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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序】

      曾几何时,我们也是这样的少年。
      身着干净洁白的衬衫,提着厚重硕大的画板,低头跋涉遥远而漫长的路途。
      穿过满山盛放的木槿,年少岁月打马而过,听不见只语片言,看不见浮光掠影。
      只得将年少岁月里那些难言的暗伤匿藏,是只铭记着最初言笑晏晏的模样。
      时光与我进行了一场匆匆的逃亡,结局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曾几何时,我们也有这样的梦想。
      勾勒出华美的画卷,哪怕只有一条河流,一道远山,抑或只有一抹浅蓝,如天空澄澈,如碧海空明。
      或镌刻出纯粹的文字,哪怕只有一个字,一句话,抑或只有一笔未完成的牵念,如路途曲折,如忧伤横亘。
      抬头醉卧有你的风景。

      偶尔天际掠过一只浅灰色的飞鸟,用力扑动着双翅,翻飞着寂寞的剪影。
      挣脱着枯朽窄街的束缚,骄傲地飞翔于蓝天之中。
      我与你,在驻足与回眸间,在停留与浅笑间,在变幻岁月与短暂生命间,
      以旁观者的姿态,被这段年华抛弃在时光之外,
      悲戚地笑着,见证幸存者的挣扎。

      【壹】

      我叫夏北言。夏天的夏,北方的北,诺言的言。

      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吧。只是经过了那些漫长的年月的洗礼,原本一心念念不忘的人与事皆被枯朽的风沙吹散,散落在天涯,变成记忆中一片如海的蔚蓝。即使是当年再决绝的我,亦我不得不屈服于这凛冽的时光。

      ——因为我已经慢慢开始不记得很多事,也开始忘记很多事了。又或许是出于逃避那一段最最惨烈的记忆,并不愿提及关于过往的种种,于是我的另一个名字便早已随多年前的时光落入最深的海中,所以我就常常自欺欺人地说忘记了。

      其实又怎么能忘掉呢。那一个名字牵动着我所有的爱恋与温暖。

      彼年那月的纷繁记忆已经被封存,打上死结,我以为从此后便可以两两相忘形如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其实,那些原本镌刻在生命里的印记,早已成为皮肤上的疤痕,过往的浮痕渐渐褪去原本的切肤的疼痛,然而曾经的刻骨却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复存在。

      在那些落雪的季节里,我总是会熟稔地想起一张微笑着的悲伤的脸。

      想起这张脸的时候,我的左胸口那个日夜不停息跳动的地方总会划过尖锐的疼痛,仿佛痛失掉此生最最重要的东西一般。于是我试着去忘记,忘记那些不敢忘不能忘也不想忘的事情。忘记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些所谓的年少棱角与凌锐。它们早已在时光的打磨之下渐渐趋于平滑,接着泛黄,烂掉。

      最后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即使重新踏过曾经走过的道路,看过的风景,也终究找不回任何年少的细枝末节。它们如同尘埃般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从此沉睡。

      那么,我们的年少,究竟是否真正地存在过?

      在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又看见那张微笑着的脸。蓦地感到如夏阳般的温暖。我终于记起,原来我也曾有过所谓的年少,所谓的快乐,以及遥不可及的,所谓的爱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着面前的这片海,守着一个人的地老天荒,至死方休。

      记得年少时,她对我说,时间是最坏的小偷。无论多么严厉的拷问,多么残酷的刑罚,就算它已承认偷走你的童年、少年、青年抑或老年,以及那些年月里的悲伤或是笑颜,就算将它用最最残忍的刑罚处死,并且赔你富可敌国的钱财,赔你前程似锦的未来,甚至赔你你所想要的一切名利,都于事无补。

      因为你所遗失的远珍贵于名利的东西,永远都回不来。

      永远,都回不来。

      我的记忆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是,我却记不起来她是谁了。这多么可笑啊。记得她的脸庞,记得她的话语,记得她唇角勾起的弧度,可偏偏记不起她是谁。

