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夏》栖光十六

11、秋光絮语

　　九月底的伦敦，吝啬的阳光终于慷慨起来，像融化的金色蜂蜜，涂抹在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尖顶、公园里开始泛黄的树梢，以及行人的肩头。

　　空气清冽，带着一种洗净铅华的澄澈，深深吸一口，肺腑间满是秋天特有的、混合着落叶与微凉水汽的味道。

　　苏映清站在穿衣镜前，最后调整了一下颈间那条烟灰色的羊绒围巾。她里面穿了件柔软的燕麦色高领针织衫，勾勒出纤细的脖颈线条，外面套着件暖杏色的羊毛呢短大衣，剪裁利落，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下身是深蓝色的牛仔裤，配一双舒适的棕色短靴。头发松松地挽了个低髻，几缕碎发不经意地垂在颊边，耳垂上缀着两粒小小的、珍珠母贝光泽的耳钉。镜中的人影，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点亮了。

　　她拿起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

　　「今天天气超好，感觉被阳光贿赂了［太阳］。公园的叶子开始变黄了，像打翻的调色盘。要不要……出来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探头探脑的兔子表情。

　　发送键按下，心也跟着轻轻一跳。她把手机揣进大衣口袋，走到窗边。楼下小花园里，邻居家的猫正懒洋洋地趴在一丛开始泛红的忍冬藤下打盹，尾巴尖偶尔悠闲地扫一下。天空是那种明净的、高远的蓝，几缕羽毛般的云丝拉得长长的。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苏映清立刻掏出来看。

　　叶生辰的头像跳动着，回复简单而直接：「好。地点？」

　　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她飞快地回复：「摄政公园？湖边那排长椅附近？」那是他们之前偶尔散步时都喜欢的地方。

　　「半小时后见。」

　　……

　　摄政公园在秋日的装点下，呈现出一种油画般的浓郁质感。高大的橡树、悬铃木的叶子正经历着从绿到金、到橙、再到锈红的蜕变，层层叠叠，在阳光下仿佛燃烧着安静的火焰。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斑斓的树影，几只天鹅优雅地滑过，荡开粼粼波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落叶和远处修剪过的草坪散发出的清冽气息。

　　苏映清沿着湖边小径慢慢走着，靴子踩在铺着薄薄一层落叶的地面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她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远远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叶生辰已经到了，正背对着她，微微仰头看着一棵姿态遒劲的古老橡树。他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简单的炭灰色圆领羊绒衫。深色阔腿牛仔裤，脚上是双刷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随意而舒适。肩上斜挎着他那个装吉他谱的旧帆布包。

　　秋日的阳光落在他浓密的黑发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也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清瘦的背影轮廓。

　　苏映清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加快了脚步。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叶生辰转过身来。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他微微眯了下眼，随即看清了来人，唇边自然而然地漾开温和的笑意。那双总是显得沉静的黑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湖光秋色，也映着她的身影，像盛满了暖阳的深潭。

　　“映清。”他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在秋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朗。

　　“等很久了吗？”苏映清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一阵微风吹过，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刚到。”叶生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欣赏，“阳光很适合你。”他的语气很平常，却让苏映清耳根悄悄发热。

　　“谢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天气真的太好了，感觉不出来走走都对不起它。”

　　“嗯，”叶生辰应着，和她并肩沿着湖边慢慢向前踱步，“这周的阳光确实难得。UCL的院子里，那几棵老树的颜色也漂亮极了，每次下课路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你们课业很忙吧？上周看你一直在弄那个AI伦理的展示。”苏映清侧头看他，阳光勾勒着他利落的下颌线。

　　“还好，框架搭好后，主要是填充和打磨细节。Dr. Harrison要求很高，不过也很有趣。”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沉浸在思考中的满足感，“尤其是讨论到数据偏见如何复制社会不公的时候，课堂争论很激烈。感觉像在解一个庞大又复杂的现实谜题。”

