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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未熄灭的余温(张桂枝手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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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30日夜 桂枝小卖部后间
夜已深沉,卷帘门拉下,隔绝了门外零下二十度的朔风和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声。小卖部前厅的货架沉默地矗立在黑暗里,残留着白日里混杂的烟味、廉价糖果的甜腻和煤炉的烟火气。后间,一盏老旧的绿罩台灯是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桌一角,也把张桂枝伏案的身影拉得巨大而疲惫,投在糊着旧报纸的斑驳墙面上。
账本摊开着,劣质纸张上印着细细的蓝色横线,在灯下看,像一条条冻僵的河床。张桂枝握着那支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英雄牌钢笔,笔尖有些分叉,吸满了廉价的蓝墨水。她正盯着“苹果损耗”那一栏。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凝成一个深蓝色的冰疙瘩,仿佛账本本身也在严寒中瑟瑟发抖。
墙角,一个半人高的竹筐里,堆着小山似的苹果。这些是入冬前贪便宜从邻村果农手里盘下的尾货,品相本就不好,又经历了几场极寒天气,彻底成了冻伤的果子。它们蒙着一层灰白的霜衣,像是裹着薄薄的殓布。更触目惊心的是,几乎每个苹果的果蒂处,深褐色的腐烂斑点正从芯子里悄然往外爬,如同在冰天雪地里溃烂流脓的疮口。
寒气无孔不入,即使屋角的煤炉子烧得通红,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后间依然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这冷,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是从砖墙的缝隙里渗进来的,更是从骨子里、从几十年的记忆深处透出来的。
张桂枝放下笔,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关节处传来细微的酸胀感。她站起身,走到竹筐边,弯腰拿起一个冻得硬邦邦的苹果。寒意瞬间穿透指尖。她走到炉子旁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咬着牙,就着这冰水,开始清洗苹果表面的霜雪和污垢。
洗罢,她回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刀。这不是水果刀,而是一把老旧的、带着弯柄的削皮刀。木质的弯柄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手汗浸染得油亮发黑,透出温润的光泽。这是她当年从晋南娘家带来的唯一一件像样的陪嫁。晋南匠人的手艺,刀身是上好的钢,只是经年累月的使用,刃口早已磨得极薄极薄,像一片随时会崩断的冰凌。
她左手握住冰冷的冻苹果,右手执刀。没有半分犹豫,手起刀落!
嚓——嚓——嚓——
刀刃贴着冻硬的果皮切入,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被冻透的烂肉,不再柔软,而是像腐朽的木头渣滓,簌簌地掉落在桌下的旧搪瓷盆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冻伤的果肉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褐色,随着刀锋的游走,一片片剥落,露出里面被严寒锁住的蜜蜡黄的果芯。这芯子冻得结实,倒显出几分剔透的质感,像被封存了千年的琥珀。
这削果的手艺,是刻在骨子里的,是饿出来的。
张桂枝的动作机械而精准,眼神却有些飘忽。冰冷的苹果,锋利的刀刃,簌簌掉落的腐烂果肉……这一切,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最久、也最不愿触碰的门。
□□。1960年。晋南老家。
那时她还叫桂枝妮儿,瘦得像根风一吹就倒的芦苇。树皮、观音土……能塞进肚子的东西都试遍了。家里最后几个藏在炕洞深处、已经发芽变绿的土豆,成了救命稻草,也是催命的毒药。
娘佝偻着背,在昏暗的油灯下,用家里唯一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削着那些毒土豆。刀刃小心地、颤抖着刮掉厚厚的绿芽和腐烂的部分,削掉一层又一层发黑的皮肉。那土豆越削越小,最后只剩下枣核大的一丁点勉强能入口的芯子。娘的手指因为长期饥饿和水肿,关节粗大变形,捏着那一点点珍贵的“芯子”,抖得如同狂风里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纸。
“桂枝,张嘴……”娘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一种绝望的温柔,“吃芯,快吃……芯子……毒不死人……”
那一点点微温的、带着泥土和苦涩味道的芯子被塞进她嘴里。她甚至来不及咀嚼,就本能地囫囵吞了下去。喉咙被刮得生疼,胃里却像点着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她抬头,看见娘浑浊的眼里,映着油灯跳动的火苗,也映着她自己那张骷髅般的小脸。娘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抖着,仿佛那削掉的不只是土豆的烂肉,更是她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
“芯子毒不死人……”这句话,像一句残酷的生存咒语,伴随着土豆芯苦涩的味道,深深烙进了张桂枝的骨髓里。活下去,就得像削土豆一样,削掉所有表面的、腐烂的、有毒的部分,只留下那一点点最核心的、勉强能维持生命的东西。哪怕那东西本身也带着苦涩和伤痕。