      时间偷走了我关于这个人的全部记忆。但是,我用近乎苟延残喘的身躯与时间抢夺。我只希望,能回来什么便珍惜什么。总不能看着失去的,便连手上的也丢掉了。

      于是我将夺回的那些零星记忆拼凑在一起,虽支离破碎得如同岁月长卷中的寥寥几笔,但是,仅这寥寥几笔,我便勾勒出了整个故事环环相扣的悲欢。

      【贰】

      很多年前,我降生于这个国度至北的一个叫做七月镇的地方。那时的七月镇没有名字,至于这个名字,还是很多年后才有的,这都是后话了,但是如今记起,我宁愿当初没有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关乎于一个人,一个我记得最深也是忘得最快的人。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成长在国度至南的一个叫做夏延镇的小镇里。如果说七月镇是落雪的国度,那么夏延镇便是阳光的天堂。其实,无论至南夏延或是至北七月,都也只是人们猜测的而已。因为几乎没有人同时去过这两个地方,它们实在隔得太远太远,远得如同一个天涯的距离。如果一直走一直走,昼夜不停歇,也需要走很久很久的时间。

      所以偏僻小镇里落后的人们便推测,夏延镇在地球的至南,而七月镇在地球的至北。

      将这样两个地方置于老死不相往来的位置。

      其实最后的最后,当我只身一人剖析开所有年华的秘密后,终于知道,这两个被人们世代绘声绘色描述的地方,它们真实的地理位置其实并没有那般波澜壮阔,仅仅只是地图上的两个小小的黑色圆圈而已。

      但是,这个世界却太大了,大到我们环绕着地球走了这么多圈,最终还是没有走到一起。

      那么,最终究竟是她错过,还是我忘却?我曾说过要在忘川等她,白首不离。然而,世间悲辛无尽,人们都企盼着百年过后忘川再见,永生不离。于是,忘川的等待太多、太漫长,所有人都变成了彼此的过客,然后就这么寂寂失散了。

      人们都说这两座小镇很容易让人遗忘,但也很容易让人铭记。对于它们的遗忘于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释然与解脱,而铭记,或许只是一种救赎。但是我始终决定选择后者,且甘之如饴。

      如果真的要问为什么,那么,请问时间吧。

      那时的七月镇终年寒冷彻骨,雪落无声。在这个国度广袤的疆域至北之处,我只见过一种风景,——雪,满世界的苍白的雪。

      你知道那是怎样的风景么?会让人感觉很绝望。

      因为,即使你走过一步又一步路,踏过一座又一座山,涉过一江又一江水,你所见到的,依然是一个飘雪的国度。唯一的点缀,便是山间若有若无的红色果实。

      虽然早些年有人曾试图走出小镇,即使走得再远,最终却都会回到起点。而且在一片茫茫之中,除却镇中荒芜的几缕人烟外,再无任何标记。所以想走出这里的想法简直如同幻想这里有一天变得距离夏延镇很近般可笑。

      但是,那时我却从没有想过,我终有一天会看到这种幻想中的可笑情景。比满世界的雪更加让人绝望。

      在那个外界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我与父亲二人一同度过着一日日艰苦却温暖而平静的生活。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父亲说是因为我误食了雪山上鲜红的果实,所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敬畏父亲,也爱父亲,所以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有时我会问父亲,“小镇以外,雪山的另一边,会是怎样的风景?”

      父亲笑笑,望向比遥远更加遥远的国境以南,说,“那里有一片碧蓝的海。早些年海中常常飘浮着白色的花瓣,但是后来一夕之间没有了。这片海上常年大雾弥漫,海中巨浪翻涌,人们无法驾驶船只渡过。所以,海的那一边……我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风景。”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有细碎的星芒升起。

