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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桓第一次见到Dico的时候,是在一次旅行团的活动。
      车子中途出了点问题,停在田野间纵横的小路上,四周都是开满金灿灿油菜花的农田。她穿着白色纯棉无袖衬衣,靛蓝的宽松牛仔裤,鸭舌帽压下来低低地遮住眼睛。背对着人群,就那样一直仰着头,望着她面前一棵不知名的花树。粉白细小的花瓣,不断地从枝叶间隙中纷纷洒落下来。她的背影,他觉得,瘦削而执著。他习惯了以自己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
      两个小时之后,他知道了,她是这次旅行的导游。
      目的地是距离城区三小时车程的小镇。不是什么著名的地方,然而历史很悠久。更重要的是,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望鱼。
      他不是喜欢出行的人,有时候他宁肯整天呆在宿舍里或者图书馆。安静和沉默会让他感到安全。
      一个星期之前学院组织了一个旅行团,他去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打发掉五一的三天长假。
      在学校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让自己忙碌起来,他把日程排得满满的。步行五公里去看画展,在美术馆学油画,去酒吧做计时工,找老外聊天。假期尤其是长假,对于他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萱接了一单生意要去北京一趟,她执意要带他一起去,但是他不肯。他给她的理由是,半学期逃掉的功课,得补一补了。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很多东西一直都在悄悄地变化着,他们都察觉到了,但是谁都不愿说破。
      如同每次在她给他钱的时候,他发觉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受之坦然。他会觉得羞耻。
      但更多的,是无奈。

      2
      他一直盯着她看。
      她看上去始终心不在焉,一本书在膝盖上摊开,但她的眼睛一直望向窗外。玻璃是暗色的,透过车窗外面是黑白的世界。
      山路难行,车子剧烈地颠簸,他开始觉得头晕。虽然在十八岁之前,他的生活就是不停地辗转于两座城市,但是车轮上的生活并未让他习以为常。他总是晕车,时间和空间的飞速运转,那种感觉让他作呕。他想,他是不容易变得麻木的人。因为始终保持清醒,所以总是一个人孤独和痛苦。即使他遇到了萱,也不过是两个人的孤独和痛苦。
      就像他不久之前在一个地下诗歌网站上看到的句子。并非这一切无可救药,只是我们不愿改变。

      他们在一排红漆的木房子前下了车。他看见悬在前面的一块类似于古代界碑的巨大石头,上面拓着朱红的篆书,望鱼古镇,旁边附着大片小黑字是详细的历史介绍。他没有戴眼睛,只觉得那像一堆昆虫的尸体,几千年,几万年,慢慢地腐烂在岩石上。
      走在主干街道,他意识到他正踏足一片残骸。如同所有以历史悠久见称的景点,残破的房门,年久失修的土木墙壁,色彩剥落的雕花镂窗,还有神情慵懒的行人,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被人缅怀的病态情结。
      然后他听见她的声音,透过一个小喇叭的机械扩音,她挥动着一面小旗子,跟我走。
      他看见她仍然面无表情。

      在他的印象中,跟在一大堆人后面的游览观光是很不快乐的事情,虽然对于快乐他并无确切概念。最早的记忆是他很小的时候,小到只能记起一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和心情。他和父亲一起,跟随一个旅行团通过铁轨去往另一个城市。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当时的感觉却完全想不起来,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一窗一窗呼啸而过的风景。它们后来都成为他黑夜里纠缠的梦魇,暗无天日,但是欲罢不能。
      他们似乎是去参观了一个大型动物园,里面住着大猩猩,斑马,还有可供骑乘和拍照的骆驼和大象。他仍能记得父亲用手把他托起来放到一只大象的背上,那一刻他觉得兴奋而恐惧。
      他对一个网上认识的朋友说,因为世界的骤然远离。
      他更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乱走,颠倒流离。但那只是一种向往,永远无法实现。
      CD突然没电,耳机里激烈的金属摇滚戛然而止,周围喧嚣的人声扑头兜过来。他兴味索然地跟在人群后面。阳光很好,南方的五月已经开始炎热,他的手心全是汗,因为一直揣在口袋里。他不得不拿出来,但是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于是又揣回去。
      他听见她一直在不停讲话,距离太远听不清讲些什么,大致是介绍风土人情和一些民间故事。她的脸埋在鸭舌帽檐下,一片阴影,只有嘴唇不停地翕动。他注意到她的手也一直揣在口袋里。
      天很快暗下来,他们需要爬到一座山的山顶,完成这次旅行的最后一个步骤,露营。
      山不是很高,但是陡峭难行。同行的多是女生,只有他和另外一个男生。他在一片叫苦连天的埋怨声中抬起头,远远地看见她已经到山腰了,白色的T-shirt在暮色笼罩的苍翠山野里时隐时现。
      他是第二个到达山顶,气喘吁吁地仰靠在一棵树下。然后他发现她就坐在他不远处一块很大的岩石上,她在抽烟。
      他走过去,看见石板上的三个烟头。
      好轻功。他说。
      她转过身来,很勉强地微笑。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他看清了她,那是一张不漂亮的脸,却风情万种,像一个越南女人。皮肤由于沉溺于香烟而粗糙暗黄,有流转如烟花的眼神,让人联想起一片漆黑的墓地里仍不放弃生命的磷火。
      他说,不过,作为一个导游,把自己的游客扔在后面,好象不太专业吧。
      她看着他,她突然说,我见过你。
      你肯定?
      她点头,又摇头。说不准,但是一定在哪里见过。你是哪个院的?
      他说了他的学院和班级。
      那就对了。我们是在同一个教学楼上课的。
      那我该叫你同学了?
      是学姐。她纠正,我读大四。
      我的名字是桓。
      Dico。她说,仍是那种面无表情的微笑。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到达山顶。他们开始生火搭帐篷。
      他没有加入他们,因为他只需要铺好他的睡袋。他发现她也一样,铺好睡袋便坐在石板上听CD,她摘下了帽子,长长的头发在风中垂散。他笑,他们真的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喂。他走近她。
      ?
      我是英文系的学生,都是用的中文名。你居然用英文名,真是恁地放肆。
      我的中文名太难听,很久都没用了。
      她取下一只耳机,你要不要听听?
      他戴上听了一会,然后他开始安静地笑。
      你笑什么?
      他说,你等等。他钻进他的睡袋里,把大登山包拽出来,拉开给她看,里面是满满一包摇滚CD。包括她正在听的Nine inch nails。
      So we are both lonely guys。他说。
      她笑而不答,夜开始深沉下去。

