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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时过境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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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十三岁的轼良,或者说是过去的轼珩绝。
他盯着自己左手小臂上那道狰狞的豁口,暗红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沿着他细瘦的腕骨往下淌,滴落在盥洗池透亮的白瓷上,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啪嗒”声。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直冲鼻腔。盥洗池上方悬着一面镜子,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还有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孩童该有的惊惧或疼痛,冰封的荒原里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像是科学家在进行一项的实验。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用沾着血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触碰了一下那道翻卷着皮肉的伤口。
“嘶……”
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窜上来,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神经。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剧烈,瞬间就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他立刻抬起脸,对着镜子里那个泪眼模糊、狼狈不堪的自己,咧开嘴,尝试扯出一个弧度。
“难过……”他对着镜子,无声地翕动嘴唇,像是在念一个陌生的咒语。
嘴角尝试着向下撇,眉梢也想耷拉下来。但镜中的表情依旧僵硬、虚假,像一张拙劣的面具。
太难看了。
他吸了吸鼻子,强行压下那阵灭顶的痛感带来的抽搐,努力调整着嘴角肌肉的走向。镜中的男孩皱着眉,嘴唇抿得死紧,尝试了几次,挤出来的都是实验的失败品。
不行,还不够可怜,不够让人心揪成一团。他需要的是那种能瞬间融化所有防备、激起无限怜惜的表情。
他需要更深的痛,或者……别的刺激。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猛地冲击在伤口上。
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一半是痛的,一半是他刻意维持着这种被痛苦击垮的脆弱状态。他再次尝试,这次刻意放松了紧绷的下颚,让嘴角微微下撇,形成一个委屈的弧度。肩膀微微颤抖着,同时努力让湿漉漉的眼睛睁得更大些,让里面盛满的无助和茫然毫无保留地溢出来。
“呜……”他试着发出一声细细的呜咽,破碎又压抑。
镜子里的人,头发被冷汗濡湿贴在额角,小脸惨白,嘴唇失了血色,只有那道伤口和滴落的血是刺目的红。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像蒙了雾的琥珀,里面盛着纯粹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恐惧和哀求。
就是这个。
一种冰冷的、近乎狂喜的满足感,奇异地压过了手臂上火烧火燎的剧痛,在他小小的胸腔里弥漫开。
他成功了。
他找到了那个能刺穿所有坚硬外壳的表情。
盥洗池边缘放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玻璃片,是从打碎的调味瓶上偷捡来的。他伸出颤抖的右手,摸索着拿起它。冰凉的触感贴在滚烫的皮肤上。
他需要让这场景看起来更“合理”一些。一个被破碎花瓶意外割伤的、惊慌失措的孩子。
碎片冰冷的尖端,轻轻抵在皮肤上。
用力,划下。
他咬紧牙关,没有半分犹豫。新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混入原本的血流中。他满意地看到伤口看起来更加“惨烈”了,然后才松开手,让染血的玻璃片“哐当”一声掉落在血泊里。
然后,他走出那个被自己鲜血染红、浸洗过无数次的浴室,刺眼的白炽灯灯光从走廊处照亮了他眼眶里闪烁的泪光。
楼下,刺耳的争执声和瓷器碎裂的声音还在持续,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轼良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完美符合“意外受伤、孤立无援”剧本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拼尽全身的力气,将一个沉重的装饰花瓶从二楼楼梯口推了下去。接着早已酝酿好的、带着哭腔的、足以把这片空荡走廊的尖利呼喊送了出去:
“爸……爸爸!呜呜……血……好多血!我……我摔倒了!好痛啊!”
那声音,充满了十三岁孩子面对创伤时最本能的恐惧和无助,完美无瑕。
十六年。
岁月淬火的刀锋,足以将青涩的矿石锻造成令人胆寒的利刃。当年蜷缩在血泊里、用疼痛和眼泪换取一线生机的男孩,如今正端坐在城市最是寸土寸金地段的顶层会议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钢铁森林匍匐脚下,霓虹如流动的星河,映着他线条利落的侧影。
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醇厚和香水的冷冽。长条会议桌两侧,坐着的无一不是这座城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地产大鳄、金融寡头、新晋的科技新贵,还有几位背景深厚的“顾问”。他们脸上带着或矜持、或倨傲、或深藏不露的表情,心思各异。但无一例外,在目光掠过会议桌主位那个年轻“小辈”时,都下意识地收敛了锋芒,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轼珩绝。一个名字本身就像一道符咒。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高定西装,衬得肤色愈发冷白,与十六年前那个苍白瘦弱的男孩似乎有了某种奇异的延续。只是如今,那苍白是精心养护的玉石,带着冷硬的质感。他姿态放松地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里,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轻点着光可鉴人的桌面,发出极其细微的笃笃声。
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像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所以,”轼珩绝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却似冰凌坠地,瞬间冻结了所有杂音,“新区的研发,刘总的意思是,还要再‘考虑考虑’?”
被他点名的刘兴,一个发际线岌岌可危、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油汗。他干笑两声,搓着手:“轼先生,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资金链最近有些吃紧,那个项目周期又长,风险……”
“风险?”轼珩绝轻轻打断他,唇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但那弧度浅淡得几乎看不见,只让人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刘总在牌桌上□□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谨慎。”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精准地锁定住对方,像鹰隼攫住猎物,“‘加压不一定止血,但一定有收获’。这句话还是您当年在澳门输得只剩裤衩时,亲口跟我感慨的人生至理?怎么,现在用在正事上,倒忘了?”
刘兴的脸色霎时变得像刷了一层劣质白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年在澳门赌场豪掷千金又输得一塌糊涂、被高利贷追得走投无路的狼狈,是他最不愿意提及的疮疤。轼珩绝不仅知道,还轻描淡写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地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