      父亲说他曾在七年前与自己的小女儿走出过这座小镇,但是后来在战乱中与小女儿走失了,他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有找到女儿的踪影。他悲伤地回到了这座小镇,继而眼睛被一场漫天大雪灼伤,从此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漫天皑皑白雪,看不见满山鲜红的果实,看不见女儿回来的身影。前二者是只有他一人看不见,而第三种,是所有人都无法看见的。小镇里的其他人们都劝尽早父亲死心吧,若是回来便早会回来了,那时的外界那么乱,七年的时间,怕是尸骨也寒了……

      如此,便连期待的理由都没有了。跋涉千山,踏遍万水,只为简单的一相拥也变成了艰难的事情。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遥望着很远的地方,然后自嘲一笑,所有思念缱绻的言语都化成了夕阳下长久的缄默。

      但是,父亲会很多很多的东西,也见过很多小镇外世界的各种美景,所以他时常会讲给我听。父亲常常提及一种很美丽的花,他说这种花长在夏延镇最高的山峰之上,朝开暮落,却依然坚守着心中的仰望。

      花开的时候,沁香会蔓延整个夏延镇。这种花的花语是,温柔的坚持。父亲叫它,木槿花。可是后来,木槿花再没有了悠远的沁香,一夕之间全部枯死了。自此再没有开放过。

      木槿花开,沁香永随。沁香不在,木槿又该如何独自盛放?

      此时有一个场景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在某个小镇最高的山峰之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起风的时候花朵随风飘落,落在山下的那片碧海之中,携带着某种难言的情愫,缓缓流向远方。

      我总是感觉父亲口中所说的那些风景似乎曾经在我的身边根深蒂固,或许一个转身或是回眸,我便会记起那个他所说的地方——夏延镇。

      其实我一直知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因为对于我,除却有记忆的这短暂的一年,他竟一无所知。尽管如此,我依然很感激他,于是便早已在心中默默认许他为自己的父亲了。

      那个时候的我坚信,除了盲掉的父亲之外再没有人可以走出这座小镇,而我也将与这座小镇其余的所有人一样,被命运抛弃在希望之外,终将在这个雪的国度中度尽漫长抑或短暂的余生。

      就在我已对外面的世界不再抱有任何憧憬之时,一个人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我的生命里。

      如果那一年不曾遇见她,那么我也不会感受到如此快乐,如此幸福的滋味。然而若不是遇见她,那么我也不会感受到如此绝望,如此悲伤的情愫。

      可是。我宁愿如此,也要遇见你,爱上你,和你在一起,陪你一起走向时间的尽头,为你剖析时光全部的秘密。

      宁愿悲伤,也要,记得你。记得关于你的全部。

      【叁】

      彼时绝望的我遇见了她。在那个时候,她就是我的希望。在时光的罅隙中努力地生存着证明着自己存在的,我的,唯一的希望。

      遇见她的那天,是七月的盛夏。小镇里常年寒冷,然而那一天,天气却格外晴好,将万里绵延的雪海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纱衣。我第一次觉得,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并非绝望的图景,而是我遇见她的,最美好的伏笔。

      她看见我的那一瞬,目光里暗暗流过的是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快乐。我无法用晦涩的语言去形容那种眼神,因为,那是一种绝望的眼神。

      只是短短的一照面,她便离开了。向着漫天的大雪最深处奔跑,向着记忆里年少岁月奔跑,我也随着她跑,最后,她停在了我和父亲居住的小屋。我们走进小屋的时候,父亲正倚着窗台遥望着远方,眼睛是隐隐干涸的泪痕。

      这些年来,父亲一直在变老,一直在憔悴,但是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等待。

      她缓缓走到父亲身边,心疼地轻轻抚摸着那双布满厚茧的手,因多年艰苦度日,父亲的手指节变得异常突兀,甚至有些可怕,手指也因寒冷而皲裂。她的泪水滴落在父亲因苍老而沟壑纵横的手上,泛起薄薄的氤氲。父亲忽然颤抖而坚定地攥住她的右手,在手腕内侧细细寻找着婆娑着,似乎在寻找那遗失的七年光阴。