      两个美院的女生开始忙着搬弄她们的画板,她们要画在山顶上看到的漫天破碎的星斗。画布上一点一点涂满深蓝的颜料,他想起了那幅不久之前在画展上看到的油画,《情人的眼泪》。蓝色的大海,不断地从天空掉落下来的水滴,还有双桅帆船,伫立在船头相拥的情侣。
      其实生活中还是会经常出现一些让人感念甚至热泪盈眶的场景。只是,他早已过了矫情的年纪。
      人是会突然之间老去的,他一直相信。即使外表永远可以伪装得很清醇,灵魂却已经苍白溃烂,如同生长在石头城市钢筋水泥缝隙的花草。
      山区的夜很冷,风不大,但是不间断。他裹紧睡袋,只把脑袋露出来,听着篝火在风中燃烧的声音。几个女生在帐篷里低低地说话。他觉得这是他这次出来唯一的收获。他喜欢安静和慢节奏,他喜欢世界在他身边运作不休而自己置身事外。他不会觉得孤独,因为他已经习惯被孤独吞没。
      快十二点的时候,萱打来了电话。
      我后天早上回来。山区信号不好,她疲倦的沙哑的声音,从远在千里的地方被无线电波传送过来,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他在脑子里回想她的样子,但是想不好,虽然他们才分开四天。他和她只是两具寒冷的躯体,需要相拥取暖,生命才可以继续。但是仅此而已,他的生命里并没有她。
      他不说话。
      你干什么不说话?我要回来你不高兴?
      他还是不说话。
      萱提高了声调,你是不是希望我死在外面不要回来?
      两个人,在彼此相隔千里的黑暗中,沉默地对峙。如同以前很多个争吵的夜晚,她会一直狠狠地注视他,而他只是淡淡迎上她的目光。但是现在他们谁也看不见谁。他拿着电话想象着她恶狠狠的眼神。他知道她是软弱的。他一直不愿顾及她的感受,因为他们都一样可怜。
      她的口气软下来,你需要什么东西吗?这里有很多漂亮的小东西,我买给你。
      他低声说,不用。
      我现在走在北京一条很繁华的街上。她在电话里剧烈地咳嗽,她应该是在抽烟。北京今天落好大雨,我没有雨伞,浑身都湿透了,很冷。
      他轻轻地笑,怎么?你的客户不留你过夜?
      骤然加剧的呼吸,然后电话被挂断,一连串机械盲音。沉默如同坠入冰河。
      他关掉手机。萱是神经质的女人,她会在某个晚上突然打给他十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或许没有安全感的女人都会慢慢变成这样。而他今晚不想再说话,他觉得累。
      不远处另一个睡袋空荡荡的。他脑海里瞬间闪现出那个女孩苍白的笑容。他想,她一定也是个生命里有太多阴影的女子。
      无法入睡,他爬出睡袋。走到那棵最大的黄葛树下点了一支烟,轻轻坐倒在地。缓缓腾起的烟雾在他指间跳升,他感到身躯的下沉。他并不沉溺于香烟,但是感到疲倦的时候会抽得很厉害,有时候看一部电影,地上会落下十几个烟头。他喜欢那种意识突然丧失掉的感觉,因为很安全,可以停止思考。
      他的手突然触到异常的东西,低头一看,那是一双鞋,白色的系带球鞋。倒在一片杂草尘土里,优雅得如同圣诞节礼物。
      然后他看见了两条赤裸的小腿,悬在树枝上来回晃荡。
      她向他招手,你要不要上来?
      他仰起头看她,夜色中她嘴角有单薄的笑容,但是看得出来,她似乎很快乐。
      你在上面能看到什么?
      星星,远处的河,沉睡的群山。她把头拼命地往下探,长长的头发从树杈垂散下来。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她说,你看,这样这个世界在我眼里颠倒过来了。
      他沉默,低下头又抽了一支烟。
      你是否会经常觉得疲倦?她突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
      我感觉得到你心跳缓慢,说明灵魂很安静。对生活厌倦的人才会有一个安静的灵魂,因为他们把□□很灵魂分得很清楚。
      那么你呢?他问,你是否也能分得很清楚?
      以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它已经死掉了,我亲手杀死了它。
      她说,我亲手杀了它。风不停歇,他感到寒冷。她埋在树枝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他觉得她也一样寒冷。

      天亮的时候,露营结束。
      很好的阳光,他们按原路折回。而她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挥动着小旗子,拿着扩音喇叭,鸭舌帽压得很低。他知道那是她的面具,而真正的她躲在暗无天日的地底,静静地观望她眼中颠倒的世界。就像她爬在树上的时候一样。

      你有没有E-mail?或许我可以写信给你。
      他从包里拿出笔,写在她手背上。她的手很苍白,全无血色,跳跃的阳光下,隐约透出皮肤下面的青筋和毛细血管。

      3
      生活继续。
      假期终于结束。他走在校园里,感到无比快意和轻松。他觉得他像是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囚犯,外面的世界让他不安,只有监狱,只有被囚禁,他才能感到安全。他的理想,如果还有理想,他希望可以一直读书,大学,研究生,出国,然后留校继续任职,就这样一直读下去。因为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让他忍受生命的方式。
      图书馆前的长长的阶梯,开满了红白的花朵,还有簇在一起的金盏菊,它们的生命常常旺盛得让人羡慕,尤其是在这样的阴雨天气,而且是在黄昏。
      图书馆的气味让他喜欢,如同他喜欢酒吧咖啡厅的气味一样,虽然他无法形容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气味。他喜欢呆在那里,即使不看书,不喝酒,不喝咖啡,他只是习惯了在那样的环境里。
      目不斜视地走到最后一排书架,蓁已经坐在靠窗的座位了,她把头埋在书里,但是她看见了他走过来。
      Hi,今天你好像来晚了。她抬起头来对他微笑。
      蓁是他所在的班级里,第一个跟他说话的女生。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戴着耳机听音乐,那一段时间,他记得,他没有过笑容。
      有一次他忘记了上课的教室在哪,只好坐在台阶上抽烟。一个女孩朝他招手,叫他的名字。她说,你一定不认识我,我的名字叫蓁,是你的同班同学。女孩有着很明亮的眼睛,她一直微笑,那是他很久都没有看到过的清澈笑容。她带他去正确的教室。
      她会在图书馆里帮他留座位,当她发现他们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图书馆最后一排书架旁的时候。偶尔在校园里碰面,她会朝他微笑。
      他挑了一本书,在她对面坐下来。看了一会,他觉得寒冷,于是起身关窗。粉白的花瓣从一棵花树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他站在窗前,仰起头看着那棵花树。他想起那个女孩,也是这样,仰着头,看着眼前的美丽生命抖落的瞬间。
      蓁在他背后看着他。四楼空荡荡的图书馆寂静无声。
      他的电话突然响起来。
      是萱沙哑的声音,我到机场了,来接我。
      他说,好,我这就来。
      蓁看着他低头整理桌上的书,你要走了吗?
      他点头。
      可是今晚有课。
      可是我真的要走。他说。再见。他从背包里取出CD,戴上耳机,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耳朵里是激越的摇滚,机场的喧嚣无法拂入。萱在拥挤的人群里朝他招手。她没有化妆的时候就像很多二十岁出头的女孩,青涩甜美,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辫。摘下豹纹墨镜,她朝他无力地笑。他看见她的黑眼圈,附着在她浑浊的双眼周围,像某种刻在墙壁上的诅咒。
      她迫不及待地拉开旅行包,给他看她在北京街头淘到的宝贝——一幅凡高的油画《监狱的中庭》,一只七五零一陶瓷茶碟,还有一对色彩斑斓的漂亮泥偶。
      她没有在他脸上发现她意料中的欣喜。
      你不高兴?我以为你会喜欢的。为了它们我跑遍了几条街你知道吗?
      他摇头,他说,我很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他不说话。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难道你不知道吗?
      她又重新戴上墨镜,她说,我没有时间跟你吵架,我现在很累,我想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回到窄小破旧的公寓,他觉得沮丧。踩着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他想象着这个时候他的班级正在教室里上课的情形。但是想不好,因为他在上课的时候会去想别的事情。
      萱靠在他的肩头,她一定没有时间刷牙,她呼出香烟和酒精混杂的气味。有的人,他们的□□会比灵魂先溃烂,而有的人□□和灵魂一起变得苍白。
      公寓虽然窄小,但是地段很好,深夜可以买到便利店的热咖啡,还有通宵电影。当萱告诉他可以从学校宿舍搬出来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他不是适合群居生活的人,他无法忍受室友在他白天睡觉的时候弄出很大的声响,如同他们也无法忍受他在深夜弄出很大的声响——他总是用很大的音量听摇滚,虽然戴着耳机,但是黑暗会把微小的声音放大。不止一次,他听到了他们在背后埋怨。
      萱在卫生间弄出很大的声响,她每天晚上洗澡都会打开所有水龙头和淋浴器。
      他把那幅油画高高地悬挂在客厅。然后躺在沙发上盯着它看。
      那是描绘监狱中囚犯放风的画面。那些目光呆滞的囚徒,他们不是被放在风里,而是被囚禁在风里,阳光苛刻而严格地分发给他们,风在监狱的高墙外吹动着,刹那间,囚徒们有了自由的错觉。他们没有一个人望向头顶的天空,也没有一个人侧脸看墙,只是按照命令,走着规整的步伐,一圈又一圈,像某种诅咒和天谴。
      曾经一段时间,他是喜欢凡高的,那个被称为世界上最寂寞的人,看着他的画,那些疯狂涂抹的色彩,他会感到满足。但那是在他还没有放弃绘画之前。他现在已经不画画了,画板上斑斓的色泽让他恐惧。
      看着那幅画,他突然想起一个哲学家的话,囚犯最痛苦的不是被囚禁,而是被迫过集体生活。
      因为没有尽头,无从逃脱。

