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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蝴蝶泉与铁盒 ...

  •   2021年4月4日南山公墓余建国墓前

      清明的雨下得黏稠而阴冷,如同浸透棉絮的冰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把撑开的黑伞上。余建国的墓碑是簇新的,黑色花岗岩反射着天光,碑面上那张去年确诊肺癌晚期后拍的照片,笑容僵硬,眼神空洞地穿透雨幕。彩色纸钱被雨水打湿,像发霉的疮痂贴在冰冷的碑石上。

      送葬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余家远亲,沉默地站在泥泞中,脸上带着例行公事的麻木。余明月撑着伞,站在人群稍后。黑色大衣裹着她单薄的身躯,脸上看不出悲喜,目光平静地落在墓碑的照片上。姐姐余明霞紧挨着她,红肿的眼睛里盛满长途奔波的疲惫和哀伤,一只手死死攥着伞柄,指节泛白。佳楠站在明月另一侧,无声地将伞倾向她,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支撑。

      骨灰盒早已落葬。主持仪式的远房叔公清了清嗓子,准备念几句悼词结束这场潦草的告别。

      “等等!”一个尖利的女声骤然撕裂了雨幕的沉闷。

      是李艳红。她穿着一件刺眼的玫红色呢子大衣——大概是余建国生前给她买的最后一件像样衣服,雨水打湿了她精心烫过的卷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她拨开人群,径直冲到墓碑前,手里死死攥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李艳红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铁盒狠狠砸进墓碑前刚填埋不久、尚未踩实的泥坑里!

      “噗嗤”一声闷响,泥浆四溅,弄脏了她的衣摆和旁人的裤脚。

      “烧了!都烧了!”她尖厉的声音因激动而破音,在空旷的墓地上空回荡,带着刻骨的怨毒,“让这老东西带到阴曹地府接着编他的瞎话去!让他下去接着哄鬼吧!”

      铁盒在泥坑里歪斜着,生锈的盒盖被这猛力一砸,“咔哒”一声弹开了。雨水立刻灌了进去。众人不由自主地探头望去。

      盒子里只有几样零碎:
      半包霉绿的“蝴蝶泉”香烟:湿透的绿色烟盒软塌塌的,粘着一张褪色的水果硬糖玻璃纸。
      一张折叠的作业本纸:纸上是用铅笔画的全家福,四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一个男人的头画得奇大,标注着“爸爸”;一个小男孩是“耀祖”;一个女人是“妈”;还有一个扎小辫的女孩,旁边写着“姐”(指明月)。落款是“七岁 耀祖”。(爸爸的头比身子大三倍)
      最底下一张拼凑的纸条:用透明胶带反复粘贴,纸面皱巴巴,字迹被水汽和岁月洇得模糊,如同被泪水反复浸泡:
      “二宝:爹埋后山歪脖松下的不是钱,是给你姐攒的雪花银镯子,别让她嫁得…寒酸。”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暗红色的指印,边缘晕开,像一朵被雨水打烂的枯萎腊梅。

      远房叔公手里的打火机火苗在雨中艰难地跳跃着,他迟疑着,不想去碰那泥坑里的东西。

      “烧啊!聋了吗?”李艳红厉声催促,脸上扭曲着报复的快意和怨毒。

      微弱的火苗颤抖着靠近那张拼凑的“遗书”一角,艰难地舔舐着潮湿的纸边,卷起一点焦黑,冒出一缕带着霉味的青烟。

      就在这时,李艳红盯着那点微弱的火光,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笑!笑声在冰冷的雨幕和沉默的墓碑间显得格外刺耳诡异。

      “镯子?!哈哈哈!雪花银镯子?”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混着雨水冲花了脸上的粉底,“余建国!你这老骗子!到死还惦记着编瞎话哄你那宝贝闺女呢?”她的手指狠狠戳向墓碑上的照片,又猛地指向站在人群后的明月,眼神怨毒。

      笑声戛然而止,她的脸瞬间布满狰狞,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抬起,用那尖细的鞋跟,带着积攒了半辈子的恨意,重重地碾进坟头松软的新泥里!泥浆飞溅。

      “狗屁的镯子!九九年就被他输给西头杀猪匠刘老歪换酒喝了!还‘埋后山歪脖松下’?我呸!他死前那点钱,连买块像样的坟地都紧巴巴!哪来的银子?哪来的镯子?!全是放屁!放他娘的狗臭屁!”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这石破天惊的揭穿,回应这滔天的怨愤——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爆开!震得人耳膜嗡鸣,脚下土地似乎都在颤抖!紧接着,酝酿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豆大的、冰冷的雨点瞬间变成狂暴的倾泻,疯狂地砸向地面、砸向黑伞、砸向新立的墓碑和湿透的坟头!

      雨水如同瀑布般冲刷着新坟。刚刚填埋的泥土在如此猛烈的冲击下,迅速变得松软稀烂。

      “哗啦——”
      一声沉闷的塌陷声!
      就在李艳红高跟鞋刚刚踩踏的位置旁边,坟头靠近墓碑根部的新泥,在暴雨的冲刷下猛地塌陷下去一大块!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窟窿!

      站在最前面的余明霞下意识地惊呼一声,不顾泥泞扑了过去。她徒手扒开塌陷处湿透粘稠的泥浆,泥水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很快,半截布满裂纹、沾满黄泥的朽烂陶罐被从泥浆中扒拉了出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道……真有东西?