　　“听起来就很有挑战性。”苏映清由衷地说，她能感受到他谈起专业时那种专注的热情，“你那天在课堂上发言的照片，马克后来偷偷发给我了。讲台上的你，确实……嗯，很亮眼。”她想起自己发的那条消息，声音轻了下去。

　　叶生辰低低地笑了一声，侧头看她，眼底带着促狭的光：“比那束废墟里的白茉莉还亮眼？”

　　苏映清的脸颊瞬间飞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叶生辰！” 她作势要用手肘轻轻撞他。

　　叶生辰笑着躲开，肩膀不经意地与她碰了一下，又自然地分开。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而熟稔。

　　他们走到一处开阔的草坪边缘，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几只胖乎乎的鸽子在草地上悠闲地踱步觅食。苏映清从随身的小挎包里变魔术般掏出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一些面包屑。

　　“给，”她分了一半给叶生辰，“贿赂一下公园的‘原住民’。”

　　叶生辰接过，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有备而来啊，苏同学。”

　　“生活需要仪式感嘛。”苏映清俏皮地眨眨眼，蹲下身，将面包屑轻轻撒在面前的草地上。鸽子们立刻被吸引，咕咕叫着围拢过来，小脑袋一点一点，憨态可掬。

　　叶生辰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修长的手指捻着面包屑，动作小心地抛出去。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挨得很近的影子。看着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争先恐后，一种简单的快乐在两人之间弥漫。

　　“它们胆子真大。”苏映清看着一只大胆的鸽子几乎要蹭到叶生辰的鞋边。

　　“可能看我们比较面善？”叶生辰轻笑，目光从鸽子身上移开，落在苏映清被阳光晒得微红、带着笑意的侧脸上。秋风吹起她颊边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拂过她小巧的耳垂和那粒小小的珍珠母贝耳钉。

　　沉默了片刻，只剩下鸽子啄食的细碎声响和远处孩童模糊的笑闹声。苏映清看着身边人沉静的侧影，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起。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闲聊的随意，却藏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说起来……生辰，你是从小就在伦敦长大的吗？感觉你对这里很熟悉。”

　　叶生辰撒面包屑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侧过头看她，眼神温和：“不算从小。我是在北京出生的，胡同里长大的那种孩子。”他嘴角弯起一丝怀念的弧度，“冬天在结了冰的后海上疯跑，夏天傍晚坐在四合院门口的小板凳上听爷爷讲古。后来父母工作调动，我大概……七八岁才来的伦敦。”

　　“北京啊……”苏映清眼睛亮了亮，“我去过一次，冬天，冷得鼻子都要掉了。但故宫的雪景真的好美，还有胡同里的冰糖葫芦！”她想起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捧着那串晶莹剔透的山楂球，忍不住笑起来。

　　“冰糖葫芦？”叶生辰挑眉，眼中笑意加深，“那你肯定没尝过我们胡同口张大爷做的，那才叫一绝，山楂又大又甜，糖壳脆得咬下去咔嚓响，一点不粘牙。”

　　“真的吗？”苏映清一脸向往，“那下次……下次去北京，你一定要带我去尝尝！”

　　“好，一言为定。”叶生辰应得干脆，随即反问，“你呢？听你口音，南方人？”

　　“嗯，南京。”苏映清点点头，声音轻缓下来，带着一种温柔的乡愁，“秦淮河边上长大的。春天的时候，河岸两边都是梧桐树，新叶刚长出来，嫩绿嫩绿的。夏天虽然热，但傍晚坐在河边的石阶上，吹着带着水汽的风，看游船来来往往，感觉整个世界都慢下来了。”

　　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在遥远的故乡河畔，“最喜欢秋天，满城的桂花香，甜丝丝的，走在路上都像泡在蜜罐里。夫子庙门口卖糖芋苗和赤豆元宵的小摊，热乎乎的一碗下肚，整个人都暖了。”