      萱从后面抱住他,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垂散,有洗发水淡淡的清香。她说,我好冷。他触到她的皮肤,如同踏足一片荒芜的沙漠。
      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萱的手指深深扣进他的脊背。他觉得他的身躯正在渐渐下沉,他喜欢这样的感觉,生命陷入短暂的停顿,不用思考,丧失语言。他看见油画上站在人群中那个面无表情的囚犯,有一刻,他发现囚犯并不是面无表情,也可能是错觉,那个囚犯分明正对着他笑。嘲讽的笑,他和他们一样,都是永远被囚禁的。
      激情退去的瞬间,他感到异常寒冷。
      他是会突然之间感到寒冷的人。有时在教室上课,坐在空荡荡的最后一排座位,隔壁班级偶尔会爆发一阵阵的笑声,他望向窗外,是很好的阳光,但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被冻僵了,每一寸流动都冷得让他发抖。他会默默离开教室,然后回到宿舍,裹紧被子躺在床上。孤独早已让他学会忍受寒冷,他知道,那无法避免。萱也一样,所以他们需要彼此的身体来取暖。否则,他们都会被冻死。
      他在一片黑暗中点燃一支烟。萱已经服下安眠药沉沉睡去。她长期失眠。他也是,但他拒绝使用安眠药,他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变得麻木迟钝,他宁肯整夜整夜地听摇滚。像一场漫长的自杀。
      凌晨一点,他打开电脑,发现有一封邮件,发件人只有一个大写的字母,D。

      桓。
      我在酒吧用手机给你写信。我猜你这个时候还没有睡吧。我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刚刚酒吧有人在打架,两个喝昏了头的成年人。其中一个拿砸碎了的酒瓶插在另一个人的小腹。你亲眼见过喷涌而出的血吗?和电影里的不一样,它们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不是酒吧灯光太黯,血不应该是这个颜色的。那些黑色的血不间断地喷出来,流到地板上,像一簇一簇妖异的花朵。
      那个男人一下就瘫倒在地,我看到他并没有痛苦的表情,或许是酒精的麻醉让他丧失了痛觉,又或者流血会让人觉得轻松吧。感情无处发泄的时候会很难受,鲜血是不是也一样呢?我常常幻想殷红的血从胸腔里喷薄而出的样子,它们在身体里压抑了太久,它们无处释放。所以我有献血的习惯,每六个月我会让400cc的鲜活血液离开身体。冰冷的针头扎进血管,暗红的血液流进另一个冰冷容器,那一刻,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寂静声音,有如释重负的残忍快感。
      我问自己,到底什么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如果生命只剩下鲜血流尽的一具躯壳。但是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我曾经画过一幅油画,一个割腕的女人,躺在地板上,鲜血从她手腕上的切口一直蔓延,我不知道怎么表现出刺鼻的血腥味,所以我画了无风自动的紫色窗幔·········可是那幅画被我烧掉了,我始终没有割腕的勇气。连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留恋什么。
      每次爬在树上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我是一只鬼,在夜里飘飞,风中流泪。
      我已经很难找到阳光下的路,更可怕的是,我仍在阳光下站着。

      他没有立即回复,因为实在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她要的肯定不是他的安慰,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已。她和他一样,都是被寂寞折磨了太久的人。
      戴上耳机,他开始听音乐。Sopor Aetenus的歌,那个来自地狱的乐队。第一次听到他们的no one is there,他才14岁,听不懂歌词,却觉得那个男人从头到尾一直在哭泣。
      Since no one is there and there is nothing to say.Sleeping most of the time to endure the pain。
      夜风起了,虽然夏天已经循序渐进,但是夜里总是很冷。他起身关窗,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萱睡觉很安静,没有鼾声,只是喉咙里会偶尔发出一丝丝啮齿动物般的声音。
      他在经常去的一个地下诗歌网站闲逛,他看到了一首题为《我等日落》的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站在天台上一片被龙舌兰浸染的绿色/不远处墙上的大钟陪我倒数/生命就在眼睛和耳朵里流逝着/我们都是恰好路过/可是为什么/我来到这个日照的国度/就是为了等它坠落/颠沛流离/是鱼的生活/寸步难行/是它们的寂寞/听得见大海的声音/却始终无法触摸/被各自的眼泪淹死/冲成浅滩的泡沫/我一个人站在大洋中心的海/我等日落
      他想,这个世界始终存在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无法觉得快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就是无法快乐起来。
      三点的时候,他合上电脑,上床睡觉。