      最后寻找到了什么,父亲满心喜悦地紧紧抱住她,口中喃喃唤着她的名字:七月,七月。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缘深情吧。她一句话不说,父亲也一句话不说,但是在彼此沉默无言之中就会清晰的感应到对方的身份。即使时光错位了七年,即使父亲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但依然那样清晰的知道,你是我的父亲,你是我的女儿。

      原来,她就是七月。父亲念念不忘的七月。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右手腕内侧有一个指甲大小的疤痕。是以前贪玩爬上屋顶摔落而留下的年少的印记。或许有一天当她老去,记忆变得不再澄澈之时,偶然看见这个疤痕,还会记起自己曾经的那些年少的时光,记得自己曾经看过的书,写过的信,留恋过的风景,思念过的人。

      可是那时的我却永远不会记得,快乐的、悲伤的、幸福的、绝望的,全部都得一干二净。

      父亲微笑着抚摸她乌黑浓密的发丝,对我说,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小女儿,七月。父亲说,我是她的哥哥。她抬头,用悲伤的眼眸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默默流着泪,用力地摇着头跑出了小屋。

      待我发觉,她早已没了踪影,然而她悲伤的眼眸却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散。父亲淡淡一笑,“孩子,你……还是去屋顶看看吧。七月无论快乐还是悲伤,总喜欢去屋顶看雪的。”

      父亲没有问为什么七月那时会逃避我,但是后来我想,或许父亲真的早就知道关于我的一切,只是从来没有提及。他试图令我忘记掉所有,我做到了。

      我攀上了屋顶。看见七月的手里捧着很多很多红色的小果实,似乎昭示着整座小镇唯一的色彩。父亲说,正是因为我误食了它们,所以才会忘记一切。

      虽然当时的我表示半信半疑,但是当她捧着这些果实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便开始浅浅惊惶起来。我怕她真的吃了这些果实,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像我一样忘记了一切。

      可是那时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让她记得?——记得那些悲伤的年月。

      我欲夺走她手中的果实,说道,“父亲说吃了那种果子会忘记一切的,不要吃!”她微微一笑,如同夏天温暖的阳光般耀眼。虽然,我没有感受过真正的夏天,没有见过真正的盛夏阳光,但是我知道,那种温暖似乎可以融化掉整个小镇的雪。

      然后她当着我的面一口口,和着眼泪,一颗颗吃下了那些鲜红的果实。最后一颗果实,她放进了我的口中,我笑着吃掉了。没有为什么,即使知道那或许会使我忘记得更多,或许会使我忘记前一刻与她短暂的照面,我也甘愿。

      因为既然悲伤绝望,七月,那就让我们一起忘记吧。

      她流着泪看着我的眼睛喃喃道:“忘记一切?你给我那么多悲伤,你要我怎么忘记……宁愿悲伤也要记得,也要记得啊……”她哭得像个痛失糖果的小孩。我像父亲一样微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七月。

      她愣了愣,随即扑进我的怀抱,哭道:“我们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在一起,可是最终,却被现实踢打地遍体鳞伤……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啊……”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因哭泣而变得有些沙哑,却每一个字都如同细细的尖刺扎在我的心口,痛得无以复加。那个时候我很努力地想要记起,脑子里却是一片虚无的空白。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不能全部记起?我不知道,不知道。

      于是我捧起她的脸,一张悲伤着凝望着我的脸。我为她擦眼泪,她流一滴泪,我就擦一滴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泪似海水,席卷世间所有的悲伤而来,我就这样被一片名为七月的潮汐卷入了深海之中,自此万劫不复。

      我低头,轻轻吻去了她的所有眼泪,以及岁月里的所有悲伤。我将她苦涩的泪水吞咽进喉咙,我甚至可笑地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快乐起来,让她不再悲伤。

      七月,你什么时候才会快乐起来呢?你知道么,你笑的时候眯着双眼,左脸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如同一只午后趴在阳台晒着太阳,发出“咕噜咕噜”叫声的可爱小猫。