脚背传来一阵温热。是书桌下那个小小的暖气片在持续散发着热量。这微弱却恒定的暖意,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扯着她的思绪,从遥远而冰冷的饥荒年代,拽回到另一个同样寒冷刺骨的冬夜。
1998年。隆冬。深夜。
不是在小卖部,是在那个空旷冰冷、铺满劣质蓝色瓷砖的老屋。五岁的明月,像个小火球一样烧起来了!额头烫得吓人,小脸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蜷缩在冰冷的炕上,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
张桂枝的心被那高烧攥得生疼。她胡乱给明月裹上最厚的棉袄棉裤,用一条破旧的毯子把她紧紧包住,背起她就往外冲。深夜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割透了单薄的棉衣。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村头唯一的诊所狂奔。明月滚烫的小脸贴在她冰冷的脖颈上,那温度差让她心惊肉跳。
终于跑到诊所。铁门紧闭,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铁棺材。她发疯般地拍打着冰冷的铁门,嘶喊着:“大夫!开门啊!救命!孩子烧得不行了!” 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北风和铁门沉闷的回响。里面漆黑一片,死寂无声。值班的大夫不知是睡死了,还是根本不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不敢再背着小明月在寒风里乱跑,只能抱着她,蜷缩在诊所门口冰冷的水泥台阶上。路灯昏黄的光线斜斜地照下来,把她们娘俩紧紧依偎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得长长的、扁扁的,像一块被冻僵的、无言的墓碑。
怀里的小身子滚烫,隔着厚厚的衣物都能感觉到那灼人的热度。张桂枝解开自己的棉袄前襟,把明月冰冷的小脚揣进自己怀里,用体温去焐。她紧紧地抱着她,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孩子滚烫的额头,徒劳地试图分担那可怕的高温。
“冷……妈……冷……”明月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呓语,小身体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
突然,怀里的小身子猛地一个打挺!
“妈——!”明月发出一声尖利而痛苦的哭喊,小眼睛惊恐地睁开,带着高烧的迷茫和剧痛,“瓷砖咬我舌头!疼!疼!”
张桂枝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低头查看。只见明月微微张着小嘴,粉嫩的舌尖上,赫然粘着一小片从地上蹭起的、融化又冻结的冰碴子!那冰碴子像贪婪的水蛭,死死吸附在娇嫩的舌尖上。明月想把它吐掉,却因为粘连而撕扯着皮肉,一丝殷红的血丝,如同蜿蜒的蚯蚓,正顺着她的嘴角缓缓往下爬!
那一刻,张桂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几乎是本能地、粗暴地一把扯开自己棉袄的前襟,不顾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将明月整个小脸连同那被冰碴粘住的舌头,一起**死死地摁在自己袒露的、温热的胸口皮肉上**!
皮肉贴着皮肉!
她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块该死的冰,去温暖女儿冻僵的小嘴和受伤的舌尖!寒风的利刃瞬间切割着她暴露的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更可怕的是,身下水泥台阶的寒气,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尾椎骨、顺着她的腿脚,疯狂地向上攀爬、噬咬!脚趾头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像不属于自己一样。
怀里的小明月因为舌尖的剧痛和突如其来的温暖刺激,哭得撕心裂肺。张桂枝能感觉到孩子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口水,还有那丝丝血腥味,濡湿了她胸前的皮肤。
她能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诊所的门依旧紧闭,像一张冷漠的巨口。她只能更紧地抱住孩子,用自己的身体做最后的屏障和热源。然后,她开始哼歌。不是摇篮曲,她不会那些。她哼的是记忆深处,娘在艰难岁月里哼过的调子,是晋南老家汾河边流传的小调——《汾河流水》。
“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开杏花……”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严重地走调。寒风吹得她嘴唇哆嗦,气息断断续续。但她不管,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哼着。仿佛这不成调的旋律,能驱散寒冷,能带来希望,能护佑怀里的孩子挺过这个寒夜。
哼着哼着,嗓子眼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痛,渐渐泛起一股浓重的腥气。她知道,那是急火攻心,是用力过度,是寒冷和绝望灼伤了喉咙。但她不敢停,仿佛一停下来,怀里的孩子就会被这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吞噬。
她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哼着,目光死死盯着东方天际那浓得化不开的墨黑。
不知过了多久,那浓黑的天幕边缘,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艰难的灰白。那灰白一点点晕染开来,越来越亮,最终变成了一片没有温度、如同剥了壳的鸡蛋般的惨白。
天,终于亮了。
“哐当——!”
