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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梦 ...


  •   “呜呜啊啊啊……妈妈,妈妈。”

      薄薄的墙壁阻挡不住小孩的哭喊,叮铃哐啷的打砸声混合着飘散不去的酒味,构成了沈溪混乱失序的童年。

      “那家男人又喝醉啦?”

      “有什么好奇怪的呀,常有的事嘛。”

      “这人平时蛮不错的,怎么喝了酒之后这个样子啊?”

      “谁知道呢?”

      “诶呀,跟他们家做邻居倒霉死了,大晚上叮叮咚咚砸东西,睡觉都睡不安稳。”

      邻居间意味不明的暗语,心照不宣地调侃起沈家的动静,门里门外都很热闹。

      五岁的沈溪站在客厅一角,满脸泪痕,害怕到颤抖,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仍能看清那个疯狂的身影,家里一片狼籍,为数不多完好的家具是沉重的实木柜和沙发。

      沈母坐在沙发边隐忍哭泣,连眼泪掉落的弧度都显得那么顺从,她咬着嘴唇,把呜咽吞进腹中,不在意被肆意破坏的家,不在意被吓到的年幼女儿,一声劝阻都没有。

      屋子里横冲直撞的怪物没有停歇,他好像失去了痛觉,一拳砸向电视,又将衣柜门踹歪,发出愤怒的嘶吼。

      “都瞧不起我,都瞧不起我是不是!”
      “我哪不行,一个个的都看我笑话。”
      “要是当初被安排的是我……”
      “你们全都对不起我!都对不起我!”

      沈溪尽力把自己藏进墙角,她很害怕,眼前这个满身酒气,面目全非的人实在不像是她的父亲,可四岁的小孩哪里知道,酒精没有蚕食那人本就混沌的大脑,却泡烂了人前装模作样的外皮,今晚的任何行为都被找了个合理的借口。

      酒精。

      仿佛只要沾染上这两个字,无论多么离谱的行为都可以得到解释。

      四岁的沈溪不理解,她还会害怕,可六岁的沈溪已然学会适应,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让本就不合理的错误行为得到适应,她甚至在这种日常中总结出了荒谬又可靠的规律。

      晚饭做好后爸爸没出现,也不必等他,天黑之后妈妈会给他打一两个毫无音讯的电话,再过一会儿,时间或长或短,爸爸就会醉醺醺的砸响大门。

      先是嘟嘟囔囔一些她听不懂的话,然后开始无来由的暴怒、大声嘶吼、砸东西,最后应该是累了困了,回到房间倒头就睡,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他如同野兽一般的呼噜声,第二天再带着残存的酒气起床,间隔几天,周而复始。

      妈妈的行动规律更好总结,做饭、吃饭、收拾碗筷、等待天黑、打电话、从被窝里爬出来开门、看着疯狂的丈夫流泪、不发一言,最后收拾残局,叹息一声继续和怪物同床共枕。

      沈溪有时都能从脚步声判断楼道里的人是不是沈父,她开始恐惧这一类声音,恐惧咚咚的敲门声,恐惧钥匙转动门锁的摩擦,恐惧另一个房间的呼噜声。

      她害怕天黑,害怕天黑之后不定时的混乱,但在黑暗中又觉得安心,隐匿在其中似乎就能不被影响,天黑之后等野兽睡着,周遭一切都是安全的

      后来,沈母的规律里增多了一条,她偶尔会沈父在外喝酒的时候,拉着沈溪去找他,也许是沈父在醉酒之后造成的破坏太多,也许是期冀沈溪能唤醒那本就没有的责任心,沈母开始了这种把野兽圈在特定场景释放的无用做法。

      冬天的夜晚,沈溪被裹得厚厚的,母女二人在昏暗的路灯下看见了与人拉扯的沈父。

      “去,把你爸叫回来。”

      沈溪被推出去,幼小的身影几乎要淹没在黑暗里,她看向纠缠在一起的几个人,那里有名为父亲的怪物。

      路灯下影子被不断拉长,怪物在缠斗。

      不能和之前一样吗?为什么要打破这个规律呢?

      “妈妈,妈妈。”

      “去啊,你快去啊!”

      沈母的声音急切又愤怒,复杂的情绪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淹没了沈溪。

      她没来由的恐惧,恐惧催发出怨恨,在幼小的心底种下种子,随着时间生根发芽。

      如此荒谬的场景当然不止一次,混乱的酒桌,散场后的娱乐场所,烟雾缭绕的牌桌,各怀心思的同学聚会,丑态毕现的人们偏偏要说些场面话,遮盖住底下的肮脏龌龊。

      看着光着上身只穿内裤打牌的男人们,沈溪几欲作呕,却仍要执行不在场的沈母的命令。

      跟着你爸爸。

      沈溪不能理解这项命令的意图,她能做什么呢?她应该做什么呢?她的存在足以唤醒沈父那被酒精侵蚀的大脑吗?