      4
      他记不得这样混乱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这无关紧要。对于终将来临的事情,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可能曾经有过短暂的简单生活,那是被学业和理想操控的年龄,握在手心里的幸福,转眼成了不着边际的东西。
      高考之后,他突然拥有一大把从未有过的闲散时光。成绩已经知晓,一切在他意料之中。摆在他面前的路突然多了起来,但他知道,他想走的路,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
      在成都顺城大街的夜店流浪,他经常身无分文。有时候他会赖在一间酒吧,免费的火腿三明治和蔬菜汤可以稍微填补身体的空白。大脑里的空白却无法填补,汹涌而来的空虚常常让他忍不住想要杀死自己。直到他遇到萱。
      他始终相信那次打架事件对于他唯一的意义,就是让他遇到萱,完成命运其中一个步骤。
      酒吧暗红的灯光,他躺倒在圆形吧台前,紫色灯光吊缀彩带在天花板上旋转,烟草混杂着酒精味兜头扑过来,还有刺鼻的血腥味,沸腾的人声。很长时间过去,他发现他始终能清晰地记得这个场景。像某个电影令人难忘的一幕。
      血有一些是他自己的,有一些是另一个人的。那个中年男人,他忘记他们是为什么原因打起来。他们都喝醉了,他记得他是用手里拿着的一本看到一半的硬壳书砸在那个人的眼角,然后一只高脚酒杯飞过来打在他的脸上。接着他们扭打在一起。
      中年男人身体微微发福,身上有一股陈旧腐败的气味,像是弥漫了烟酒和大麻的毒,他一只手掐住桓的脖子,另一只手狠狠地打他的耳光。桓纤瘦的身躯根本无法动弹,他拼命地撕扯他的领带,他的指甲留得很长,在中年男人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道宛然的血痕。
      最后他们都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地,中年男人口里仍然咒骂不止。围观的人渐渐散去。
      中年男人被一个女人拉起来。她轻轻拍他的肩膀,挽着他的胳膊,把他扶到角落的座位。
      她走近桓,他闭着眼睛仰靠着吧台。有鲜血从他唇角渗出。他发现他根本不觉得痛,只是寒冷。
      你要不要紧?他听到她沙哑的声音。
      他懒懒地抬起眼睛,她穿着紫色吊带背心,亚麻色的刺绣短裙,妆化得很浓,银色眼影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不说话,一部分是不想说话,另一部分是因为他没有说话的力气。中年男人掐住他喉咙的时候,他感觉他的脖子是断掉了。
      她给他倒了一杯冰水。
      冰凉的液体经过喉咙,口里的血稀释后甜腻的味道让他恶心,那一瞬间,他觉得晕眩。他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他又听到她的声音,冷静的,但是咬牙切齿。
      我也很想打他一顿。

      有时候,人的是非观念是会突然变得模糊的。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善恶价值标准,如同有的人出卖□□,有的人出卖灵魂。他们都有自己信奉的原则,但是这一原则如果被放到社会价值体系来衡量,会立刻变得丑恶与肮脏。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
      所以大多数时间,桓不去衡量这个原则。没有什么是他真正在意的。即便当萱告诉他,她今年29岁,她的工作就是通过陪客户睡觉来为公司拉生意,他也觉得平淡无奇。接受一个人真的很简单,只要不爱她。
      因为萱,他的物质生活开始变得丰富多彩。他已经被窘迫的生活折磨得太久。窘迫和寂寞像一种气味,这么多年一直伴随着他,他憎恶它们。而现在,就只剩寂寞了。
      萱告诉他,那个男人,在酒吧和你打架那个。是个处级干部,刚刚被评为十大杰出青年。公司财务最近出了问题,才找他帮忙的。
      他轻轻捏着她的耳垂。他想,生活无论怎么样,其实都是可以继续下去的。而那个理由,可能很简单,很简单。比如,因为她给他倒了一杯冰水。比如,她可以给他很多钱花。

      5
      那天的体育课,他突然昏倒在塑胶操场。
      医生多次提醒他,他的病还没有痊愈,需要不间断地服药。但他还是会经常忘记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
      是测试1000米跑,他跑了一半,觉得呼吸困难,然后坐下来大口地喘气。眼前的世界突然就模糊了。
      世界的骤然远离。他想起这句话,第一次他被父亲的双手托到一只大象的背上时的感觉。
      他醒过来的时候,躺在校医院的病房,白色床单和白色墙壁晃疼了他的眼睛。蓁在一旁盯着电视,看到他醒过来,她睁大了眼睛。
      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六个小时了。
      萱开着她的红色BWM匆匆赶来,她应该是正在睡觉,被他的电话吵醒。因为他一秒都不想呆在这里,对于医院,他已经由厌倦变成恐惧。
      他们在车里彼此沉默,没有音乐,萱不喜欢听音乐。然后手机响了,是蓁打来的。
      电话里的声音清澈甜美,今晚的课你应该不会来了吧,我帮你请假。他说好,然后挂掉电话。
      那个女孩,挺关心你的嘛。萱突然不冷不热地说。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他把脸贴着车窗,这个城市的夏日午后异常明亮。刚刚被一场雨洗净的街道,高大的黄葛树,行人慵懒的步子。他被关在暗色玻璃里面,观望外面慢速前进的世界,外面的人却看不见他。
      他想,他真的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人了。

      那天那个开车来接你的人,是你姐姐吧。
      空旷而寂静的图书馆里,隔着两排书架,蓁小声地问他。天窗大开着,风轻轻地拍打桌上摊开的书页,不断地有枯萎的粉白花瓣飘飞进来。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为什么这么问?
      蓁眨着眼睛,因为好奇啊。
      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她盯着他。他毫无缘由地觉得烦躁。他忽然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女孩一怔,她大概没想到会被这么问。但是很快,她恢复了微笑,是又怎么样,不可以吗?
      你喜欢我也没用,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他的声音很冷,是没有任何语气的冰冷。
      如她所料,蓁是温和平静的女孩,她笑着转移话题,下午口语课是社团活动,我们要去外面搞一个采访。这次你不可以再缺席了。
      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瓦解,像窗外涌动的阳光,从浓密的树影间隙,落下来就碎成千百片。可是,说过的话收不回来。

      偾江每到这个季节都会变成一条肮脏的河流,暗红的河水翻滚着白色的泡沫,有很多不知名物体的沉浮,如同被抛弃的尸体,干涸的地方有暴露出的细碎岩石,那样赤裸地丑陋着。
      他慢悠悠地走在队伍后面,眯起眼睛打量擦身而过的行人。阳光下一张张充满青春的脸。
      他又想起Dico,或许他和她也无数次擦身而过,但是谁都不曾留意,因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者别离,都是微不足道的。
      这时口语老师在人群中转过身朝他喊,Hi!Come to join us.don‘t isolate yourself.很多人也转过身来看他,他朝他们微微一笑,继续慢悠悠地迈步子。耳机里声音快要把他淹没。
      In darkness I lie,all alone by myself,sleeping most of the time to endure the pain.Sopor aeternus的歌,那个来自地狱的乐队,灵魂哭泣的声音,但是听的时候他感觉温暖。

      他们去采访的是一位“年轻”的成功人士,32岁就做到了正厅级的男人。
      宽敞明亮的咖啡厅,他们围坐成一团,正中间的男人穿黑色西装,头发留得很短,薄薄地贴着头皮,看人的眼光肆无忌惮,无法掩饰的居高临下。
      他兴致勃勃地讲述他求学时代如何如何跑到倾慕的教授家里促膝长谈,讲述他如何在复杂的商业社会把握好人际关系。
      桓从人群缝隙轻轻瞥过去,他觉得那个男人的眼神,疲乏而倦怠。
      他们已经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可以让人觉得新奇的了,除了不断攀升的地位和身边不断更换的女人。萱曾经说,这样的男人,满大街都是。

