于是把药膳做出花样,变着法子往陛下桌上端。谢琛说过几次未果后,也就随他们去了。这群人也就仗着谢琛脾气好,不会因为这种事跟他们置气而越发猖狂。
谢琛看着面前满桌的药膳,头一次想让御膳房的人全部滚蛋。前阵子还是一两道,如今已是满桌了。
朕的脾气还是太好了,谢琛暗自咬牙,很想把手中的玉箸折断。谢琛深吸一口气,食不知味地吃午膳。走回养心殿,算作消食,更衣午憩。
雪过了晌午总算是停了,宫侍们赶在谢琛醒来前扫出条干净的路。福桂估摸着他快醒了,便着人去东宫唤太子过来。
谢琛醒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处黄泉。“来人,更衣。”
宫侍们鱼贯而入,端水,束发,带冠,更衣。谢琛没有再穿龙袍,而是换了件玄色暗龙纹袍子,以两根白玉簪子固定高髻。
“福桂。”
福桂知道谢琛想问什么:“陛下,太子已在偏殿等候。”
谢琛披上狐裘带上手炉:“领他进来。”
太子年少初成,眉宇间已有山川:“陛下。”
谢琛淡淡看了他一眼:“月夕久不见朕,道是生分许多。”
太子立马改口:“三皇叔。”
“嗯。与皇叔去纤华园走走。”
“是。”太子一时不知为什么去纤华园。除去月桂湖上蜿蜒曲折的长廊与月台外,再无他物可供观赏。不过既然谢琛想去必然有他的道理。
从养心殿到纤华园的距离不远,谢琛便没有乘车,步行过去。福桂与他的徒弟跟在两人身后。
谢琛不紧不慢地走:“我头一次见你,便是在纤华园。那日是百花宴,彼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先帝很喜欢你。咳,咳咳咳,咳。”
“皇叔!”
谢琛摆摆手:“若不出意外,现在这位子该是你父亲来坐。”纤华园已近在眼前,“这纤华园是皇兄还在宫中时所居。二皇兄早夭,你未曾见过。我原以为你能在皇兄膝下长大。”
谢琛的目光深沉长远却又透出几分怀念。太子感觉到他身上流露出的孤寂与落寞,有那么一个瞬间抓住了这次聊天的意图。
“很多年了。”谢琛推开院门,“我一直想让这里热闹些。往后,若是月夕想的话,可以随时宿在此处。”
现在的纤华园一片萧索。谢琛放任这里的植物自由生长,没有让宫侍来修剪过。因此湖上是残荷,湖旁是并不好看的落满雪的桂树。
湖面早已结冰。长廊上的谢琛忽然感觉有些冷。春雪初霁,日头正好,想必是生病的缘故。
“咳咳咳。”谢琛走在最前面并不回头,“月夕。
“皇叔?”
“我是不是太狠了些?”
听闻于此,福桂和他的小徒弟站住不动了,任叔侄二人朝月影亭走去。
“皇叔这是什么话?皇叔待月夕视如己出,月夕只恨不能常伴左右。”
谢琛在心里摇头:“月夕,你如今无父无母,皇兄留下表字晫远。照你前途明盛。哎——皇叔该看着你长大璐太妃与先皇后乃闺中密友。咳咳咳,还有宛太后与赵太妃,记得替皇叔照拂一二。”
太子到底在宫中长大,未曾经历太多生离死别,闻言泪不争气的往下流:“皇叔,月夕舍不得。”
“月夕,再如何舍不得生死也有其定数,并非凡人可以改变,你总要经历这些。咳,咳咳咳,咳。朕本想让你多长几年,多有依靠几年朕不希望你同朕那样殚精竭虑,不眠不休。万事过犹不及,切记要张弛有度。”谢琛近乎自嘲地笑道,“朕私以为给你留下了一个清平的局面,你也不一定非要做出什么事业了,朕想,你当个守城之君足矣。这江山社稷太磨人了。”
太子不说话,肩膀一抖一抖的极力压制自己的悲伤。
“唉——”到底还是孩子。谢琛轻叹将太子拥入怀中。向他年幼时那样,“谢逴,没事的。朕虽时日不多,但只要朕还在,你就一直是孩子。”
谢逴再也压制不住,眼泪都蹭到谢琛金贵的狐裘上了:“只是皇叔若去了,便无人唤我月夕了。”
谢琛还当他是小孩子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福福桂远远看着莫名鼻头一酸,悄悄抹掉眼泪。
谢琛:“时候不早了,月夕留下与皇叔一同用膳可好?”
“嗯。”太子重重点头。
“走吧。”走过福桂时谢琛道,“设席至养心殿偏殿。”
那日一谈,谢逴更加珍惜能与谢琛在一起的时候,出了中书台便往御书房跑,甚至抢了福桂为陛下研墨的工作。谢琛对此哭笑不得,干脆挑了几本折子教他。谢逴听得仔细,生怕漏掉只言片语。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逐渐转暖,谢琛却越来越怕冷。太子到御书房待不到半个时辰,头上便闷出细汗,他却披着狐裘觉得刚好。谢琛每日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咳血的频率越来越高。御医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待在陛下身边。
到底还是无济于事。
孟春末一日早晨,谢琛没能起来,止不住地咳嗽。福桂束手无策,御医们围在龙榻边,一个个愁眉苦脸:“陛下……”
谢琛说不出话来,福桂急的团团转:“诸位大人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还有什么法子吗?”
最年长的御医叹了口气:“陛下的脉象已经紊乱,恐怕……已经无力回天。”
福桂慌了神,拂尘动来动去:“陛下。”
谢琛摆手 刚想说话就呕出口血来。一重宫侍太医齐齐跪下谢琛倒是觉得这口血出去后身体恢复些许力气:“诸位爱卿下去吧。福桂。”
“奴才在。”
“去东宫换太子过来。搬桌案,拿笔墨。朕要写诏书。”
“是。”福桂让人去唤太子搬桌案。自己拿了笔墨。御医们无法,只好叹息着退下。
“陛下。”福桂道,“换一身衣裳吧。”
“也好。”谢琛起身换了什么湖蓝色绣有幽竹的常服。并没有挽髻,只是半披半散束在脑后。实在是不能久站,只好坐在龙榻上写诏书见太子了。
福桂研好墨,谢琛执笔,手腕有些抖,字也不如平时好看。福桂只是在一旁静静候着。
谢琛攥着帕子:“传位于月夕,迁南岭巡抚林谦晟为中书辅事,领中书台。李将军领十万铁骑前往宁北。除此之外也无大事了。”放下笔,盖上玉玺。福桂将桌案搬至一旁。
“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太子谢逴几乎是跑进来的:“陛下!皇叔!”
“咳,咳咳咳。月夕不必着急,朕还有话同你说。”
谢逴跪在床边:“皇叔!”
谢琛不管他想不想听:“人生无常,八苦难避。短短一生必然有得有失。江山是责任,且无法推脱。朕不求你有所作为,朕愿你政治清平,朕求你平生喜乐安康。”拿过一旁的诏书,“这诏书你先拿去,看看。只这一份。朕知你不会做出糊涂事。”
谢逴接过诏书,没看几行就听见谢琛咳嗽,慌忙把诏书往福桂手里塞:“皇叔!”扶住谢琛。
谢琛很想摆手说不碍事。只是刚开口又咳出不少血来。谢琛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出口的话变成了:“月夕,朕见不到那海棠开花了吧。”眼前一黑晕过了过去。
“皇叔!”
“陛下!”
启正十三年孟春,谢琛病逝于京城。谥号为献,史称齐献帝。
献帝逝世,京城大雪,全城缟素三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