      后来七月告诉我,那种红色的果实叫做忘忧果。因为果实十分香甜,会让人感觉很快乐,所以便叫做忘忧果。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看起来坚强如山的父亲,其实也会有那么多难过的事情想要忘记吧。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父亲是,七月是,我也是。

      但是我发现,其实忘忧果的果实中含有大量麻痹的成分,所以才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悲伤和痛苦,从而只记得最初言笑晏晏的模样。那是多么自欺欺人啊。

      日后我和七月离开小镇时她摘了很多忘忧果,她总是喜欢用这种鲜艳的果实来麻痹自己,让自己变得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快乐。我从不阻止她,反而陪着她一起恣肆。

      因为七月是我在那些年月里除了雪以外所记住的唯一。

      我想陪着她,与她一起遗忘,一起铭记。

      七月常常想起一个人叫做夏延的人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来生,我很想做一条鱼。七月问他为什么。

      夏延说,因为鱼的记忆很短暂,只有三秒钟。从鱼缸的一端游到另一端,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来生,我想让那些短暂得仅仅只有三秒的记忆中,每一段,都是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七月,我爱你。

      【肆】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什么都记得,不如当时那般无用的话,那么最终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即使我无力改变那些早已成为定局的结果,那么在其中那些艰难而漫长的岁月里,七月会不会快乐一些?

      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其实我很喜欢她笑的样子,可是那样美丽的笑容里总有那么多悲伤的影子。

      不久后,父亲去世了。七月与我踏上了一条我曾经一度无法想象的路程,离开这里。

      我们一起走,从清晨到日暮,从雪山的一端到另一端,从遗忘到悲伤,我们一直在走,始终向着一个方向。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年那么多人共同努力都无法走出这座并不大的落雪小镇,但是七月却可以。他们虽然也有自己的目标,并且清楚地知道目标就在前方,但是却很容易被各种各样的外界因素干扰,从而偏离了最初的梦想。

      但是七月不会。因为七月的梦想一直在心底的最深处,所以,就算是再大的干扰,都丝毫不会撼动她。

      心底的最深处的,那份年少青涩的爱恋。

      我们每路过一个地方的时候,七月都会走遍所有的美景,收集各种精美的纪念品。她很喜欢那些故事里的地方,每当我以为她就要在某个地方永远生活下去的时候,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然后继续踏上路途。我以为她是一个喜爱旅行的人。只是我以为。

      我们曾走过戈壁荒滩、小桥流水、茫茫草原,然而还将一直走下去。向着那个方向。

      七月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摇头,“不记得了。”

      我再一次看见七月缓缓向着那一个方向流泪遥望,从日暮到黄昏。她和父亲一样,一直执着于那里。

      那个方向,叫做北。

      她轻轻说道:“你叫夏北言。”坚定倔强的语气,她没有问我愿不愿意。后来当我知道这个名字真正的含义时,我终于明白她为何那样坚定决绝。我分明看见了她眼角的泪痕,但是她却一直在笑。笑得很悲伤。

      我终于知道“北”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段年少青涩的爱恋与坚定执着的信念,以及,一段未来得及完成的年少的梦想,也是七月对那个人全部的爱恋。

      北言,一路向北的诺言。

      “如果我们都死了,便从忘川一路向北,向北,也不会走到尽头,因为走了一圈,你终会再遇见我。”那些年里,他轻轻在她耳边这么说。

      自从她为我取名叫做夏北言开始,我就很清晰地知道,失忆前的我就是七月所爱的那个人。因为,我也爱上了七月。所以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那温暖而绝望的爱。

      那段日子里,我爱得执念,她爱得绝望。

      从遥远的失忆之前,到脚下踏过的现在,甚至脉络尚未清晰的未来,都会这样爱得义无反顾。像七月说的那样,尽管遍体鳞伤,可是我们还是要爱。

      七月很喜欢叫我的名字。曾经我们翻越一座雪山的时候,她从雪山的一边,走一步叫一声我的名字,走一步叫一声我的名字,从雪山的一边到另一边,一直叫着我的名字,北言,北言……