　　她描述的画面充满了湿润的水汽和甜糯的香气，与此刻伦敦干燥清冽的秋日公园截然不同，却异常生动。叶生辰专注地听着，仿佛能透过她的描述，看到那个烟雨朦胧、桨声灯影里的江南古城，看到一个梳着马尾辫、在秦淮河边奔跑的小女孩。

　　“桂花香……”他轻声重复，像是在品味这个词的韵味，“难怪你那么喜欢茉莉花，都是南方温婉又馥郁的味道。”

　　苏映清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记得？”

　　叶生辰从草地上站起身，也顺手拉了她一把。两人继续沿着湖边漫步，脚下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声响。“当然记得。第一次在你速写本里看到画满了茉莉花，后来在唱片店，你包里掉出来那张茉莉花书签，再后来……”他侧头看她，眼神深邃，“那是你故乡的味道吧？藏在花里的乡愁。”

　　苏映清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她没想到他观察得如此细致，将那些散落的、关于茉莉的碎片都串联了起来，更读懂了她藏在花香背后的那点思念。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混杂着被理解的悸动和淡淡的思乡情绪。

　　“嗯，”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靴尖踢开的一片落叶，“茉莉的花期长，香气也特别，闻到它，就像……像回到了小时候家里那个小小的院子，妈妈种了一棵很大的茉莉花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关于母亲和那个重组家庭，她没有多说，但那份潜藏的、对温暖亲情的怀念与缺失，已悄然流露。

　　叶生辰的脚步放缓了。他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走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为她隔开了秋风的微凉。他肩上的帆布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温和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份带着淡淡愁绪的沉默：“伦敦的秋天，虽然闻不到桂花香，但阳光好的时候，在公园里这么走着，感觉也不错。”他指了指前方一片金灿灿的银杏林，“看那边，像不像铺了一地的碎金子？”

　　苏映清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片银杏林在阳光下燃烧着纯粹的金色，落叶厚厚地铺满了地面，耀眼夺目，将刚才那点乡愁瞬间冲淡了许多。她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嗯！很漂亮！”

　　他们走到湖边那排熟悉的长椅边。长椅是深绿色的铁艺，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两人坐下，肩与肩之间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

　　苏映清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清雅的茉莉花香混合着淡淡的茶香立刻飘散出来。她倒了小半杯盖，递给叶生辰：“喏，我泡的茉莉花茶。不是什么好茶，但花是我在附近花店买的，很新鲜。”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得意，“尝尝？家乡的味道改良版。”

　　叶生辰有些惊讶，随即眼底漾开温暖的笑意。他接过那小小的杯盖，白色的茉莉花苞在浅金色的茶汤里沉沉浮浮，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谢谢。”他小心地吹了吹，啜饮了一口。温热的、带着清甜花香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熨帖的暖意。“很好喝。”他由衷地说，又喝了一口，“比咖啡店里的香多了。”

　　苏映清也给自己倒了一点，捧着杯盖小口喝着，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晒到太阳的猫。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看着湖面上的天鹅梳理羽毛，看着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湖面，又被水波轻轻推开。阳光慷慨地洒在身上，驱散了秋日的最后一丝凉意。家常的絮语暂时停歇，只剩下舒适的沉默在彼此间流淌，像这秋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而宁静。

　　叶生辰的目光落在湖面跳跃的光斑上，又缓缓移向身边安静喝茶的女孩。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尖被阳光照得有点发亮，神情放松而恬静。他握着杯盖的手指微微收拢，感受着那残留的温度。

　　“映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大提琴的某个低音弦被轻轻拨动。

　　“嗯？”苏映清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向他。

　　叶生辰的视线与她相接，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秋日的阳光和她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沉静的暖意。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词句，最终只是将杯盖递还给她，唇边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

　　“下次……试试放点冰糖？也许会更像你记忆里秦淮河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