      她只越来越明白一件事,这是个自卑又自负,敏感又易怒的男人。

      心中那颗幼苗越长越大,逐渐和血肉融为一体。

      十几岁时,沈溪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她时常将自己短暂的人生反复咀嚼,一遍一遍凌迟自己的伤口,试图在一片腐肉中分清血管与神经。

      他爱我吗?

      应该是爱的吧,大家都这么说啊。

      爷爷奶奶说你爸爸最爱你了,他对你多好。叔叔伯伯说你爸爸最爱你了,他最听你的话。就连父亲的那些朋友也都调侃,你这么听你女儿的话啊?这时候父亲总会说,当然了,这时我们家的小领导。

      他爱我,他最听我的话,可为什么我的嗓子吼到嘶哑,我的话里带着血气,他都充耳不闻呢?他应该是不爱我的,他在表演爱我。

      沈溪得不出结论,记忆里偶尔闪现的幸福让她恍惚,她记得小时候沈父会让她骑在肩膀上,会带她去划船,送她想养很久的小兔子,因为给她炸锅巴被热油烫伤手……甚至偶尔的偶尔,喝醉酒的沈父会抱着沈溪痛哭,说我有多爱你,说我对不起你,说我一定会改,说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每当心中的天平偏向恨意的那一边时,又会被这些砝码阻碍,使得她陷入一片混沌。

      于是沈溪开始沉默,她变得乖巧听话,既然对你的感情让我如此痛苦,那我就学着母亲的样子,做一个麻木的顺从者,旁观者。

      犹如烈火被寒冰包裹,涌动的情绪被封入冰层,沈溪时时刻刻都被这股复杂的情感灼烧,然而在成长的某些时刻,她发现那被她称作劣性的血脉竟被自己全然继承,明明白白的告诉沈溪,可笑吧,你和他一样。

      那是她即使逃到天涯海角都难以扯断的无形羁绊,流淌在血液中的劣根就像是一只被强行锁住的愤怒凶兽,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便会破笼而出,彻底取代沈溪。

      逃吧,逃吧,噩梦总会找到你。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猛然睁开,带着化不开的恨意与自我厌恶。

      沈溪太阳穴发胀,冷汗涟涟,在被暖气捂热的房间里颤抖,她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

      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拉回人间,是陆秀杰起床了,沈溪缓缓坐起,指挥着僵硬的四肢开始穿衣服。

      金黄酥脆的油条摆在茶几上,两碗豆浆,陆秀杰从罐头瓶子里夹出一碟小咸菜,褐色的芥菜丝拌着红艳艳的辣椒油。

      “不知道你什么口味,我就没让搁糖。”陆秀杰买豆浆的时候交代老板别放糖。

      沈溪看陆秀杰往自己碗里放了一勺糖,说道:“我家那边都吃咸豆浆,我还真没吃过甜的。”

      陆秀杰正把油条撕成小段泡进豆浆碗里,听见她这么说,吃惊地抬起头,“咸的?那得是啥味儿啊?”

      甜豆浆,咸豆腐脑,她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这么多年没吃过第二个口味。

      “放油条榨菜葱花虾皮和酱油,用滚烫的豆浆一冲。”沈溪回味了一下记忆里咸豆浆的味道,“很香。”

      陆秀杰想象不出那个味儿,“那下次咱们自己在家尝尝。”

      “好啊,我来做。”沈溪笑容清浅,因为陆秀杰随口的一句话,她眉宇间的压抑似是少了一点。

      “姐姐,我可以问一下你多大了吗?”沈溪捧着碗小口喝豆浆,有些好奇陆秀杰的年纪。

      “你猜猜?”陆秀杰挑眉。

      又开始了,她有时候特别爱逗人。

      然而沈溪每次都自愿上钩。

      “二十六?”

      “小了。”

      “二十七?”

      “还是小了。”

      沈溪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看陆秀杰的脸以为对方最多二十七。

      陆秀杰要的就是这个反应,她伸出手比了个九,颇有些得意洋洋,“我二十九啦!”

      “真的假的?”沈溪没想到陆秀杰过了年就满三十岁了,她盯着陆秀杰的脸,在眼角发现一丝端倪。

      那里生出了几根小细纹,不像是开始衰老的证明,倒像岁月留给她的独特点缀,那张脸并未因这点小小的不平整而变得暗淡,反而更添韵味。

      真漂亮,沈溪默默感叹。

      陆秀杰的表现也证实了年龄的增长对于她来说似乎更像一种馈赠,她始终是自信的,精致的,乐于尝试新鲜事物,热衷一切美丽的东西,始终保持一点孩子气,又留存着独属于黑土地的质朴。

      如此矛盾又统一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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