      6
      Dico的第二封信。
      桓。
      今天晚上落好大雨。我没有雨伞,在这个多雨的小城里呆了三年,我仍然没有养成出门带伞的习惯。现在是深夜,我浑身湿透,走进路边一间小网吧,然后给你写信。
      我喜欢这里,因为里面很热闹,很温暖。虽然酒吧的夜晚一样喧闹,但是我不喜欢,我讨厌酒精和汗水混杂的味道,它们兜头扑过来的感觉像噩梦一样无法逃遁。可笑的是,我沉溺于它们。
      生活就是这么充满矛盾,你不喜欢的东西,偏偏每天都要打交道。有的时候我们恨不得立刻死掉,却还是希望好好地活着。就像那天你看到的,我拿着一个小喇叭不停地讲话,可是我不是爱说话的人,我经常幻想可以不用说话,不同别人交流,但那不可能。因为要活下去。
      这几句话说得的确不成样子。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会为了某种目的而生活下去,然而目的已经把生活变得面目全非。
      学期过半,周围的人都开始忙碌起来,各种各样的检测和资格证书考试,还有准备考研,或者实习。但是我却始终很闲散,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毕业后可以干什么。我希望可以一直在校园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这个世界其实不符合我的梦想,即使我也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但它就在那里,不在这里。
      昨天下午学校门口停着献血车,我又让400cc的血离开身体。针头开始扎进血管的时候,没有血流出来,那个穿白衣的女孩似乎是刚从卫校毕业的,她非常紧张地检查抽血器,但是没有发现问题。被橡皮管勒紧的青筋鼓胀起来,耀武扬威地如同挑衅。之后她颤抖着又扎了几次,但是仍然没有血流出来。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似乎丧失掉了痛觉。我微笑着对她说,没事的,再多扎几次。
      终于它们还是出来了,神情接近疲倦的女孩在血管周围轻轻地挤压,然后有暗红的血缓缓流出。我在心里对它们说,你们走吧,我不要你们了。
      献完血,依然是持久的晕眩,我躺在读书公园的长椅上。脑海一片空白,我喜欢那种短暂的轻松,旧的血液刚刚离开,心脏还没有来得及产生新的鲜活血液去填补。
      天是碧蓝一色,梧桐的新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可是我不在这里。

      信不长,但是他却看了很久。他把台灯关掉,在一片黑暗中凝视发光的屏幕,突然觉得刺痛。那个女孩像针一样,扎着他心底最后一块柔软的地方。然后他手指放在键盘上,在一片寂静中敲出很杂乱的声音,他觉得他该说些什么才好。

      Dico。
      或许真的如你所说,我们无法选择生活。但是我们可以一定程度地选择快乐。快乐你知道吗?
      虽然生活本身没有值得我们快乐的地方,但这并不是它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快乐起来,试着快乐起来,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停住,他不知道还能继续说什么。略微迟疑,他打了两个字,晚安,最后点了发送。

      电脑关闭的时候,屏幕微弱的光亮骤然熄灭。口里残留着黑咖啡苦涩的味道,但是他心里觉得宁静,很快就入睡了。
      那一晚,他做了一个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他看见Dico,她仍然穿着白色T-shirt,宽松的靛蓝牛仔裤,但是没有戴鸭舌帽,长长的头发垂散下来,盖住眼睛和半边脸,像某个惊悚电影里午夜游荡的女鬼。她从他身边走过,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没有一秒的停留。她看着前面的路,又或者什么也没看,她的眼神空洞,如同一具尸体。
      他想问,你去哪。但是他发现他无法说话。因为那是梦,梦里是讲不出话的。
      他跟在她的身后。他们来到一处断崖。
      从朦胧的天色中,他无法分辨那是清晨还是黄昏,断崖的绝壁有粗壮的爬藤,还有绽放的血红蔷薇,凛冽的风吹过来荡过去。她最后一次回过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是看他,仅仅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振翅的飞鸟。
      但她不是飞鸟。纵身跃下对于她或许是一次快乐的下坠,而他却心惊胆战,他甚至听见断崖的风摩擦她的身体时,尖锐的撕裂声。他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
      又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寒冷,他抱紧自己的身体,在断崖边不停地颤抖。
      她又看到萱,那个穿紫色吊带背心化着浓妆的女人,她走近他,她不知从哪里拿了一件貂皮长裘给他披上,将他包裹起来。他不再那么寒冷,但是她紧紧的束缚让他透不过气。
      意识快要散尽的时候,有短暂的清醒,他似乎看见一抹明亮的笑容,她在朝他招手。熟悉的眼睛,熟悉的脸,笑起来清澈纯净,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第二天,他迟到了。
      醒来的时候,闹钟已经响了四次。大脑里昏昏沉沉的,他开始回想那个梦境,但是不完整,只能拼凑几个破碎的片段。他觉得头痛欲裂。
      远远看到开向学校的公交车停在站台,他开始发足狂奔。那种跑到死的跑法。因为他一直小心恪守的原则,宁肯旷课,也不迟到。他觉得一个人可以没有理想,没有信仰,但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原则。
      然而他还是迟到了。
      是公开课,三百人的教室,讲师透过话筒呆板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他默默地走到最后一排座位,发现那个女孩也坐在那里。
      Hi,她朝他微笑,是很清澈的笑,你迟到了。

      课间休息的间隙,他从包里掏出一袋花花绿绿的药片。
      蓁替他倒好开水。突然她问,你有没有吃早餐,西药必须饭后吃。
      他摇头,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她皱起眉,这怎么可以?
      他突然想到那个梦,那个悬崖边朦胧的笑容。他终于意识到,身旁这个女孩,她和他是不同的人,他不该走进她的生命,他不可以这么自私,他宁可让自己残忍。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他是残忍的人。
      是在读小学的时候,他和同伴在路上发现一只流浪的小猫。刚出生不久的猫咪,眼睛都还没有完全睁开,嫩黄的绒毛,在路边缩成一团,可爱但是很可怜。他把它轻轻捧起来。他问同伴,你养不养它。同伴说,养它太麻烦,不养。于是他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顺手抱起一块大石头,砸了下去。整个过程连贯而没有丝毫犹豫。同伴吓坏了,惊叫着问他干什么。他平静地说,你不养它,我也不愿意养它,只好杀了它。
      他依然记得小猫濒死,尚未发育完全的喉咙里含混不清的呜咽,那天沾在他手上的粘稠的血,他悄悄跑到水龙头边洗了好久才洗干净,放到阳光下,仍然闻得到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杀戮不是最残忍的行为,他一直笃信这个。
      7
      他偶尔会忍不住猜测他将怎么样第二次与Dico相遇,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又见面,而且是在那样一个场合。
      那天他是碰巧路过素质文化中心,突然听见里面一个女孩激越的歌声。
      Don‘t turn away.Don't try to hide.Don't close your eyes.Don't turn out the light.
      Evanescence的歌。很有哥特风格的摇滚。他看过这首歌的MV,女人野性的歌声和妩媚的红唇,愤怒和情欲摆布的宿命之下,是千古雷同的寂寞与空乏。这个世界总有那么一群人,注定无法得到快乐。
      悬挂在大厅前的横幅告诉他里面正在展开一场女生才艺比赛,他向来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但是这一次,他走进去了。
      灯光与彩带,喧闹的人声,他强忍着随时准备冲出去的念头,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台下。然后他看到瘦削的Dico。
      她一个人站在台上孤孤单单的身影,摇摆闪烁的灯柱打出暗昧的光投射在她脸上。她在一片阴暗和光亮交替中旁若无人地起舞,舞步凌乱而破碎。有时候像一只暴怒的狮子,有时候像一只渴望振翅远飞的蝴蝶。歌曲末尾的部分,她像Evanescence一样扔掉话筒,愤声怒吼,尖利的声音在封闭的大厅里久久回荡。
      他听见台下观众不明显的私语和笑意。他们是在嘲笑她,又或许是惊讶。这样不懂得收束自己的女孩。

