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落花飞鱼

44、第 44 章

　　决定结婚后，像是要抓住指间流沙般所剩无几的时间，裴长青几乎是立刻着手准备。
　　他没有选择奢华高定的珠宝店，而是找了一家有着温暖灯光和手工质感的小众工作室。
　　他知道，施忆佳需要的不是钻石的重量，而是心意独一无二的温度。

　　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匠人打磨银器细微的沙沙声。
　　施忆佳的身体还很虚弱，大部分时间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裴长青则半跪在她面前，拿着一个个丝绒托盘，让她挑选。

　　施忆佳的手指因为病痛和治疗的副作用，比从前更加纤细苍白，甚至有些透明。
　　裴长青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手，一枚枚戒指试过去。
　　最终，施忆佳选了一枚样式极简的铂金素圈，内壁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和相遇的年份——“P&S—2015”。
　　没有炫目的宝石，只有金属本身温润的光泽和那份沉甸甸的承诺。

　　“就这个，好不好？”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温柔。

　　“好。”裴长青的声音有些哑，他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涌上眼眶的热意，郑重地将那枚小小的圆环套在她纤细的无名指上。
　　尺寸竟然刚刚好。
　　冰凉的金属触碰到皮肤，施忆佳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随即，一种奇异的、安定的温暖，仿佛从那个小小的圆圈开始，缓缓流向四肢百骸。

　　接下来是婚纱。
　　裴长青预约了一家同样注重隐私和体验的婚纱工作室。
　　他知道她体力不支，提前沟通好了所有细节，确保过程尽可能轻松。

　　当施忆佳被店员扶着走进试衣间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局促。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头发稀疏，身体瘦弱得几乎撑不起任何华美的衣裙。
　　她害怕，害怕看到自己穿上梦想中的白纱，却是一副被病魔摧残后的、不伦不类的模样。那不仅会击碎她最后的幻想，也会让裴长青难过。

　　帘布缓缓拉开的那一刻，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垂着眼眸，不敢去看镜子和裴长青的反应。

　　时间仿佛凝固了。

　　坐在外面等待的裴长青，在帘布拉开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定住。
　　他设想过无数种施忆佳穿婚纱的样子，却从未想过是这样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那是一件设计极其简洁的缎面婚纱，没有繁复的蕾丝和耀眼的钉珠，只是依靠流畅的剪裁和面料本身柔和的光泽，勾勒出她虽然消瘦却依旧美好的身形。
　　头纱也是简单的及肩长度，轻轻笼罩着她苍白的面容和稀疏的短发。

　　因为病痛，她身上有一种易碎的、脱离尘世的气质。此刻，在柔和灯光的映照下，纯白的婚纱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
　　她微微低着头，长睫轻颤，带着一种怯生生的、不确定的脆弱感，像是不小心坠入凡间的精灵，又像是即将回归天国的仙子，美得不真实，美得让人心尖发颤，不敢呼吸。

　　裴长青望着她，胸腔里翻涌着排山倒海的情绪。
　　是感动，感动于她在承受如此痛苦时，依然愿意为他披上嫁衣。
　　是心疼，心疼她此刻的瘦弱和强装镇定下的不安。
　　是巨大的幸福，幸福于他终于能见到她为他穿婚纱的模样。
　　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恐惧这美好如同幻影，转瞬即逝。

　　各种情绪猛烈地冲击着他，他的眼眶瞬间红了，鼻子不受控制地皱起，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快速滑落。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样痴痴地、贪婪地望着她，仿佛要将这一刻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施忆佳久久没有听到动静，心中的忐忑几乎达到了顶点。
　　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抬起眼，小心翼翼地、带着颤音轻声问道：“怎……怎么样？”

　　这一声询问，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裴长青情感的闸门。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她面前，因为激动，脚步甚至有些踉跄。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他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极其轻柔地捧住她苍白冰凉的脸颊，仿佛捧着稀世易碎的琉璃。然后，他低下头，带着满腔无法言说的爱意、心痛和虔诚，深深地、温柔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无尽的珍惜、承诺和难以承受的深情。

　　良久，他才微微退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冰凉的鼻尖，用那双被泪水彻底洗过的、红通通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不安的眸子，声音哽咽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好看……”
　　他吸了吸鼻子，泪水再次涌出，却努力扯出一个无比灿烂又心酸的笑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的佳佳……天下第一好看。”

　　施忆佳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因为被全然接纳、被深深爱着的巨大幸福和酸楚。
　　她伸出手，紧紧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听着他激烈而有力的心跳，感觉那颗在病痛中日渐冰冷的心，仿佛又重新被注入了活下去的勇气和温度。

　　镜子里，映出一对相拥的身影。
　　穿着简单白纱的瘦弱新娘，和穿着普通衬衫、哭得像个孩子的新郎。
　　没有盛大的场面，没有众人的祝福，只有他们彼此，和这份在生死考验面前，愈发显得真挚而璀璨的爱情。

　　这一刻，无关美貌，无关健康，只关乎两颗紧紧相依、永不放弃的心。

　　——

　　婚期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后。
　　阳光慷慨地洒下，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几缕薄云悠悠飘过。

　　婚礼的地点选在城郊一个安静的私人花园，一片修剪整齐的葱绿草坪，边缘种满了摇曳的格桑花和淡紫色的鼠尾草，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有简单的白色座椅和一道缠绕着新鲜藤蔓与白玫瑰、白绣球的拱门，朴素却充满生机。