      于是我也学着她,从雪山的一边到另一边,一直叫着她的名字,七月,七月……

      于是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都回荡着我们两个的声音。七月,北言,七月,北言……像一曲缠绵缱绻的挽歌。

      能与七月在一起,是我一生最幸福的记忆。

      我和七月路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我们会为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都取一个幸福而温暖的名字。那个名字,叫做夏延。

      当时我多么希望这个夏天就真的这样延续下去,生生世世。

      夏延曾对七月说,“我一直很喜欢一个叫做北的方向。如有来世,我们便从夏延镇一路向北,一路找寻我们年少所有的爱恋与快乐记忆,然后,回到这里,将它们葬在夏延海中。海是没有碑的墓,埋葬着我们的全部回忆。”

      所以,夏北言,便是夏北延。一路向北的诺言,与许下这个名字的人,夏延。当我明白这个名字背后所承载的意义时,我已一步步,走向更加悲伤更加绝望的深渊。

      【伍】

      我和七月整整相伴走了七年。在这七年里,七月一天笑得比一天看上去快乐,但是心底却是一天比一天悲伤,一天比一天绝望。

      在这持续了七年的漫长旅途中,我路过了很多与那个满是飘雪的小镇不同的世界。到处都是鲜艳的颜色,耸立的高楼以及各种肤色各种眼瞳的人群。

      但是,即使再美的风景,七月都不曾过多停留。只是一直向着北走,一直向北走。奔走于宿命之间,从一个终点奔向另一个终点。

      七年后的七月盛夏,她终于停了下来。

      停在了一个临海的小镇。那个小镇,叫做夏延。夏延镇有着温暖的阳光和炎热的盛夏,漫山的花朵与浓密的树木。这是我从未感受过的风景,与我所生活的小镇截然相反。

      我以为这个镇的名字依然是七月所起,因为她喜欢把每一个地方都取名做“夏延”。但是有一位老人告诉我,自他有记忆以来,这个小镇就叫做夏延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更改过。

      镇里的所有人都认识我和七月,他们笑着与我们打招呼。他们都叫我,夏延。但是七月总是笑着和他们解释,不,他不是夏延。他是夏北言。

      失忆以前,我是叫夏延么?那么,我与七月一路走来,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片海,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她想念的证据么?她究竟有多爱夏延,爱到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成为了他的影子。

      夏延微笑着看海时的模样,夏延轻轻拥抱她时的温柔,夏延牵着七月的手时的温暖,所有的所有,七月都没忘。

      多年前,夏延镇到处盛放着美丽的花朵。然而,唯独夏延镇最高的山峰上常年荒芜一片。但是在某一年,悬崖之上忽然开出了一朵美丽的花。朝开暮落,有着悠远的沁香。

      父亲曾说,那叫做木槿花。因为七月很喜欢,夏延便涉险为她采摘。可是却不幸失足落下悬崖,坠入夏延海中。从此一切都走向终点,天堂里有着夏延的位置。

      很多年来,这里又变成了最初的模样,再也没有生长过一朵花。于是那一朵沁香悠远的花,也被人们渐渐遗忘在了荒芜的记忆之中。

      所以,七月将夏延每分每秒留在她的记忆中。七年,十七年,二十七年,甚至更长的,叫做永远的时间。夏延在她的回忆中微笑,如夏延镇最最温暖的阳光。夏延唇角勾起的弧度,是七月穷尽毕生想要追逐的风景。

      七月用了很多年的时间,从夏延镇一路向北,一直一直走,记住了沿路的所有美景,然后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她将这一路所有的记忆葬在夏延海之中,伴随着悬崖之上盛放的那朵木槿花,永远永远地陪伴着夏延。

      我微笑着告诉她,我就是夏延。我不知当初为何那样笃定,但是在冥冥之中我便知道,其实她一直在等的人,一直就在她身边陪伴着她。

      她看着我,轻轻摇头,说,“你不是。因为深爱我的夏延是不会忘记我的,无论遇到任何事。就算有一天白发苍苍,忘记了一切与我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感受过的心动,也都不会忘记我。但是你忘了我,你不是夏延。”