      大厅的角落,她靠着墙壁孤零零地站着,如同她在舞台上一样。
      他走过去,看到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他递给她一张纸巾。
      唱得很好。他说。
      她朝他虚弱地一笑,她看上去似乎很寒冷,一直不停地颤抖。
      她说,我好冷,我想喝酒。

      Black&White在城市的东北角,离学校有半个小时的车程。空荡荡的夜间巴士上,他们彼此沉默。他坐在最后一排座位,而Dico站在车厢中央,两只手拉着吊环,身体随着车子的摇晃前后摆动。他看着她,有时候他觉得她很自由,是那种死亡都无法阻滞的自由。
      城市的边缘地带,大多是低矮的建筑,但是夜里还是流动着十彩霓虹。
      酒吧是在二楼,像它的名字一样分成两个区域。Black有激烈的摇滚乐和舞池,活跃时间是在凌晨,昼伏夜出的人会在那里疯狂到天亮。而White幽雅安静,CD里流淌着如水的钢琴曲或者爱儿兰风笛。中间是厚厚的隔音墙,两个区域严格地界定开来。Dico告诉他,她不喜欢White,她受不了里面的香水味。
      一推开标牌上挂着Black的旋转玻璃,激越的重金属鼓点和浓浓的烟草味立刻兜头扑过来。这是他熟悉的味道。
      环形吧台前,Dico要了威士忌苏打,他要了黑咖啡。他们坐在高脚凳上,她的酒喝得很凶,一杯接一杯。调酒师似乎跟她熟稔,她每次招手要酒的时候,他会朝她微笑。
      你为什么不喜欢喝酒。她问他。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杯了。但是看起来依然没有醉意,脸色冷静而苍白。
      他反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喝酒?
      因为寒冷。喝酒可以让我感到温暖。她说。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血液流失可以用什么来填补。
      你献过血吗?她问。
      没有。
      那你是不会明白的。
      为什么要参加那个才艺比赛。迟疑了很久,他还是忍不住问她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他们不是你的观众。
      她用空酒杯来来回回地碾压着手掌,她说,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不过我今天不想说,以后或许会让你知道的。
      为什么?
      舞池中爆发出一阵阵尖叫,疯狂的人群在狭窄地空间里扭动着身躯,无法停止,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她突然变得无比烦躁,桓,你应该清楚,我们之间不应该有那么多问题。
      我们回去吧,我已经不那么冷了。

      回到公寓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一片。萱仰靠在楼梯口一片阴影中等他。他看了一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她问他,她声音很轻,她看起来很虚弱。
      学校里一场演出,刚刚才结束。语气平淡,他是习惯说谎的。这个习惯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养成,只要足够冷静,说谎这种技能可以无师自通。
      什么演出?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她停了一下,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么晚怎么没去上班。
      他不说话。他觉得很疲倦,他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冲凉。
      我生病了。萱说,但是哗哗的水声淹没了她的声音。
      桓脱掉衬衣,他突然闻到淡淡的酒气,虽然他没有喝酒,但是去过酒吧的人总是无法避免地会带上里面的味道。萱一定也闻到了,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他望向半透明的彩绘玻璃门,萱斜靠在门外,她的身体覆盖的阴影,像一朵颓败的花,瞬间凋零。

      萱真的病得很厉害。他起床的时候看见她不停地喝水,拿着杯子的手一直颤抖,她脸色苍白,双眼红肿,显然一夜都没有睡觉。
      昨晚没睡?他问。
      她轻轻点头。整个晚上都口渴,只好不停地起床喝水,根本睡不着。
      为什么不用安眠药?
      她沉默,垂下头继续喝水。窗外涌动的阳光流泻进来,她的脸半明半暗。
      桓。她突然开口,声音迟缓,没有任何语气。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我是说,忘掉彼此的过往,抛掉一切,然后真正地开始。
      你想说什么?
      她语气强烈起来,急切地向他描述她心中的图景。我离开公司,然后开一间小小的咖啡厅或者酒吧,然后你毕业,找一份闲适的工作,下班后我们一起喝咖啡,听你喜欢的音乐。你说这样好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她没有在他眼中看到她希望看到的东西。她迟疑着。
      桓,我可能,或许已经破坏了游戏规则。她一字一顿,我发现我爱上你了。
      她用手抚摩着她平坦的小腹,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再用安眠药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表情依然很冷静,冷静得有些冷酷。
      不要给别人找麻烦,也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淡淡地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你应该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将来可以承诺的。这是他很早以前就对她说过的话。或许他的身体里仍然残存着一些感情,但是它们不在这里,不在这个世界上。他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而且,它们不是爱情。

      8
      当然,他是有过爱情的。纯纯的,毫无杂念的爱情。那是那个白色年代漫长的寂寞生命的调味。
      最清楚的记忆,是放学后他在操场等她。空旷的操场上遍植高大的槐树。一个个云淡风清的初春黄昏,他踩着满地堆积的槐花来回踱步,不断有纯白的花瓣从葱茏的树枝飘飞下来,风中弥漫着淡淡的芳香。还有低年级教室整齐的朗诵,还有她的白色衣袂。这些记忆都是与槐花淡淡的清香联系在一起的,如同某个古老幕剧中荒凉的场景。触手可及却又不着边际。
      有时候他会在抽很多支烟后,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些场景,然后莫名其妙地掉下泪来。
      蓁问他,你有没有觉得特别寂寞的时候。
      他们走在校园青葱的读书走廊,天空一片灰暗,这个多雨的南方城市,五月的天常常会是这样。
      他侧着头想了一会,但是没有答案。
      这个问题很难吗?你只需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他继续沉默。
      她叹了口气,和你这个人说话还真是不容易,你好象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他看着她,那你示范一个关心的样子给我看。
      她尝试了几次,但是没有成功。她说,其实不需要,只要你真正开始融入周围的群体,关心是会无师自通的。