　　宾客不多，只有寥寥十几位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宋津年、蒋川他们来了，庄瑶也红着眼眶坐在其中，施忆佳的父母坐在一起，李丽娟的座位空着，但裴长青知道，母亲一定在某处看着。
　　气氛安静而庄重，每个人都明白这场婚礼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没有喧闹的迎亲队伍，没有繁琐的仪式流程。一切都简化了，只为了那个今天唯一的女主角。

　　婚礼进行曲施忆佳和裴长青选了《young and beautiful》。当歌曲前调缓缓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草坪的尽头。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仲夏夜茫，七月未央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我们年少轻狂，不惧岁月漫长
　　The crazy days, the city lights
　　纵情时光，华灯初上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我们嬉戏疯狂，童稚之心难藏
　　Will you still love me
　　你是否爱我如初，直到地久天长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当我年华老去，容颜不再
　　Will you still love me
　　你是否爱我如初，直到地久天长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当我一无所有，遍体鳞伤
　　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
　　我知道你会，我知道你会
　　I know that you will
　　我知道你的爱经久绵长”

　　裴长青早已站在花拱门下等待。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棕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微微敞开，显得简约而郑重。
　　他身姿挺拔，双手却紧张地交握在身前，目光紧紧盯着那条从脚下延伸出去的、不算长的白色地毯，仿佛那是他跨越了万水千山才终于抵达的彼岸。

　　然后，她出现了。

　　施忆佳没有由父亲牵引，她坚持要自己走向裴长青。
　　她穿着那件简洁的缎面婚纱，头纱轻柔地覆在及腰假发上。
　　阳光在她身后，为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步伐缓慢而略显虚浮，每走一步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

　　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和坚定。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稳。目光穿过短短的距离，牢牢地锁在花拱门下那个同样凝望着她的身影上。

　　这条短短的路，他们走了太久，太不容易。

　　裴长青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抹坚定的笑容，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初遇时她像一束光照进他阴霾的世界，校运会上她声嘶力竭的加油，陶瓷馆里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小巷里他为守护她清白而流淌的鲜血，医院重逢时她憔悴的容颜，丹霞山上她虔诚的许愿，化疗时她痛苦蜷缩的身影，深夜病房里他卑微的求婚……

　　每一步，都像是踏过时光的荆棘，浸满了泪水、挣扎、绝望和不灭的爱意。
　　他的眼眶迅速泛红，视线变得模糊，只能用力眨着眼，贪婪地注视着她向他走来的每一个瞬间，仿佛要将这画面刻进永恒。

　　施忆佳同样心潮澎湃。
　　这条走向他的路，仿佛浓缩了她与他交织的所有青春。
　　那个曾经阴郁沉默的少年，如今坚定地站在那里，成为了她生命尽头最温暖的港湾。

　　病痛折磨着她的身体，却无法摧毁她走向他的决心。
　　她看着他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酸楚和同样巨大的幸福。

　　终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裴长青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施忆佳冰凉的手指。
　　那触感，让他一直悬着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落脚点。
　　他们相视一笑，眼中都含着泪光，无需言语，所有的艰难与深爱，都已在这一握和凝视中交汇。

　　简易的仪式由一位相熟的长辈主持。没有过多的赘述，直接来到了最重要的环节。

　　主持人看着裴长青，声音温和而庄重：“裴长青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施忆佳女士作为你的妻子？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生命尽头？”

　　裴长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他转过头，目光如同最深沉的海，牢牢地锁住施忆佳含泪的双眼，声音因为极力克制哽咽而显得低沉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我、愿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迸发出来，承载着他全部的生命和灵魂。

　　接着，主持人看向施忆佳，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施忆佳的泪水终于滑落，但她没有避开裴长青的目光，她看着眼前这个愿意用一切换取她健康、明知前路黑暗却执意要陪她走下去的男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而颤抖地，说出了那三个重若千钧的字——
　　“我、愿意。”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誓言，只有这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承诺。
　　在生死的考验面前，“无论健康或疾病”这六个字，显得如此具体而残酷，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我愿意”才愈发震撼人心，充满了超越世俗的勇气和深爱。

　　“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裴长青从宋津年手中接过那枚素雅的铂金圈，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终于稳稳地将戒指戴在了施忆佳左手的无名指上。
　　冰凉的金属圈住她的手指，也圈住了他的一生。

　　施忆佳也拿起那枚男戒，她的手同样虚弱无力，却异常坚定地，缓缓套进了裴长青的手指。

　　戒指交换完毕的瞬间，仿佛某种神圣的契约终于落定。

　　“新郎，现在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裴长青上前一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施忆佳的脸颊，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他的拇指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自己的泪水却不断滚落。
　　他低下头，闭上眼，带着无比的虔诚和深入骨髓的爱恋，深深地吻上她苍白却柔软的唇。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吻，充满了泪水的咸涩，充满了过往的心酸，更充满了此刻交融的悲喜和对未来无论长短的笃定。
　　他们在众人的泪光中深情拥吻，阳光透过花拱门的缝隙洒落在他们身上，仿佛为这对历尽磨难的新人，镀上了一圈悲壮而永恒的金色光辉。

　　草坪上响起了压抑的、感动的抽泣声和热烈的掌声。

　　这一刻，无关仪式，无关宾客，只有他们。
　　在有限的时光里，他们用尽全力，拥抱了彼此，也拥抱了这份完整而无悔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