      七月,我在想,是不是你未忘,夏延他就真的不会死,永远地活在你的回忆之中。任宿命颠沛流离,都这样一直活下去。

      我就是夏延,我知道。虽然忘记了一切,甚至违背约定忘记了七月。但是我深刻地知道,你是七月,我是夏延。但这是我们最初的模样,任凭盛夏辗转,都不会忘记的年少。

      我知七月执着于旧梦依稀,我便问七月,“既然这里叫夏延,那么我们最初遇见的那个小镇叫什么名字?”

      她笑,“也叫夏延。”我说,“一路以来,每一个地方都叫夏延。能不能有一个例外?”于是我近乎偏执地要为这个小镇命名为七月,而不是她一直以来说的夏延。

      七月遥望着远方,微微一笑,好。

      我一直在等,等七月明白我便是夏延。可是七月却再也回不来了。她死了。在那年的七月,穿着洁白如七月镇的雪的婚纱,纵身跳进了夏延海。像一只洁白的海鸥,在天际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跳进了夏延死去的那片海。

      七月爱得那么绝望。

      忽然间,我的记忆仿佛倒带般迅速倒转。从七月穿着素白的婚纱坠入夏延海,到我们在七年中相伴一步步走过的路,到七月镇她哭泣时悲伤的眼睛,再到我们七月镇的初见……甚至更加遥远的,关于夏延的年月。

      七月依偎在夏延肩上看海的模样,七月牵着夏延的手在海滩上漫步的模样,以及,七月捧着忘忧果微笑的模样……所有的所有,所有的所有。

      【陆】

      我记起了一切,但我再不是夏延。夏延早在七年前就死去了。现在的我,是夏北言。我常常在绝望之时这样告诉自己。

      当那些盛夏七月的记忆全部死去的时候,我独自一人站在夏延海的岸边,葬下属于我和七月的曾经。海是没有碑的墓,我没有文字去祭奠,只有回忆相伴。

      关于夏延与夏北言的,全部爱着七月的记忆。

      我总是害怕某一天从梦里醒来,忽然就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忘记了那些暖阳融融的盛夏,忘记了那些尾指缠绕的承诺,忘记了那些年少岁月的思恋。

      于是我把所有的记忆折成纸船,随风而逝,葬在碧蓝的海中。当有一天我已白发苍苍,容颜老去,只要沿着海边走下去,就一定会记起年少时葬于海的故事。

      关于夏延,关于七月,也关于现在的我,夏北言。

      自此后,我的世界只有十一个月,从一月到六月,从八月到十二月,独独少了七月。

      我知道七月再也回不来。

      31天,744小时,44640分,2678400秒。无论多么冗长繁复的数字,都无法唤回我深爱的七月。七月带走了这一串数字和一个名字,从此安静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中。

      那个名字,叫做夏延。她深爱的夏延。

      如果我们相逢在多年以后的忘川,七月,我将如何怀念起这个我们初遇的小镇?以快乐,以悲伤。

      【柒】

      后来的日子,我一直在想,坠入夏延海的我,究竟是如何活下去的?如果真的像人们所说,七月镇与夏延镇在地球的两端。那么我是顺海漂到七月镇的,如此漫长的路途我是如何维持着自己的生命的?

      于是我开始一点一滴回忆。自从我在七月镇有记忆以来到遇见七月足有一年的时间,然而,从我坠入夏延海后到遇见七月,依然是一年的时间。

      而且,在我关于夏延与七月的记忆中,有一个画面是七月在海岸边寻找着忘忧果的样子。我记得父亲曾说,忘忧果是七月镇独有的果实。

      这种果实很难生长,通常在寒冷如七月镇的地方,长于空旷的高处或是潮湿的低处。前者是七月镇的雪山之上,后者是——七月镇的那片海?

      难道那些忘忧果便是由海水带到夏延镇的?