      中午的时候,他收到墨发过来的短信。
      一起吃个饭吧。我们有很久没有见面了。
      他拒绝了,他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吃饭。他记得他甚至没有和萱吃过一顿饭,他们的作息时间总是错开。
      墨和他是同一学院,同一栋公寓的大一新生。但是遇见墨纯属偶然。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搬出去住,每天晚上都会在自习室的黑暗中独自对着电脑敲字敲到凌晨。耳机里是喧嚣的摇滚,放在一旁的黑咖啡总是一片冰凉。暗无天日,是他对那一段生活的描述。
      墨出现的那个夜晚下着很大的雨,窗外淅沥的雨声并无法影响他的心情。如同耳朵里激越的摇滚一样,只是为了让他更加平静。
      他记得墨走进自习室的时候,他闻到他身上潮湿的味道,似乎刚刚淋了雨。他坐到他的旁边,一阵沉默后,他开始说话。
      听说你是写小说的。
      听谁说的。
      他微微一笑,他说,其实我也在尝试写小说,最近刚写了一个短篇,但是读来读去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想让你帮忙看看。
      桓用三十分钟的时间看完了那个故事。此间那个男孩一直安静地坐在他旁边,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但是可以听到他匀称的呼吸。
      故事是讲一个男人把自己关在家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终于有一天他无法忍受,拿起菜刀砍在自己身上,尖锐的刀刃没入身体,但是他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血流出来,刀深深陷进去,无法拔出来。于是他又拿起一把刀砍在身上,结果还是一样。最后他把家里所有的金属全都扎在自己身上,但是仍然无法死去,而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杀死他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出门买刀,一路上遇到的陌生人都好奇地看着他,有的停下来问他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刀,他不断地向他们解释原因。问的人越来越多,一遍又一遍的解释。很快,他身上的刀全都松落下来。终于他都忘记了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刀痕。最后他结婚生子,幸福地活下去。只是每次当他看到身上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总是会感到莫名其妙地难过,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想不起那些伤疤是怎么来的了。
      第二天他就改好了那个故事。
      开始的时候没有变化。只是故事结尾,那个男人没有结婚生子,而是用一生中剩下的时间来回忆那些伤疤到底是怎么来的。它们已经不会疼痛,仅仅是一片停留在皮肤表面空荡荡的难过,悲伤真实得触手可及,但就是无法想起那个原因。最后,他决定用一把刀结束自己的生命,于是又有了开始那个故事,他不停地砍,不停地忘记,周而复始,如同我们措手不及却又无能为力的命运。
      带着伤疤的人是不可能再重新开始生活的。桓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漠而冷静。命运伸向我们伸出手的时候,已经囚禁了我们,谁都无法得到自由。
      很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坐在他旁边的男孩幽幽地开口。你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
      你生命里有很多阴影。

      从小到大,他都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人。因为他的歇斯底里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所以墨提议他们可以做朋友的时候,他只是口气冰冷地说,我没有朋友。
      搬到萱那里住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墨,他想他其实是不需要朋友的。有些东西永远无法分享,更无法分担,可以用来分享和分担的东西,他一个人也可以承受。比如,寂寞和恐惧。

      9

      医院长长的白色走廊,半开的天窗有阳光斜斜的透进来,地板上扩散出刚拖过的消毒水的味道。穿白大褂神色凝重的人走来走去。这是他熟悉的地方,没有笑声,死气沉沉。他从小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在家和医院两个地方辗转,是他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有的时候半夜突然被噩梦惊醒,梦里是追杀他的鬼魅,或者是一把悬在空中的弯刀。体温烧到他口齿不清。他被裹在被子里送往医院,像一只惶恐的小动物。
      但是他从来不哭,他甚至已经忘记了泪水滑落的感觉。他想,人都是在麻木中变得坚强的,又或者,麻木和坚强本来就一样。
      他们走过排着的长长的队伍,萱挽着他,她看起来苍白而虚弱。
      他们在候医室天蓝色的凳子上坐下来,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晶莹如同陶瓷。他想起他曾听说过怀孕的女人皮肤会变得特别好。他一直看着她,她看着窗外涌动的阳光。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虽然迟疑,但他觉得是有必要的。这已经不是他全无羁绊的作风了。
      萱不说话,也不去看他,她把长长的头发拢下来。
      然后里面开始叫她的名字,看着她走进去的背影,他感到难过。
      很多事情,他真的无法逃离,谁都无法逃离。那一刻,他真的真的希望所有一切可以快点结束。

      10
      去学校的路上,他看见校门口停着的献血车,喇叭里放着柔缓的音乐,戴红帽子的志愿者挥动着小旗子在作宣传。
      他脑海里一瞬间闪现出很多事情,他终于无可抑制地走过去,在阳光下伸出他纤瘦的手臂。
      冰凉的针头扎进血管,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像Dico那样没有血流出来,但是很快让他释然。他的血是鲜红的,只是在流到另一个冰冷的容器里才开始慢慢变暗,他想它们是死掉了,一离开身体立刻死去。他闭上眼心里轻轻地说,你们走吧,我不要你们了。
      200cc的血离开了他的身体。柔和的光线中他微微眯起眼睛,享受着一阵又一阵持久的晕眩。坐在路旁的石凳上,他想他已经有些明白Dico的话了。血液流失可以填补,但是灵魂的空洞和匮乏却没有办法填补,只能用酒,一杯又一杯来麻醉。但是这样的流失与填补只能是恶性循环,永远不会有尽头。

      生活又恢复正常,他仍旧按时上课,骑车去郊外散步,周末独自去看一场电影。每天很长时间呆在图书馆。漫长的阅读可以让他暂时忘掉很多事情。蓁有时会给他带来一杯速溶咖啡,然后站在窗前沉默地看外面的花树。很长时间他们不说一句话。
      平静的生活总是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他不禁去想象如果一直可以这样平静下去。但那始终只是幻觉。他的平静生活很快被打破。
      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他收到Dico用手机发来的邮件。
      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但是却让他心惊胆战。
      桓,我终于还是无法忍受生命。
      是凌晨五点,萱还有没有回来。他手边的咖啡已经冷得快要结冰,失眠的感觉如同自杀。
      他立刻回复,Dico,你现在在哪。
      我在一家酒吧门口的台阶上,我不知道这是哪。
      他拉开窗帘,大滴的雨点砸在玻璃上,他想象着她一个人浑身湿透走在街头的样子。
      酒吧叫什么名字。
      红树林。昨天恰好路过这里,就进去了。
      他显然有些惊异于这个巧合,红树林,是楼下新开业的酒吧,他还记得开张那天沸沸扬扬的鞭炮声。
      他把头伸出窗外,冷风灌进来,雨点打在他的脸上,眼睛里。他看见不远处的台阶,那个女孩抱着双腿在看手机,湿透了的长发垂散下来,整个遮住了脸。
      他向她招手。她看见了他。