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将张桂枝从那个几乎将她冻僵的回忆寒夜里猛地拽回现实!
是卷帘门被什么东西用力撞击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她浑身一激灵,心脏狂跳,削苹果的手猛地一顿,差点削到自己的手指。她警惕地侧耳倾听,屏住呼吸。
门外,寒风依旧呜咽。撞击声后,是短暂的寂静。接着,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门口犹豫徘徊。
张桂枝放下刀和削了一半的冻苹果,轻手轻脚地走到连接前厅的后门边,将门拉开一条极细的缝隙,眯起眼朝外望去。
昏黄的路灯光透过卷帘门底部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条窄窄的光带。一个佝偻、瑟缩的影子在那光带边缘**飞快地一缩**,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迅速消失在门缝外的黑暗里。
是老吴头。
张桂枝认出了那个影子。一个住在村尾破窑洞里的孤寡老人,年轻时不知遭了什么变故,脑子有点不太灵光,靠捡破烂和偶尔打点零工糊口。村里人嫌他脏、嫌他傻,大多避而远之。
上月一个雪天,张桂枝进货回来,远远看见老吴头在村口的垃圾堆里翻找。他身上那件破棉袄不知穿了多少年,袖口都磨烂了,露出发黑的棉絮。他正从一堆馊臭的泔水里掏摸出半个冻硬的馒头,浑浊的菜汤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滴,流到破烂的袖口,迅速在零下的气温里凝结成了浑浊的、黄色的冰琉璃,挂在那里,一晃一晃。
张桂枝当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地别开了脸,加快了蹬三轮车的速度。但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她似乎听到自己心底有个极其冷漠、甚至带着一丝恶毒的声音在说:
“烂芯子的苹果,活该喂狗。”
这声音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她怎么会这么想?她张桂枝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刻薄冷漠的人?是因为生活的重压吗?是因为看多了世态炎凉吗?还是因为……她其实也觉得自己就是那筐“烂芯子的苹果”中的一员?
她站在门后,沉默了几秒钟。寒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她小腿冰凉。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边,从墙角那个竹筐里,挑了一个相对没那么烂、冻得最硬实的苹果。
她拉开卷帘门底部的送报口(一个很小的活动挡板),将那个冻苹果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门外第三阶的石板上。
那是老吴头惯常蹲着歇脚、或者犹豫着是否要敲门讨点什么的“窝”。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关上挡板,仿佛怕被什么看见。她走回书桌旁,重新拿起笔。
笔尖悬在“苹果损耗”那一栏上方,洇开的墨迹更深了些。她顿了顿,手腕用力,笔尖带着一股狠劲,重重地落在纸上:
“果损二斤四两,价三块八毛。”
蓝黑的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迅速晕开,像一滴沉重的泪。
写完这行冰冷的数字,她的笔却没有立刻移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苍凉感,如同窗外呼啸的寒风,猛地灌满了她的胸腔。她盯着那行字,又仿佛透过那行字,看到了墙角竹筐里那些蒙着霜、烂着芯的苹果,看到了饥荒年代娘手里那个枣核大的土豆芯,看到了诊所门外路灯下那块冻成碑的影子,看到了老吴头袖口晃荡的冰琉璃……
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戳着,一下,又一下。劣质的账本纸终于承受不住,“噗”地一声,被戳破了一个小小的洞。
墨迹未干。
张桂枝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她握紧笔杆,手腕微微颤抖着,在那行冰冷的数字下面,又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人活一世,谁不是烂半边的冻苹果?削掉脓疮,那点子甜味倒憋得更凶。”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台灯昏黄的光线照着