      李艳红也愣住了,脸上的尖刻僵住,死死盯着那破罐子。

      明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颤抖着手拔掉罐口那块同样腐朽的油毡布,将罐口朝下,用力倒了倒——

      没有预想中的银镯子,更没有钱。
      只有一团湿透的烂泥,和半只早已风干、被泥水泡得发胀的蟋蟀尸体,“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水里。
      那蟋蟀的翅膀上,粘着一小块同样被泥水泡烂的“蝴蝶泉”烟标。烟标上原本印着的金色翅膀图案,此刻在浑浊的泥水中迅速晕染、扩散,最终化成一滩污黄的泥浆,彻底消失不见。

      空罐。死蟋蟀。消失的金翅。
      现场一片死寂,只剩下暴雨疯狂砸落的喧嚣。

      李艳红看着那半只蟋蟀和空荡荡的破罐,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更加尖利、充满嘲讽和绝望的冷笑,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

      远房叔公手里的打火机早已熄灭。那张拼凑的“遗书”只被烧焦了一点点边角,此刻被雨水彻底打湿泡烂,连同铁盒里的火柴人画、霉绿的蝴蝶泉香烟、玻璃糖纸一起,沉甸甸地坠在泥坑里,被浑浊的泥浆包裹。

      人群开始骚动,低声抱怨着这鬼天气和晦气,有人试图拉走还在尖笑的李艳红。这场葬礼彻底沦为一场闹剧。

      余明月却在这时松开了佳楠的手。她向前走了两步,在众人惊愕不解的目光中,缓缓蹲下身,毫不在意地将白皙的手探入冰冷的、浑浊的泥坑中。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边缘,冰凉的铁锈和粘稠的泥浆沾满了她的手指。她没有犹豫,用力将整个铁盒从泥泞中捞了出来。泥水顺着盒子的缝隙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她站起身,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肩头和发梢。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方素净的手帕,仔细地、一点点擦拭着铁盒表面的泥污。铁盒很轻,里面几乎空了。她打开湿透的盒盖,里面那些承载着余建国可笑谎言和卑微念想的纸片,早已和泥浆融为一体。只有那半包霉绿的“蝴蝶泉”烟盒,因为被玻璃糖纸包裹着,还勉强保持着形状,但也湿透软塌地粘在一起。

      明月的目光落在这湿透的烟盒上。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黏连的、褪色的玻璃糖纸。糖纸因湿透而脆弱易碎。就在剥开大半,露出里面霉变的绿色烟盒时,她的手指顿住了——烟盒的开口缝隙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她屏住呼吸,用指甲极其小心地,从湿透的烟盒开口处,抠出了一张折叠得小小的、同样被湿气浸润的硬纸片。

      纸片很薄,边缘已经有些毛糙发软。她屏着气,小心翼翼地展开。

      是一张早已过期的儿童疫苗接种卡。纸质粗糙发黄,印刷模糊。卡片正面的姓名栏里,用蓝黑色的钢笔水,清晰地写着三个字:
      “余明月”。

      在这三个字下面,靠近卡片底部的空白处,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极其潦草却异常用力的小字,字迹虽然模糊,但在雨水的浸润下反而能辨认出些许:

      “二宝周岁留种,开春买奶粉”。

      铅笔的字迹很浅,被岁月的尘埃和此刻的雨水洇染开,像一片模糊的泪痕。

      余明月捏着这张湿漉漉的卡片,指尖感受着它在雨水侵蚀下变软变沉的触感。这张卡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那张“遗书”里虚伪的“雪花银镯子”最无情的讽刺。他连一罐像样的奶粉都未必舍得给她买,却幻想在死后留下什么银镯子?

      铁盒在她掌心,因为浸满了雨水而变得沉重冰冷。雨水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淌,滴落在泥泞的地上。她低头看着这张小小的、湿透的卡片,看着上面自己陌生的名字和那句刺目的备注,又抬眼看了看墓碑上父亲那张空洞的照片。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苍凉。

      这铁盒里装着的,不是父爱,不是忏悔,甚至不是纯粹的谎言。它是一个失败男人破碎人生的碎片集合:他庸俗的嗜好(蝴蝶泉香烟),他幼稚的虚荣(儿子画的“大头爸爸”全家福),他自欺欺人的弥补幻想(拼凑的遗书),以及他作为父亲最卑微、最敷衍、却也唯一留下了一点她存在证据的、冰冷的事实(这张疫苗接种卡)。

      铁盒在她手中轻颤着,仿佛里面那些无声的碎片正在碰撞,发出一个父亲从未出口、也永远无法出口的、被泥水泡烂的忏悔。这份迟来的、扭曲的“证据”,最终和这清明的雨水、和这坟头的泥浆混为一体,沉甸甸地坠在她手里,也坠在她心上。

      她将那张湿透的疫苗接种卡,重新小心地折叠好,放回了那个同样湿透、肮脏的铁盒里。然后,她弯下腰,将这个承载着余建国一生可笑与可悲的铁盒,轻轻地、稳稳地,放回了那个被暴雨冲刷得更加狼藉、塌陷的泥坑边。

      她不需要带走它。它属于这里,属于这个泥泞的坟墓,属于这个在谎言与卑微中终结的男人。

      雨,还在疯狂地下着。冲刷着墓碑,冲刷着泥坑,也冲刷着那个敞着口的、装满泥浆和不堪的铁盒。余建国那从未出口的忏悔,终将被这无情的雨水,彻底泡成无声的泥浆,渗入这片冰冷的土地,再无痕迹。

      余明月直起身,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没有再看那铁盒一眼,也没有再看墓碑上的照片。她转过身,重新走回佳楠撑开的黑伞下。

      佳楠什么也没问,只是再次紧紧握住了她冰冷的手,那只手比刚才更冷,却也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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