      这么说,七月镇与夏延镇只隔着一片海,而那片海,恰恰是夏延海?其实如果没有风浪的情况下,坐船几日便可以到达海的另一边。但是因为风浪很急,海雾弥漫,很多船只因此失事,所以夏延海便没有任何船只通行。

      于是我借来一只船,找了一个晴好如初见七月时的日子,坐上船向对岸驶去。很多人说我这样做是找死。但是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在我们走到尽头之前不可能知道,更加不可能看见。

      所以必须要一直走下去,才会剖析开在年华罅隙中深深隐藏着的谜题。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七月那样,爱得那么绝望。

      船只行驶到海中央的时候,忽然刮起猛烈的风浪,摇摇晃晃,几次险些坠入海中。但是我一直坚定着信念,就像七月坚定着一路向北一样。

      我并未害怕死亡,只是怕如果我就此死去,到忘川见七月的时候,她可会因为我忘记了她而恼我?

      我坐了七天的船终于到达一座雪山。雪山之脚有密密麻麻成长的忘忧果。

      这便是所有的秘密——

      那年我为七月采摘一朵悬崖上开出的花而失足坠入了夏延海。顺海一直漂到这里来,然后被父亲收留,却忘掉了所有的一切。我与父亲共同度过了一年的时间,然后遇见了七月。最后与她离开了七月镇,走了七年,到达了夏延镇。

      其实七月走了这么多年,绕了整个地球这么多圈,却一直都没有发现,七月镇其实与夏延镇仅仅只是隔海相望。却因海面常年雾气迷蒙,再加上海浪汹涌,一直无人敢渡过这片海,所以才没有人知道海的那一边究竟是怎样的风景。

      如果那些年我知道这些,一定不会让你那样悲伤而绝望地死去。

      原来我们一直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一片海终究成为了天堑。我们兜兜转转那么多年,蹉跎了那么多岁月,最终还是没有在一起。是我们爱得不够深刻,还是宿命总是在捉弄我们呢。

      我在十七岁那年遇见你,与你在一起度过快乐的七年。然后分离,在七年后再度遇见你,与你同度七年追寻的岁月。最终,却粗心地在尘世环环相扣的悲哀中弄丢了你。

      如果双方爱着彼此却因各种原因而分离的故事叫做悲剧,那么我们还未来得及深爱就分离的故事,是不是人世至悲?

      【捌】

      七月曾说,她喜欢面朝大海的房子。和她喜欢的诗人一样,有着深深的期盼。如果面朝大海,就一定会看见春暖花开。于是从此,我在夏延海边盖起了一座白色的房子,白得像七月镇的大雪、也像木槿花的朵瓣。

      我一个人住在里面,并不孤单。因为我有七月给我的华美回忆相伴。

      我也像七月一样,爱上了那种叫做忘忧果的东西。用它来麻痹自己,用它来暂时忘记深入骨髓的悲伤与绝望。然后麻痹过后,是更加清晰地铭记。我游走在遗忘与铭记之中,挣扎在过去与未来之中,忘记了自己。

      如果七月还在,那么我很想对她说。七月,其实不必执着地一路向北,环绕整个地球去铭记、找寻我的踪迹。因为我一直在你身边,一直一直。

      如今我已经在这座房子中度过了很多年,很多年,漫长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因为自从生命里没有七月,我就一直不知道时光是怎么逃离的,我是怎么垂垂老去的。

      但是我记得,我是夏北言。之前那个记忆里念念不忘的人,就是七月。

      我宁愿承受所有的悲伤与绝望,七月,我也要记得你。用一辈子的时间,又或许更长。你说过,我也说过。

      我将这些只属于我们的记忆写在洁白的信笺上,将它们折成纸船,放入夏延海中,目送它们漂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奢望会有人见证我与七月的爱恋,只是希望,在深海中安睡的七月,可以感受到我全部的思念与爱。

      海是没有碑的墓,埋葬了我们全部的年少回忆。

      七月,我爱你。比那年更爱。

      ——终。于201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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