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赵六娘一夜未曾睡的安稳,脑中反反复复的不是刀光就是血色,阖上眼是王怀仪倒在血泊中的样子,睁开眼又是那男人似笑非笑的脸。折腾到天快亮才勉强睡去,却又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吵醒。
“姑娘!姑娘快醒醒!老爷回来了!”
张嬷嬷的声音带着几分慌张,撩开床帐,急急忙忙就要替赵六娘更衣。赵六娘还有些迷糊,揉着发痛的额角坐起身,“什么?不是说下个月才回吗?”
“谁知道呢!说是生意提前谈完了,昨夜就宿在城外,今儿一早就进了城!这会儿人已经到前厅了!”张嬷嬷手脚麻利地为她寻了件素净些的衣裳,“快些的吧,老爷一回来没见着你,正在发脾气呢!”
赵六娘一听他爹又发了脾气,冷嘲一声,“我这位爹,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每次回来,十有八九都是要找由头发火的。”
“少说这种话了,快些换上衣服出去吧。”
赵六娘慢吞吞地由着张嬷嬷伺候穿戴好,这才踱步去了前厅。
还未进门,便听见一个中年男人中气十足的斥责声:“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这么当女儿的?老子从江南辛辛苦苦赶回来,连口热茶都喝不上,你人呢?死哪儿去了!”
赵六娘站在门口,看着厅中主位上那个一身风尘满脸不耐的男人,便是她的父亲,赵全贵。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不情愿地屈了屈膝,不咸不淡道:“女儿给父亲请安,父亲一路辛苦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全贵迫不及待打断:“请安?我看你眼里就没我这个爹。我辛苦做生意挣钱,你在这屋子里好吃好喝,你爹回来也不知道伺候?”
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眼前的赵六娘不是女儿,而是个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
张嬷嬷在一旁急得直使眼色,赵六娘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僵持片刻,她终究还是拗不过张嬷嬷几近哀求的目光,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起茶壶,给赵全贵面前的杯子倒满了茶水。
可递过去的时候,她却故意将茶杯往前一推,力道不轻不重,茶水晃了晃,险些溅出来。
赵全贵根本没碰那杯茶,他盯着赵六娘,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
“瞧瞧你这副样子!死气沉沉,一脸晦气!跟你那个短命的娘一模一样!真是个丧门星!”
“啪”的一声脆响,是赵六娘将手中的茶壶用力磕在了桌上。她最听不得赵全贵拿她娘说事,“你说什么?赵全贵,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赵全贵被她这副忤逆的样子气得笑了起来,“嘿!你还敢跟我横?我说错了吗?你娘若不是个晦气的东西,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没了?还把你这么个讨债鬼生下来!整日就知道在外面给我惹是生非,败坏我赵家的门风!”
“我娘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吗!”赵六娘终于忍不住,眼圈瞬间就红了,“她为你操持家业,为你积劳成疾,你却在她病重时流连花丛!你若真觉得她晦气,当初又何必要娶她?”
“娶她?”
赵全贵像是觉得好笑,讥讽道:“要不是看上你外祖家的那点门路,我赵全贵会娶一个药罐子进门?你和你娘不过都是我手里的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原来如此。
听到赵全贵这样一番无情无义恬不知耻的话,赵六娘几乎喘不过气。可她偏不肯在这男人面前露出一丝软弱,于是挺直了脊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恨意,一字一顿道:“赵全贵,你不是人。”
“反了!反了你了!”赵全贵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就朝赵六娘脚边砸了过去。瓷片四溅,茶水溅湿赵六娘的裙摆。
他指着大门的方向咆哮道:“你给我滚出去!我赵家没有你这么个不孝女!滚!”
眼看赵六娘要走,张嬷嬷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上前抱住赵六娘的胳膊,哭着劝道:“快给老爷认个错!姑娘,外头冷,你能上哪儿去啊!”
赵六娘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最后冷冷地看了赵全贵一眼,用力甩开张嬷嬷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姑娘——”
张嬷嬷越来越模糊的呼唤飘进赵六娘耳中,可她充耳不闻,一步一步走出了赵家,沿着小路不知往何方去。
出了大门,外头的冷风一吹,她才觉得脸上冰凉一片。抬手一抹,竟全是眼泪。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没有地方可去。她只是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着,周围的喧闹声、叫卖声,都离她太远了。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她才停下脚步。
赵六娘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河边。河水汤汤,裹挟着秋日萧瑟,一刻不停地向东流去。
她站在河边的衰草地里,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整个人单薄又伶仃。方才家中她的硬气倔犟,在这一刻尽数瓦解。悲伤委屈般将她淹没,她终于撑不住,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这个世上,竟没有一个人是她的依靠,也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家。
河水东流,带走白日光,寒夜悄无声息覆盖天下九州。赵六娘在河边枯坐了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午后到黄昏,再到月上中天。
寒风吹透了她衣衫,她却浑然不觉。只呆呆地望着面前那片被月光照得粼粼发亮的河面。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只有风声和水声。
她的脚尖,触碰到了河水。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鞋履,冻得她一个激灵,也让她脑子清醒许多。
她要死?