      Hi,她靠在门廊上跟他打招呼,她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爬到三楼。如他想象的一样,她真的湿透了,浑身散发出灾难般的气息。
      真没想到你会住在这里。她无力地微笑。
      去洗个澡吧。他递过去一条干毛巾。
      哗哗的水声响起来,他放了张CD,是曹方的歌。不久之前经过一家音像店带回来的。纯净的声音,但是有淡淡的怅惘。
      你,会忘记,那些,宠溺过的。除了,在冻结中,我难过的。好了,空气中,月光,如白昼,深蓝,我们藏匿着,哼一首歌,等日落。
      低沉略微沙哑的女声,如同很久以前失落的梦境。
      Dico洗完澡开始坐在沙发上抽烟,眼睛一直盯着墙上凡高的油画。
      他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她,只觉得她看起来安静而轻松。
      有什么事情发生,对么?他的声音很小心,似乎害怕惊扰到什么,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因为会感到无措。
      你呢?你不准备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还有,她指着桌上的萱的黑白相片。她是谁?
      然后他们一起沉默。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雨越下越大,玻璃窗被吹得吱吱响。他起身关窗,拿了一个盛水的杯子给她丢烟头。
      很快就要结束了。她突然说,声音颓然而冷静,一切都要结束了。
      还记得我回复你的第二封信吗,我让你试着快乐起来,如果还没有学会快乐,就不应该放弃生命。
      那你快乐吗?她看着他。
      有时候我会觉得很快乐,虽然我并不太清楚它们是到底什么。
      这样很好,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她向他讲述她在不同城市不同地方的流浪。她说,那不是自由,那是比流放更残酷的囚禁。
      你见过死骆驼吗。她告诉他,在敦煌边缘的小沙漠,她一个人在一片沙海中度过一夜,没有帐篷,没有睡袋。一觉醒来,她发现身旁躺着两只死骆驼,有一只还没有完全死去,嘴唇还微微一张一翕。
      你知道那种感受吗,世界在你身边完美地停顿下来,因为死亡。

      天亮的时候,外面的雨停了。她站起来,她说,我要走了。谢谢你,桓,你的收留和倾听。
      他送她下楼,窄小破旧的木楼梯,她走在前面,一级一级地踩下去,看着她瘦削的背影,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些开在阴暗角落石头缝隙的花,都不会长久。
      萱在那个时候刚好下班回来,她和Dico在楼梯口擦身而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一切都要结束了。

      11
      Dico的死讯,沸腾了整个校园。
      他不记得那是几月几号的下午,警戒线外围着密集的人群,他远远看见躺在地上的Dico,鲜血染红了她胸前的白色T-shirt,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在地面咽开的暗红的血渍,如同一朵一朵诡异妖艳的花,旁若无人地盛开着。他想起那个梦境,她在断崖上的下坠,他清晰地听到凛冽的风声在耳边盘旋,尖锐的撕裂的声音。
      校方竭力地低调处理和保密,但是校园从来都是流言滋生和传播的沃土。各种各样的谣言在学校散播开来。他从中知道了她的真名,不是Dico,而是南风。一个自由自在的名字。

      她的邮件是在几个小时后发过来的,她做了定时发送,这一切她早有安排。
      那封邮件的题目不再是那个大写的字母D,而是一片空白,后面缀了一个小小的句号。

      桓。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我的世界里一个人黑暗和孤独了。你应该为我祝福,因为我终于得到自由。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能认识你真的像梦一样不可思议,我们真的是一模一样的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感觉,但是我真的希望可以像你一样勇敢就好了。
      我的真名叫南风,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但是我恨它,我恨所有与它关联的记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很多次我都想忘记南风,只要记住Dico,但是生命是不可以抛掉一切重新开始的。改了名字又怎么样,南风还是南风。如同身体里的血液,我讨厌它们,所以让它们离开身体,然而仍然会有新的鲜活血液产生,它们还是南风的血,它们还是南风的记忆。
      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的吗,我杀掉了自己的灵魂。你一定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决定给你讲这个故事,那天在Black&White的时候本来就想讲给你的,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真的很幸运。
      一个女人的故事当然是因为一个男人。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事情很简单,因为我爱他,所以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放弃学业,生下腹中那个属于他的鲜活生命。
      但是他却害怕了,他告诉我他需要冷静地想一想,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去到他的家乡所在的城市,那一年他已经毕业了,那是他准备开始工作的地方。
      我连夜坐火车去找他,我在火车上给他打电话,他开始蛮不讲理,他让我不要去找他,就算去了也不会让我找到。
      那个时候已经是第七个月了,我常常会因为隆起的肚子感到头晕目眩。飞驰的火车车厢里,闷热的空气和躁动的人群。它开始剧烈的疼痛。
      但是因为心里的悲伤,我发现这样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幸福的人才会有敏锐的痛觉。
      在卫生间里,我生下了孩子。它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哭声。那个时候,我真的很伤心很伤心。那个男人,我是因为爱他才为他诞下这个小生命,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值得我爱了,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后来你应该猜得到吧。我杀掉了它,我是个可怕的女人,那个时候我才认识到。我把它丢进了下水道,让它掉落在铁轨上。
      很多个深沉的夜晚我都会被那个梦境惊醒,它在朝我伸手,它在叫我,但是我不去理它。恐惧和寒冷会像缠绕的丝线一样勒紧我,窒息的感觉让我不停颤抖。每次我都忍不住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要在台上唱歌,我没有回答。其实也是因为一个男人。
      一个阳光可爱的男孩,他一直很喜欢我,但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在太阳下面自由自在,而我被囚禁在黑暗的底层。那天他也站在台下,我唱歌是为了让他知道,我和他永远是不同的人。我的世界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只能远远地观望。
      把这些全都说出来,真的觉得很轻松。有时候我真希望这些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自己是个笨笨的女孩,对这个世界有着盲目而坚定的信念。人不应该太敏感,因为他们都会为自己的敏锐付出代价。
      最后,桓,祝你好运。希望你一直勇敢下去。

      那天晚上,他拒绝让浑身酒气的萱碰他的身体。
      萱开始歇斯底里地咒骂他,捶打他。他一声不吭地抽烟。
      你滚。滚出这里。愤怒让她的脸看起来扭曲而狰狞。他默默地收拾了简单的包袱,电脑和几件衣服,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离开了公寓。没有再看她一眼。
      深夜的街道,他听着自己寂落的足音空旷地回荡,冷风打在他的脸上。他找了一个台阶坐下来。
      他真的一点都不恨她,他只是恨他自己,恨他的无能为力。虽然从一开始他就告诉过她,这是个游戏,但毕竟是他抛弃了她和她腹中的生命,让她变成Dico一样的可怜女人。
      如同一出戏剧,演员不停地换,反复地演出同样的剧情,谁都无能为力。
      他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心中的主意已定。

      12
      退学手续很繁复,但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像某人说的那样,凡事只要不怕麻烦,总是可以办成的。
      除了离开,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个城市这个地方让他寒冷。关于未来他没有任何打算,他只想离开这里,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漂流。那是形式被限定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他早已渴望那种生活,但是一直无法下定决心,而现在,他终于一无所有。
      在客运站的候车室里,他坐在最后一排空荡荡的长椅上,他想起很多事情,萱仰靠在彩绘玻璃门外的一片阴暗,Dico从十七楼阳台坠落的身影,还有那个女孩清澈明亮的笑容,只是他又一次想不起她的名字。
      拿出手机,他给她发了一个信息。我是桓,我要走了。然后他按了关机。
      不远处双层巴士开过来,打着昏黄的灯光,它要来带他离开,带他从一座监狱逃到另一座,他心甘情愿,别无选择。
      整理了一下衣服,他提起行李。汽车鸣起喇叭。出发的时间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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