她凭什么要去死?
赵全贵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她要死?若是就这么死了,不正遂了他的意?他正好可以对外说,赵六娘这个不孝女自己想不开,还辜负了他十八年养育之恩!
赵全贵不是说她和她娘都是玩意儿吗?他不是说她娘是个短命的晦气东西吗?
不。
她娘不是。她娘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也不是。
赵全贵想逼死她,她偏生要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好!她要活出个人样来,替她那个被辜负了一辈子的娘争回这口气。
想到这里,便是通了。
赵六娘转过身,不再盯着河水看。她迈开步子,朝来时的路往回走。从今往后,赵全贵的刻薄言语再也伤不到她分毫。他骂任他骂,她只当是疯狗在叫罢了。
......
赵六娘走到门前,伸手去推。门纹丝不动,应当是从里面上了锁。赵全贵想把她锁在门外,可她就不遂他意。她抬起手,准备叩响门环,让张嬷嬷听见后来给她开门。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叩上门环的瞬间——
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铁钳一般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赵六娘心中一惊,猛地回头!
夜色笼罩下,男人的脸看不真切,只能借着微弱月光瞧见一个冷硬轮廓。她张嘴便要呼救,可男人另一只手更快,顷刻之间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唔——!”
赵六娘呼救声被严实地堵回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闷哼。浓重的血腥气混着雨后泥土的腥味,实实在在钻进她的鼻腔。
这么重的血腥气息,这人显然是身受重伤。赵六娘身后的人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她制住。他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背上。赵六娘被他压得一个趔趄,差点跪倒在地。
“别出声。”那人的声音从她耳廓响起,“想活命,就救我。否则,我们一起死吧。”
这声音……
赵六娘忽然想起什么。这不就是那日在安平楼那个杀了王怀仪的刺客吗?竟然是他!
还真是无奇不有,这么个人她撞见一次也就罢了,竟然还会撞见第二次!
她想挣扎,可她也毫不怀疑,只要她再多动一下,身后这个男人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现在还不能死。
赵六娘放弃了挣扎,身体紧绷着,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细微的声音,算是回应。
那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顺从,捂着她嘴的手稍稍松了些力道,但依旧没有移开,“前面是死路,带我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耍花样,我的剑比你的腿快。”
赵六娘心跳如擂鼓,思索片刻,前门被赵全贵反锁,她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必然会被发现。后门……后门通向柴房后院,张嬷嬷平日里不会从里面锁死。
“……我救你。”赵六娘的声音有些发颤,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先放开我。”
男人沉默了一瞬,几息之后,捂着她嘴的手终于彻底松开。赵六娘喘了几口气,转过身不敢去看男人的脸,只是低着头道:“跟我来。”
她领着他,绕过紧闭的正门,走向院子侧面的小径。夜色深沉,小径上湿滑难行。身后的男人脚步虚浮,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却都死死撑住了。
赵六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出声,在黑夜中摸索许久,终于摸到了门栓。她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去,男人也紧跟着踉跄着跟了进来。
柴房里,干柴灰尘刺鼻气息弥漫,眼下又加上了血腥气味,甚是难闻。赵六娘反手关上门,柴房里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点灯。”男人虽不住喘息,却还是命令道。
赵六娘定了定神,在墙角摸索到了平日里张嬷嬷搁着的火折子和一盏旧油灯。她划亮火折子,昏黄的光瞬间铺满了狭小柴房。
赵六娘这才敢抬起头,看向这个挟持自己的男人。她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江修诚。就在赵六娘看清他的同时,江修诚也终于在灯光下看清了她的脸。
“是你?”
他的声音明显有些惊诧,似乎没想到自己在夜晚随便劫持的女子竟然会是赵六娘。
还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那惊诧只一瞬,很快他恢复镇静,缓缓在柴堆上坐下。他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极,借着光亮,赵六娘看清楚了他身上的好几处伤。处处流血不止。
江修诚唇无血色,但还是挤出一个笑,“真巧。”
巧什么?赵六娘看他死到临头还要装潇洒,一时间也没那么怕了,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她举着油灯,款款上前几步,在男人面前蹲下身,问:“你这是......被仇家追杀?”
江修诚满不在乎轻笑,“是又如何?做我们这行的,谁没有失手的时候?”
赵六娘故作叹息,言语间却有些得意,仿佛无形之中给自己争回一口气:“前日在安平楼,你不是很得意吗?我还真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呢......啧啧啧,看这遍体鳞伤的,能不能活过明日都不知道。”
江修诚毫不客气怼回去,“我就算活不到明日,今日杀一个你也是绰绰有余。怎么,现在你又不怕死了?”
赵六娘已经看出他是在强撑着面皮,也不虚他,单道:“你现在还有力气拿得起剑?我劝你呀,都这个时候了就别死要面子,给我说几句软话,说不定我会救你呢?”
江修诚失笑,半是调侃问:“你要我说什么软话?”
赵六娘拍拍手掌,盯着他,语气不乏恶意,“好说啊。跪下磕个头,叫我一声姑奶奶,我就考虑救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